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万物既伟大又渺小 作者:吉米·哈利 内容简介 年轻的兽医吉米哈利踌躇满志地来到乡间工作,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层出不穷的惨事。半夜穿睡衣出诊,被人一捧一逗地揶揄不说,饿得要崩溃,却忘了带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明治被端走;挨马踢狗咬也就罢了,还被一只小京巴认作干叔叔,除了礼物竟然还送签名照;好不容易约上了心仪的女孩,结果窘事连连,一波三折 除了那些让人捧腹的趣事之外,吉米哈利还用充满柔情的笔触描写了英国乡间怡人的风景,以及在那里生活着的纯朴而热情的人们。他总是怀着满腔的热情去拥抱生活,并将其优雅地表现于笔端,带给读者同样的感动与欢乐。 插图 雪夜小牛的诞生 “书本里从来不提这些事儿。”当雪从敞开的过道吹进来落在我的裸背上时,我这么想。 我脸朝地地躺在一堆不知是什么的脏东西中间,手臂伸到一头正使劲的母牛身体中,脚趾夹在石头缝中,腰以上全部赤裸,身上满是雪、泥和干了的血。除了那盏冒烟的油灯所照出来的一圈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书本上从来没提过要在黑地里摸索仪器,从没提过要设法在半桶水中消毒,从没提过凸凹不平的地面会硌痛你的胸膛,从没提过手臂会慢慢发麻,也从没提过当手指头要对抗母牛强有力的排斥的时候,手臂会慢慢瘫软。 书本中从未提过人如何渐渐地筋疲力尽,也从未提过绝望是什么滋味。我的思想回到了产科书里的插图上,老是母牛站在发亮的地板上,长得帅帅的外科兽医穿了雪白的外罩,站在一个挺礼貌的距离,把手臂伸进去助产。医生在轻松地微笑着,农夫和他的朋友们也在微笑,甚至于母牛也在微笑。图中没有血,没有泥,也没有汗。图中的医生大约刚吃完一顿好饭,走到隔壁人家为了好玩而接接生,就好像吃一点甜食似的。他才不用清晨2点冷得发抖的从被窝里爬出来,也不用在冰雪上颠上12英里,瞌睡兮兮盯住前面车灯照出来的一栋孤零零的农舍,更不用爬半英里雪路到一个连门都没有的牛栏里去看他的病人。 我尽量把手再伸进去一英寸,我摸到小牛的头在后面,艰难地试着用指尖把一条细绳圈套到小牛的下巴上。我的手臂一直挤在小牛与骨盆之间,每次母牛阵痛用力的时候,其间的压力简直到了令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母牛一松下来,我又把绳圈往前推了一英寸,我不知道还能这样持续多久,我要是不能把绳圈赶快套上那下巴,恐怕永远也拿不出这头小牛了。我咬咬牙,又往前推。 又有一小堆雪吹进来,我几乎可以听得到雪融在我的汗背上的声音。我前额上也有汗,当我用力的时候汗就掉进眼睛里去了。 每一次的难产接生,谁都会有一个时期开始怀疑,“这一仗会不会赢?”我现在就到了这个时期。 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最好还是宰了它吧,骨盆这么窄这么小,我可没看见什么小牛。”“看它多肥,实在是肉牛的料,你不觉得送到屠夫那儿划得来?”“小牛的位置不对,要是大块头的母牛,把小牛的头掉过来就是了,这头母牛可没什么指望。” 当然,我可以用肢解法接生,就是用铁丝套上小牛脖子,把头取下来。那种接生法的结果老是地上堆满了头呀腿呀内脏呀等等。教你各种肢解小牛的方法的教科书多得是。 可是这些方法对我现在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这头小牛还活着。有一次我伸得最远的时候,手指碰到了小牛的嘴,感到一条小舌头舔了我一下。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通常这种位置的胎牛都早已死了,是因为颈骨受了阵痛收缩的大压力窒息而死的。可是这头小牛是活的,它得活着出来。 我走到水桶边,水又冷又有血。把手臂用肥皂再涂一遍。重新躺下来,粗糙的地面把我的胸压得好痛。用脚抵住石头缝,把汗从眼睛上摇下来,第一百次把手臂挤进母牛的身体里,先是小牛的腿,像砂纸似的刮我的肉,然后摸到了脖子、耳朵、脸,我朝着下巴的方向摸过去,那个下巴成了我现在生命中惟一的目标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这么工作了两小时了,一心想把绳圈套上那个下巴。别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推它的腿,轻轻拖住眼眶上面的皮……最后我还是得回到绳圈的办法上来。 这回接生从头到尾都很糟糕。农夫丁先生,是个沉默忧郁的高个子,很少开口,好像老是在准备倒霉,他儿子也是个沉默忧郁的高个子,两个人都在看着我,好像越来越发愁的样子。 最糟的是他家叔叔,我刚进牛栏的时候,就很意外地看到一个小个子老头儿,戴了顶小帽儿,挺安逸地坐在一堆稻草上。他一面装烟斗,一面很明显地在等着好戏上场。 “喂,小伙子,我是丁先生的兄弟,”他用他那西边人的鼻音喊着,“我在李斯村那边种田。” 我放下我的仪器,点点头:“您好?我是哈利。”老头儿挺精明地把我打量一番:“我的兽医是布先生,你总听说过他吧?人人都知道他,了不起,接生小牛更是拿手,我从没见他垮过台。” 我只好笑笑。随便什么别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听到别人对我同行的赞美,不过,不是现在。事实上,老头儿的话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怕我没听说过布先生。”我脱下夹克,挺不情愿地剥下衬衣,“不过,我才来这一带没多久。” 丁叔叔很生气:“你不认得他,只怕就你一个人不认得他。我们李斯村的人都觉得他了不起。”他气得跳脚,一面点烟斗,一面瞄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眼,“布先生脱下衣服像个拳师似的,从没见过那么棒的肌肉。”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脚里面像灌了铅似的。等我把仪器绳圈等放在一块干净毛巾上面时,老先生又开口了:“你考取执照有多久啦?” “七个月。” “七个月!”老头儿开心地笑了,吹出来一长串蓝烟圈,“嗯,那可算不得什么经验,布先生看我的家畜已经十年啦,他可真行。我老是说,书本是一回事,还是经验第一。” 我往桶里倒了一些消毒剂,仔仔细细地洗完手臂。在母牛旁边跪下来了。 “布先生老是在手臂上擦一种润滑剂,”叔叔说,一面挺满意地抽他的烟斗,“他说光用肥皂水不够,子宫会发炎的。” 我初步察看了一下。这是所有兽医最伤脑筋的一刻。马上就能知道是不是15分钟后就可以穿衣服回家了,还是前面有几小时的苦工在等着哩。 这一次我知道倒霉了,胎牛的位置很麻烦,头在后边又没什么空间,活像个未成熟的头胎母牛,简直不像是第二胎;而且很干,羊水一定几个钟头前就破了。它一直在高坡上游荡,产期又提早了一星期,所以他们才把它临时安置在这报废了的牛栏里。总而言之,我要想再看到我的床,那还早着哩! “小伙子,你找着什么了?”丁叔叔厉声打破了寂静,“头在后面,是吧?那没什么,我看布先生接这种生看得多了,他把小牛转过来就是了。” 这种废话我从前也听过。我行医的短短经验早已教会我,所有的农夫对于别人的家畜全都内行,要是他们自己的家畜有毛病了,他们可赶紧打电话找兽医;要是他们邻居的家畜出了毛病,那他们的信心可大了,意见可多啦!我还注意到一件怪事,一般人还偏看重他们的意见。就拿目前来说吧,叔叔很明显就是一位内行,他说什么丁家人都听。 “还有一个办法,”丁叔叔继续说下去,“找几个帮手,把小牛用绳子拖出来,头朝后就朝后吧!” 我一面摸索一面喘气:“里面地方这么小,我怕不可能把小牛转过来,要是让它头朝后硬拖出来,母牛的骨盆一定会绷破。” 丁家人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很明显地他们认为我在躲避叔叔的高见。 现在,两个钟头过去了,失败业已在望,我在这块脏地上滚来滚去地干活,丁家人不出声地看着,丁叔叔不停地批评着。丁叔叔粗糙的脸都兴奋得发红了,小眼睛也亮了,恐怕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过吧。他爬这一趟坡可已经赚回去一百倍了,他的活力一点也没减少,每一分钟他都在自得其乐。 我躺在那儿,闭着眼,脸上的泥又干又硬,嘴张着。丁叔叔把烟斗拿在手里,头朝前歪着:“小伙子,你差不多了吧?”他深为满意,“我从没见过布先生垮台,不过他的经验多着啦!还有,他身体棒,真棒,从来不会累。” 恼怒没头没脑地淹没了我,当然,我应该站起来,把这桶血水倒在丁叔叔头上,跑下山去开车走开,远离约克郡,远离丁叔叔,远离丁家人,远离这头牛。而事实上呢,我咬紧牙,稳住脚,用尽我最后一丝力气去推。突然,我简直不能相信绳圈已经滑过了尖尖的小牙齿,滑进了小牛的嘴。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拉紧绳结,这下子下巴果真给套上了。 我总算可以开展工作了:“丁先生,请您抓住这绳子,我现在从里面推,您在外面拉,小牛头应该可以转过来了。” “绳圈要是滑下来了怎么办?”丁叔叔还不死心地问。我没工夫回答。我在用力推小牛的肩膀,同时又在对抗母牛的阵痛收缩。我感觉到小牛身体慢慢转向我了。“丁先生,拉,别放松!”我又对自己说,“老天爷,绳圈千万别滑下来。”头转过来了,我觉得小颈子小耳朵在碰我的手肘,我放开小牛肩,抓住牛鼻子,免得小牙齿碰伤了子宫壁,我把小头扶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前肢上。我赶快把绳圈连耳朵也套上。“母牛用力的时候就赶快拉!” “不对,你应该拉腿了!”丁叔叔在叫。 “跟你说叫你拉这鬼绳子!”我用力大吼。眼看着丁叔叔生气了,退回他的草垛上了,我立刻觉得出了口气。小牛头出来了,身体也很顺利地跟出来,小家伙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睛定定的,舌头发紫,而且肿了。 “会死的,一定会。”丁叔叔又恢复了他的攻击。 我把它嘴里的泡沫弄清爽了,对准它的嘴用力吹气,马上开始人工呼吸。我给它的肋骨推拿几下以后,小家伙喘了口气,眼珠动了动,开始自己呼吸了,一条腿还弹了一下。 丁叔叔把帽子取下来,不敢置信地抓着头皮:“好家伙,活的,我以为你搞了这半天它一定早死了。”老头儿的活力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空烟斗挂在他嘴边。 我说:“我知道小家伙要什么。”我扶住它的前腿把它推到它妈妈头边。母牛正侧卧在地上,它的肋骨起伏不已,眼半合着,好像对啥也不关心似的。突然,它感觉到了小牛在它脸上蹭来蹭去,于是一切都变了,它的眼睁得好大,鼻孔拼命地闻,每闻一次它的兴趣就增一分,慢慢地它挣扎成俯卧状,浑身上下不住地又闻又舔那深深躲在它怀里的小牛。像这种时候,大自然早已准备好了最奇妙的兴奋剂,当母牛的舌头舔它的时候,小牛把身子弓起来,一分钟不到,它已经在摇头摆尾,并试着站起来了。 我笑了,这一幕是我所最爱的,这小小的奇迹!我觉得不管我看过多少次了,这一幕还是照旧感动我。我把身上的血与泥尽量擦干净,不过大部分都已干了,用指甲都刮不下来,得等回家后洗个热水澡了。我一面穿衣服,一面觉得好像谁拿棍子打了我半天似的,全身都在痛,嘴巴好干,嘴唇都粘得张不开来。 一个忧郁的高个子靠过来了:“可以喝点什么吗?”丁先生这么问。我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开心的笑容爬了满脸,眼前浮现出一杯热茶,里面还兑着不少威士忌。“丁先生真是谢谢您,喝一杯可太妙了。这两个钟头够累的。” “不是的,我是问母牛可不可以喝点什么?” “嗯?”我含糊不清地说,“可以,当然可以。给它喝,它一定很渴,喝点什么对它只有好处,给它喝。” 我把东西收拾好,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牛栏,外面还是漆黑,风刮着雪把我的眼睛都打痛了。我朝坡下跑去的时候,还听得见丁叔叔的声音:“布先生从来不给刚生产的母牛喝水,说是会冻了胃!” 爬满常青藤的法宅 这辆老爷巴士好热,我又偏偏坐在7月骄阳晒个正着的这边窗口。我在我最好的外出服里面蠕动,试着想用手指把勒得紧紧的领口松一下。在这种天气穿这种衣服的确是蠢,可是就在几英里路前面等我见面的人可能会雇我哩,我要给他一个好印象。 好多事都系在这次面试上。在这1937年作为一个刚出科的外科兽医,简直就好像是加入了领失业救济金的长蛇阵似的。由于政府十年来的忽视,农村逐渐衰落,而一向是兽医业主要对象的劳动马群也逐渐消失了。当一群年轻人苦读五年之后,迎接他们的热忱与知识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纪录》周刊上通常有两三个职位,而平均总有80个兽医在申请。 所以当我收到约克郡的来信时简直不像是真的。法西格先生(外科兽医)约我周五下午面试,如果双方满意,我将成为他的助手。我不能置信地抓住这条救生绳。多少与我一起毕业的朋友都只能在商店或轮船码头做苦力,我早已对我的前途放弃希望了。 当我逐渐接近目的地时,那些听来的可怕的故事不断地涌进脑海中,这些故事都是早期的同学受了几个月的开业行医的苦以后带回学校的。助手们就像是泥巴似的被没有心肝的上司逼着做苦工及挨饿。像史蒂夫,点烟的手一直在抖,说:“从没有半天一晚的休息。他要我洗车、割草、挖地、跑腿。后来他叫我扫烟囱时,我就卷铺盖走了。”还有张维理说:“我第一件工作是给一匹马插胃管,结果我插错了,插进了气管,那马只跳了几下就‘砰’的一声倒下来了,死得透透的。我的头发就是那时候开始白的。”还有他们流传的彭福瑞的事,他去医一头腹肿胀的牛,当牛的主人看到牛屁眼一直不停地放气而大为佩服时,彭福瑞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掏出打火机来想点燃那些气,不料稻草一下子着火了,牛栏被烧成平地。彭福瑞事后立刻接下一件海外的工作,是在什么岛来着。 见鬼,这个故事一定是假的。我暗自诅咒自己的想象力。不会的,事情不可能那么糟。我在膝盖上擦干手汗,集中精神来想象这位我正要去见的人。 法西格,好怪的名字,可能是德国人。嗯,他慢慢成形了,矮,胖,开心的眼睛,咧着嘴哈哈笑。可是同时我又挥不走一般人心目中的上司的嘴脸——自以为是,冷眼短发的大块头。 巴士停在一条很窄的街上,一家杂货铺的窗口贴着“德禄镇”三个字,我们已经到了。空气很干净,一种空旷、清爽的感觉使我觉得在这过去20英里的行程中,扔下了一些什么东西。都市的拥挤和油烟都已远离我而去了。 顺着这条安静的街走,我第一次看到“法宅”。我还没有看到那块旧式铜牌“法西格,外科兽医”时,就已经知道找对地方了,因为墙边爬满了常春藤,正如信上所说是镇上惟一有常春藤的房子。这儿可能就是我生平第一次执行兽医业务的地方。 我站在台阶上,呼吸急促,好像刚跑完长途似的。要是我得到这份工作的话,这将是我真正认识自己并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 我按了门铃,这下午的宁静立刻就被远方一群类似狼叫的声音给打破了。门的上半部是玻璃的,我可以看到一大群狗从一条长长的甬道冲出来,对着门大叫。要不是我早已惯于与动物为伍,真会立刻转身逃命。事实上我还是给吓得退了几步。这些狗有时候两个一起跳起来叫。过了一两分钟,我总算摸清楚一点了,原来我初步估计的十四只狗未免有点夸张,事实上一共五只,一只大灰猎狗,一只雄西班牙狗,一只苏格兰狗,一只小猎狗,还有一只短腿狗。 我正想再按铃的时候,看到一个大个子女人出现在甬道上。她吼了一个字,这些狗叫声立刻像魔术似的停住了。她打开了门,这群狗都讨好地围在她脚跟转,翻白眼,摇尾巴,我从不曾见过这等奴才相。 “午安!”我把我最头等的笑容搬出来了,“我是哈利。” 门开了以后,这女人的块头看起来更大了一点,大约六十岁,可是紧紧绾起的发髻还是乌黑的。她朝我点点头,好像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很明显的,她对我的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法先生曾有信给我,要我今天来。” “哈利先生,”她若有所思地说,“外科时间是6点至7点。要是你的狗要开刀,最好那段时间来。” “不,不,”我仍然努力维持住我的笑容,“我是来申请那份助手工作的,法先生有信请我来吃茶并面试。” “助手?那敢情好。”她脸上的线条放松了一点了,“我是何嫂,给法先生管家。你知道,他是光棍儿。他从没跟我提过你,不过,不要紧,进来喝杯茶吧。他不久就回来了。” 我跟着她走完长甬道,又转上了另一条走廊,我正奇怪还得多久才到的时候,她已带我走到了客厅。 我说:“法先生出诊去了?” “没有。他到巴村去看他母亲,我不知道他几点钟会回来。”她留下我一个人喝茶。 那些狗儿很安静地在客厅里安顿下来了,一点儿也看不出一刻钟前那种激烈的行为。它们躺在那儿,友善而不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一面白费气力地想撑住不睡。不到一会儿,打鼾的合唱就充满了整个房间。 可是我可没办法跟它们一起放松。好失望!我全副武装来面试而被晾在一旁。真怪!什么人会写信约人来面试而又去看他老母亲呢?还有一件怪事,要是我被录用,我就得住在这儿,可是管家并没有收到命令准备客房,事实上她听也没听说过我。 我的胡思乱想被门铃声打断了。这些狗儿像触了电似的跳起来叫,一齐冲出去了。我希望它们不要把它们的职务这么当回事儿,可是何嫂不知哪儿去了,我只好去应门。这群狗正在全力演出它们那一套。 “闭嘴!”我大吼一声,狗叫的开关立刻关了。它们可怜地围住我的脚踝,差点没跪着走。那只大灰猎狗更妙,它把嘴唇朝后拉出一个道歉的笑来。 我打开门,看到一个着急的圆脸,脸的主人穿了靴子靠着柱子。“法先生在吗?” “不在。请问有何贵干?” “等他回来你跟他说,就说巴娄山的夏家的母牛要开洞了。” “开洞?” “对啦,这母牛才三汽缸,那不成啦!” “三汽缸?” “就是呀!再不想办法就糟了,是不是?” “很可能。” “行,就跟他这么说。回见。”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客厅。这真够糟的!我刚听完了我生平第一桩病例,而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还没坐稳,门铃又响了。这次我吼得够快,狗儿们都僵在半空中,它们很识相地回到它们原先躺着的椅子里。 这次是个外国口音的人。“我叫莫利根,请法先生给我的狗配点药吃。” “莫先生,你的狗怎么了?”他瞪着我,又把手罩住耳朵。于是我用力大叫:“你的狗怎么了?” “吐,吐得凶!” 这下子进到了我的势力范围了。我的脑筋立刻开始了查验病由的程序:“它吃过以后多久吐的?” “啊?啊?” 我靠近他的耳朵,用尽吃奶之力大叫:“什么时候吐的?” 莫先生点头,听懂了似的:“吐,吐得厉害!” 我想再叫也没用,就告诉他我会想办法,请他等下打电话来。他一定是会看唇语,因为他好像满意了,走了。 又过了好久,我实在坐不下去了,从玻璃门走出去,穿过及膝的长草到了后院。这鬼法西格到底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他真的约我来还是什么人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觉得发冷了,我最后的几镑钱已经花在来此的路费上了,要是这回面试是个恶作剧的话,我就完蛋了。 不过,四周看看,我觉得好过一点了,阳光满地,蜜蜂成群地在花间忙忙碌碌。一棵差点遮满了后墙的山藤正在盛开,微风吹得它花枝乱颤。这儿好安静。 突然,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哈啰!”是法西格,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靠着墙站着,手放在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事让他觉得很有趣似的。他把手伸过来:“对不起让你久等,我就是法西格。真抱歉你来的时候我不在,我的记忆力坏透了,就是记不住。” 法西格仔细打量了我好一会,然后他笑了:“进去吧,让我带你各处看看。” 牛蹄印初诊的留念 正屋后面一长排房子是当年繁盛的时候给佣人们住的地方。这儿,什么都是阴暗窄小,好像故意要与正屋唱反调似的。 法西格带我到第一间,空气中有乙醚与碳酸的气味。他的眼睛发亮,好像正在给阿拉丁的神洞揭幕似的:“这就是药房。” 在盘尼西林发明以前的日子,药房是很重要的地方。成排成排贴了白标签的亮瓶子,把整面墙从头到底盖满了。我拼命地吸这些熟悉的气味,成排的标签使我很受用。我回到了老朋友堆中了,好不容易在过去五年中把它们都摸熟了,我熟知它们的成分、功能以及用途,还有那些叫人发疯的不同的剂量。主考教授的声音:“医马的剂量是什么?牛?羊?猪?狗?猫呢?” 这些架子上放的是兽医对抗疾病的全副武装。 我们边走边谈的时候,法西格变得越来越有精神了,眼睛发亮,说话越来越快。他常常会跳起脚轻轻拍拍某一瓶药,或是把瓶子拿下来看看,然后很温柔地放回架子上。“哈利,看这玩意儿!”他警告地叫着,“对付马肚子里的红蛔虫,这是最有效的药!相当贵,你知道,十先令一盒。还有这些龙胆紫子宫套,如果你放一个到母牛的子宫里,它流出来的东西马上会变得好漂亮,好像立刻见效了似的。喂,你有没有见过这一手?” 他放了几粒碘到一个玻璃碟子里,再加上一滴松节油,一秒钟后,有一股紫色浓烟直冲天花板。他对着我发呆的脸大笑不止。 “像变魔术似的,嗯?我用来医马的脚伤,这化学作用把碘深深地推进伤口里。” “真的?” “理论上是如此。至少,你不得不承认它好看,连最挑剔的顾客也会受感动。” 法西格差不多对每样药都有说词。每一样都在他五年的行医经验中占有一席之地。有些瓶子的形状可真美,厚重的玻璃塞子,拉丁药名深深地刻在瓶上。我们两个站在那儿看着这一排排发亮的药瓶,一点儿也不曾想到它们不久就会变得没用了,一点儿也不曾想到旧式医药的日子已近尾声了。 “这儿是放仪器的地方,”法西格带我去看另一间房间。医小动物的仪器都放在绿色的架子上,整齐干净,有皮下注射器、助产钳子、拔牙器等等。法西格把一个检查眼炎用的探照筒爱怜地从盒子里拿出来说,“最近才买的。”他一面轻轻抚摸,“好东西!来,看看我的眼角膜。” 我把照筒的灯打开,蛮有兴趣地检查他发光的晶状体:“一切正常,我可以给你开一份健康证明。”他笑着捶我的肩:“好呀,我还一直疑心我这只眼有点白内障哩!” 他又带我去看医治大动物的仪器,统统都挂在墙上。紧接着的是手术室、空荡荡的白墙、手术高台、氧气筒、麻醉剂以及消毒用具。“这一带很少有小动物的生意,我正在设法鼓励这一方面的生意。在牛栏工作半天以后,小动物可真是一个愉快的调剂。要紧的是,我们一定得干得好才行,好些老前辈对于猫狗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我们这一行一定要改变一下观念才行。”他走到房角的壁橱,打开门,我看到玻璃架子上放着外科用的小刀、大动脉的夹子、缝针等等。 “你觉得如何?”我们走到外面时他这么问我。 “棒!”我说,“你的玩意儿很全,给我的印象很好。” 我好像眼看着他整个人膨胀起来了,瘦脸红了。先是小声地哼着歌,不久,小声变成大声发抖的男中音,还和着我们脚步的拍子哩! 回到客厅后,我告诉他关于巴娄山的夏家的事:“他家母牛只有三汽缸要开洞什么的,我没怎么听懂。” 法西格大笑:“我可以翻译给你听:他要我们给他家母牛阻塞住的一只乳头做赫德森手术。” “哦,原来如此。还有一位重听的爱尔兰人,一位莫利根先生……” “别说了,”法西格举起一只手来,“让我猜,吐?” “对了。” “我得再给那只狗配一次药。我是赞成给它来个长期治疗的,它大得像条驴子,脾气又坏。它好几次闲得无聊,弄出些花样来差点没把莫利根急死。可是老莫爱它如命呐。” “吐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乱七八糟什么脏东西都吃的当然后果。对了,我们最好到巴娄山去,那边有一两家得去出诊,你跟我一块儿去怎么样?我带你看看这一带。” 出得门来,法西格带我走向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车子,当我绕到乘客那一边时,意外地注意到那磨平了的车胎,生锈的车身,裂了好些道的挡风板。我所没注意到的是,座位并不是钉牢在底板上,而是就那么随便放在上面。我不知情地一屁股坐下去,一下子就翻过去了,头摔到后座上,而脚顶上了车顶。法西格帮忙把我扳过来,非常绅士地道着歉,我们就出发了。 一离开市镇,路很突然地低下去,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山谷在夕阳中伸展在面前,四周高山的轮廓都被夕阳柔化了,远处一线银光泄露了小河的所在。 法西格可真是一位非正统的驾驶,显然他被四周的景色陶醉了,他慢慢地开下山,胳膊肘放在方向盘上,手托着下巴。一到山下,他好像从梦境中醒过来似的,一下子加速到70英里,老爷车在窄路上发疯似的摇来摇去,我的座椅滑来滑去,我只好拼命用脚抵住底板。 有时他突然来个急刹车,向我指点一下车外的景物,不到一分钟又再加油跑了。他从不曾向前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车旁及车后的事物上。这种潇洒作风真叫我捏一把汗。 我们在一家农舍前停下来。法西格说:“这儿有一匹马,腿有毛病。” 马主人把马带出来,牵着它小步跑着,我们在一旁仔细地看着。 “你认为是哪一条腿?”我的同行问我,“右后腿?对,我也这么想。你给它看看如何?” 我摸着这条病腿,注意到这条腿比别的腿烫得多。我要了一把锤头,在蹄子边轻轻敲了敲。马儿立刻畏缩了,把蹄子抬起来,在空中抖了几秒钟,才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地。“我看是蹄子里化脓。” “对。”法西格说,“你说怎么办呢?” “把蹄掌割开,把脓抽出来。” “对!”他拿出一把蹄刀,“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技术吧。” 我挺不自在地觉得自己像在受审似的,我把刀拿过来,把病蹄抬起来夹在我两膝之间。我知道该怎么做——在蹄掌上找出黑印子,顺着黑印子割下去,找出脓源。等我把成块的泥刮干净后,我看到好几个黑印子。我又在黑印子附近敲敲,最后选了一个比较可能的黑印子,开始割了。蹄子硬得跟大理石一样,每一刀下去只割下一点点蹄屑下来。这马儿好像很感激有人抬起了它的痛脚,它干脆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到我的背上来,大约一整天没这么舒服过了。 这黑印子越下去越淡,最后居然完全消失了。我暗咒一声,只好另选一个黑印子再从头来过。我的背快被这该死的马压断了,汗珠流到眼睛里来了。我知道要是再不能从这个黑印子找到脓源的话,我一定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才行,而当着法西格的面我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我很痛苦地用力割下去,双膝渐渐不听话地抖起来。马儿倒是很开心,它1500镑的体重有这位好心人给它撑着。我正在想要是摔一个四脚朝天可就好看了,突然看到一点脓汁。“找到了!”马主人叫起来,“现在它可好了。” 我把洞口割大,把病蹄放下地。费了好大工夫我才站得起来,衬衫全粘在背上。 “做得好!”法西格说,“蹄子硬成那样子可不是好耍的。”他把刀子拿回去放回口袋里,又给马儿打了一针消炎针,然后转过身去对马主人说,“劳您驾把马脚抬起来,我好给伤口消炎。”马主人把马的病脚夹在两膝间,很感兴趣地看着法西格给伤口倒些碘,又倒些松节油,突然他整个人消失在一阵紫色浓烟里了。浓烟渐散,烟后面出现了两个瞪得好大的眼睛。“老天,法先生,我还以为天塌了!”他一边咳一边说,“科学可真了不起。” 我们又到另外两个地方出诊,一处是一头小牛割破了腿,我给缝好伤口,搽上药,包好。另一处是到那“三汽缸”乳头阻塞的母牛处。夏先生正在等我们,很着急的样子,他把我们带到牛栏,法西格指指母牛对我说:“看你的吧!” 我蹲下来,摸摸它塞住的乳头,觉得里面都胀得发硬了,一定得用赫德森仪器通一通。我正在做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我突然坐在牛栏的另一头猛喘气,胸口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牛蹄印。这实在难为情,可是我毫无他法,只有像条上钩的鱼似的拼命张着嘴喘气。 夏先生把手蒙住嘴,他的教养正在跟他想笑的冲动交战。“小伙子,真对不住,我该早告诉你的,这头牛最友善,它最爱跟人握手。”显然,他很欣赏他自己的幽默,刚说完就把头靠在牛背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恢复过来,尽我所能庄严地走过来。这次,夏先生扶住牛鼻子,法西格举起牛尾巴,我则把赫德森仪器轻轻穿过层层肌肤,把阻塞的乳头清通了。虽然我们的预防使得它稍稍驯服,它还是在我臂上腿上踢了好几下。 统统做好以后,夏先生抓住牛乳头,挤出一长条白乳来:“好家伙,四汽缸了!” 周薪四镑的工作 “我们走一条不同的路回家吧。”法西格靠在方向盘上用袖子擦挡风窗,“从板石道过去再由西谷下来,远不了多少,我想让你看看那一带。” 这条路很是险峻弯曲,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山顶,我们才从车里出来站一会儿。在这夏日的薄暮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山谷的全景,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地向远方伸展而去,最后消失在西天的艳红与金黄里。东边,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俯视着我们,这种赤裸裸的庞然大物很是威胁人。下边接近路面的山脚全是大块的岩石。 我一面四周看看,一面轻轻吹口哨。这儿跟德禄镇附近友善温和的山景很是不同。 法西格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全英格兰最野的景致之一,在冬天是相当可怕的。据我所知,这儿常是好几个礼拜不通车的。” 我贪婪地呼吸着,饱餐这儿的干净空气。在我们面前这无边的辽阔里,好静,我可以听得见脚下千尺处的溪流声。 我们坐回车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一直是下坡,山谷里漆黑一团,偶尔有盏盏孤灯泄露了几家农舍的所在。 突然,法西格在一家农舍前来了个紧急刹车,我毫不费力地从活动座椅中摔出去,撞上挡风板。我的头撞得嗡嗡作响,不过法西格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儿有一家挺不错的小酒吧,我们进去喝杯啤酒。” 这家酒吧对我来说可真是新鲜事儿,它根本就是一间大厨房,四方的房间,铺了石板。一个好大的壁炉和灶就占去一小半房间,上面放了把水壶,好大一块木柴正烧得噼啪作响,房间里满是松香。 十来个大男人坐在沿着墙的一排高背椅上面,他们面前老旧的橡木桌上摆了成排的大杯子。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人说:“嗨,法医生您好!”虽不怎么热情,倒也蛮有礼貌的,其余的人也都友善地点点头。他们大多是农夫或是农场做工的人,他们到这儿来是想来一点儿简单的享受。他们大多都晒得发红,有几个年轻的没有打领带,多肌肉的脖子与胸膛从敞开的衬衫前边露出来。屋角有一桌骨牌,打牌的人不时轻声谈笑着。 法西格让我坐下,叫了两杯啤酒,一面跟我说:“这份工作是你的了,周薪四镑,管吃住。你觉得怎么样?” 来得这般突然,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我被录用了!周薪四镑!我还记得《纪录》期刊上可怜兮兮的求职栏:“外科兽医,富经验,愿以工作交换食宿。”兽医协会不得不对该刊编辑施加压力,让他停止刊登这些心灵的哭诉。眼看着同行们只要求最起码的食宿,这可不是什么体面事儿!周薪四镑,我这可不是抖起来了吗? “谢谢,”我说,竭力不要露出狂喜的样子来,“我接受这份工作。” “好的,”法西格喝了一大口啤酒,“让我从头讲给你听吧!一年以前,我从一位80岁老人那儿把诊所买下来。你可知道,那时候他还在行医哩,不过他已经不干半夜活儿了,想当然啦!还有嘛,好些事他就让它们拖在那儿,尽用些抱残守缺的法子。我那儿好些旧式的仪器就是从他那儿来的。长话短说吧,当时诊所根本没有什么生意了,我现在正在设法慢慢把诊所的业务建立起来。目前可说是无利可图,不过只要我们能撑住三五年,我确信业务会蒸蒸日上的。这些农夫都很高兴看到年轻人接手,他们也很欢迎新式的疗法。只是想要把他们三个半先令诊费的老习惯改过来,可真叫人头疼。这些德镇人都是好好先生,就只一桩,除非你能证明你的工作是确乎值得的,他们可舍不得跟他们的铜板分手啦!” 法西格继续兴奋地谈着对未来的计划,饮料不停地送上来,酒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温暖了。当许多常客不停地涌进来时,这地方慢慢客满起来了,声浪与室温不停地上升。临到快打烊的时候,我已经同法西格分开来了,我夹在一群又笑又叫的人群中,熟稔得好像已经认识他们许多年了。 法西格向我打手势,指门——该回家了。我们同新交的朋友们一起走出门来,在安静的街上造成了一小圈亮光与嘈杂。一位短发短袖的青年人给我们挺礼貌地打开车门,我一屁股坐下去,结果这次比哪次都快地摔到后座去了,从后窗可以看到一整排惊讶的面孔瞪着我。一会儿工夫,大家就七手八脚地把椅子帮忙扳正。我不知道这座椅这样恶作剧有多久了,而我的老板好像从不曾想起过把它修好,怪事! 爵爷的马 我过去五年的努力,可说全是为了某一瞬间所做的准备,而至今这一瞬间始终尚未来临。我到德禄镇已整整24小时了,我还连一个病例也不曾完全自主地诊断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整天跟着西格出诊,以他一个如此粗心健忘的家伙,偏偏对于他新任助手的开张第一炮,他倒是谨慎得要命。 今天我们去过利得谷,在那边遇到好多位友善而客气的农夫,他们很愉快地接待我,还预祝我事业成功。只是在西格的指导下工作,就好像又回到大学在教授们的注视下工作一样。我深信,除非我吉米·哈利单人匹马出去诊视一匹病畜,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指导我;否则我的事业不能算已经开始。 不过,这一刻应该是不远了。西格又到巴村去看望他老母亲去了,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他说过他会回来很晚,老太太的作息时间一定很与众不同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区区助手如今要独立应诊了! 我坐在靠椅上,随便盖了一条旧被,从法式窗户看出去,正好看到夕阳投在乱糟糟的草坪上的影子。我真怕我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这么打发掉。 我无聊地猜想我第一个病例会是什么,经过多年的等待以后,一定会来个高潮吧,就像是接生小牛或是便秘的猪什么的,总不至于有什么疑难杂症吧。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医生,最好是容易治的毛病。我正在越想越开心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这顽固的铃声在空屋里显得格外响。我拿起听筒。 “法医生在吗?”一个低沉而粗糙的声音,不是当地的口音。 “对不起,他不在,我是他的助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晚。我能给您效劳吗?” “我可不知道你干不干得来。”对方的声音凶起来了,“我是孙先生,是侯爵爷的农场经理。有一匹名贵的猎马有点消化不良,你可懂得治消化不良吗?” 我自觉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是一位兽医,我当然懂得治消化不良。” 对方停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口说:“好吧,我看也只有找你了。反正我知道该打什么针。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可别慢吞吞的!你得多久才来?别忘了带点儿泻药来。” “我立刻就动身。” “好的。” 我听到对方挂电话的声音。我自觉脸孔发烧,消化不良的可能性很多,偏偏又有一位自封专家的姓孙的在一旁,看起来我这生平第一个病例可有得瞧啦! 在去程的八英里路途中,我一直默忆雷高登的权威之作《马的各种消化不良》。在我医学院最后一年中我曾把此书反复使用,其中有的部分我可以像背诗文一般背诵哩! 可能只是一点轻微的食物过敏,或者是胃部抽筋,也可能是吃了什么从未吃过的食物,要不就是吃太多了。对了,大多数的消化不良都是吃太多了,打一针镇静剂减轻它的不舒服,一切就没事了。过去实习期间所有消化不良的病例都想起来了。马儿老是静静地站着,偶尔不安地提起后腿或是朝两旁看看,啥事也没有。 我到了。车子开进一个非常整洁的院子,院子的三面都由四方的木头小房子围着,有一个宽肩膀大骨架的人站在那儿,穿了格子呢的上衣同帽子,剪裁合身的长裤,擦得发亮的靴子,身子骨儿挺不错的样子。 我在数英尺之遥停下来,而此人仍未转身。等了好久,我看他的背影实在看烦了,只好开口了:“您是孙先生吗?” 开始这位仁兄仍不理会。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脖子粗而红,一张红脸,小眼凶巴巴的。他一声不响地把我从头看到脚,我的破雨衣,我的年轻,我的缺乏经验,都给他看进眼去。当他终于审视完毕时,才把眼光收回去。 “我就是孙先生,”他特别强调“先生”二字,好像是什么重大头衔似的,“我同法医生是好朋友。” “我是哈利。” 姓孙的好像没听见:“嗯,法医生很行,我跟他是好朋友。” “您的马儿消化不良是吗?”我真希望我的声音不是那么尖而不稳定。 孙还在看天,他吹了一阵口哨然后才说:“在那儿,”他把头歪了歪,指向一个小木屋,“爵爷最好的猎马之一,需要专家给瞧瞧。”他又特别强调“专家”二字。 我打开门自己走进去。地方挺大,厚厚地铺了泥炭,里面有一匹马不停地沿着四周走着,把铺的泥炭都走出一条深沟来了。从鼻尖到尾巴它全身都泡在汗里,鼻孔大张,眼睛无神地瞪着前方。每走一步,它的脖颈不停地转着,大堆大堆的泡沫从它咬得紧紧的牙齿缝往外冒,它全身都冒着热气,好像刚刚狂跑过似的。 我的嘴巴一下子干掉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我总算开了口:“它这个样子多久啦?” “今早起它就有点肚子痛,我整天都在叫人给它水喝。这个家伙一直在给它水喝,要是这混账又对这匹马做错了什么事,那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我这才看见屋角还有一个人,大胖子,戴了一顶头盔。 “我喂它喝水的呀,孙先生,可是没什么用。”这胖子好像怕得要死。 “你这死马夫,我该亲手喂的,包它现在已经好得多了。” “光喝水不管用,”我说,“这可不是普通的消化不良。” “那是什么鬼症候呢?” “现在没诊断还不能下结论。不过,像这种继续不停地痛得这么厉害,可能是肠结。” “肠结?见鬼!它有点儿肚子痛,就这么回事,整天什么也没有拉过。你泻药带来了没有?” “要是真是肠结的话,那就再没别的东西比泻药更糟的了。它现在是很痛苦,泻药却可以让它发疯,因为泻药主要是让肠子的肌肉收缩。” “见你的活鬼!”姓孙的咆哮如雷,“可别给我来什么鬼演讲,你到底是动手医还是不动手?” 我转向屋角的大块头:“把头盔戴好,我要检查它了。” 大块头总算把马儿拉住不动了。它站在那儿,发抖、呻吟,我则在它肋骨与前肘之间检查脉搏,事情不可能更糟了,脉搏微弱而快速。我翻开眼皮瞧瞧,火红的,温度计上是39.4度。 我对姓孙的说:“请给我一桶热水、肥皂和毛巾。” “要这些干什么鬼?你什么也不曾干就想洗手了?” “我要做肛门检查。请你把水拿来。” “天呐!从没见过这码子事儿。”姓孙的对大块头说,“去呀,别尽站在那儿,快给他水,我们好干正经的。” 水来了,我往手臂上涂了肥皂,轻轻地伸进肛门。我清清楚楚地摸到小肠已经给挤歪了,另外有一大块硬硬的,不该在那儿而在那儿。当我碰到硬块时,马儿战栗了,大声呻吟着。 当我洗手时,我的心在狂跳,我怎么办呢?让我说什么呢? 姓孙的跳出跳进,自言自语,而这匹疼疯了的马儿不停地扭动着。“你拉住这他妈的马!”孙对着马夫大吼,“你这混蛋是干什么来的?”大块头一声不响,只呆呆地瞅着孙。 我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症候都指着一件事,现在我已确知这马儿是肠结。” “好好好,肠结就肠结,就依你的吧。只是看老天的分上动手医呀,难道我们要在这儿站上一夜?” “什么人也不能做什么,不治之症,要紧的是早点儿结朿它的痛苦,越快越好。” 孙的脸都气歪了:“不治之症?结束它的痛苦?你在放些什么屁?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我觉得你应该让我立刻把它放倒。” “什么?”孙的嘴张得好大。 “我是说立刻把它一枪解决,这是最人道的办法。” 孙好像要爆炸了:“一枪解决?你疯了?你晓不晓得这匹马值多少钱?” “值多少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孙先生,它已经受了一天的活罪,现在它快要死了。你早该打电话叫我的,现在它可能还可以再活几个钟头,照样要死,而它现在的痛苦是很厉害的,是不休不止的。” 孙把头放在他的两只手中间:“老天,怎么让我碰上这码子事,爵爷在外度假,要不然我可以请爵爷出来瞧瞧。我告诉你,要是今天是你的老板来的话,他早已给马儿打过针,半小时以内就把它医好了。这样吧,我们等法医生回家再请他给瞧瞧。” 我私心里倒是很乐意接受这个提议,打一针吗啡,然后离开这一场是非,把责任留给别人。这倒简单,我又看看马儿,它又重新开始那盲目的转圈,跌跌撞撞的,沿着马房一圈又一圈地转,只盼望能把它的痛苦丢在身后。就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它把乱扭着的头抬了一下,小声地嘶叫了一声,这一声是如此的悲惨、无助、痛苦欲狂!够了!对我来说是太够了! 我快步走出去,把枪从车里拿出来,对大块头说:“把它的头扶稳!”我把枪口对准了两眼之间,一声枪声,只见马腿歪了歪,“砰”地倒在地上,就此静静地躺在那儿。 我转向孙,他正在不能置信地瞪着地上的马,我说:“法医生一早会过来验尸,我希望侯爵能证实我的诊断。” 我把上衣穿起来,走回车里去,正在发动车子的时候,孙把车门打开,把头伸进来说:“我要向爵爷报告今晚的事,也要告诉法医生,我要让他晓得他新雇的助手是个什么样的货!告诉你,要是明天验尸证明你错的话,我一定去法院告你。”他把门“啪”的一声关上,走了。 回到诊所后,我决定坐候老板回来。同时,也竭力使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曾在事业尚未起步之前就把一切都搞砸了。回想一切细节,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不论我回想多少次,结论总是一样的。 清晨1点西格才回来,他与他老母亲共度的黄昏一定是很愉快的。他瘦脸发光,微带酒气。我没想到他还穿了正式的晚装,虽说上身式样老旧,挂在他的痩骨架上显得晃荡,不过整个人看起来倒像个大使哩! 西格静静地听完了我报告他的有关病马的种种情况。他正在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哦,孙先生是你。”他朝我点点头,坐下,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说:“是的。”“不是的。”“哦。”最后他带有决定性地坐直了,说道:“孙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看起来哈利先生做了在当时情形之下惟一能做的事。不,我不能同意,让病马自生自灭是太残忍了。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减轻痛苦。我很遗憾你那么想,我个人认为哈利先生是一位能力非常强的兽医。当时若是我在场的话,毫无疑问我也会那么做。晚安,孙先生,明早见。” 我一下子好过了许多,几乎想开口演说一段致谢辞,而我真正说出口的,只是“谢谢”二字。 西格站起来从火炉上的架子拿下来一瓶威士忌,他给我倒了小半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些,于是重新坐下。 他喝了一口,盯住杯中的琥珀液体约数秒钟,然后他笑了:“好呀,你今晚可真碰上了!你的第一个病例,还偏偏是姓孙的。” “你同他很熟吗?” “嗯,他的那些我全清楚。相信我,他可不是我的什么朋友。事实上,有人谣传他是个贼。有人说他中饱私囊,揩主人的油已经很久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失手的。” 威士忌像一团火似的直烧到我的胃里,不过我觉得很受用。“我可不希望常常有今晚这种事发生,不过我想兽医这一行也不至于天天如此。” “不至于。”西格说,“不过你也永远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你。我们这行相当滑稽,给你无可比拟的机会让你做傻瓜。” “我以为得看各人的能力而定。” “到某一程度而言,的确是如此。能力强可以帮你把工作做得好。不过,即使你是个正牌天才,羞辱耻笑也不定什么时候会落到你身上。我有一次请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医马专家到此地来开一个刀,那匹马在开了一半的当口死掉了。眼看着那位专家狂怒地跳个不停,可让我明白了一条真理:就是说,我自己也会不时地当当傻瓜。” 我笑了:“那我最好现在就退出这行算了。” “就是这么说,动物都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们这一生也是难以预知的,是一连串的小成功跟小失败加起来的。你得真心爱这一行才撑得下去。今天是姓孙的,明天又可能是别人。只有一样靠得住,就是你永不会觉得单调无聊。来,再喝一点。” 我们又喝又谈,不知不觉窗外的树影已经在灰白色的天空里显现出来了,一只小鸟正在试吹新调。西格打了一个哈欠,把黑领结解下来,看看表,说:“哎,都5点了,谁想得到?我很高兴我们在一起喝了一杯,正好庆祝你的开张第一炮,你说是不是?” “花花公子”屈生的到来 两个半小时的睡眠的确是不太够,可是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7点半一定起床,8点一定已经梳洗好下楼了。 可是今早只有我一个人吃早餐。何嫂把炒蛋拿给我,同时告诉我老板业已出去好一会儿了,去给侯爵的马验尸。我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上过床。 在我吃最后一片吐司时,西格冲进来了,我现在已经对他的进出习以为常了,所以当他一手拉开门,接着一步就跳到房中央时,我一动也没动。他的脸色红红的,看起来精神很旺盛。 “还有咖啡没有?我马上就来吃早饭。”他一下子坐进一张吱吱作响的椅子,“好了,你不用着急,验尸证实是肠结。我很高兴你让那匹可怜的马早早解脱痛苦。” “你有没有看到你的朋友老孙?” “当然看到了,他想说你的坏话,不过我让他说不下去了。我指出来他拖了太久才来找我们,侯爵要是知道他的爱马受了那么多活罪,一定会很不乐意的!我让老孙慢慢去咀嚼这一点。” 这个消息倒是让我髙兴了不少。我走过去把今天的日程从桌上拿过来:“这是今天的日程,你要让我做哪些?” 西格选了几处该出诊的,草草地抄在一张纸上,递给我说:“看,几个简单的病例。”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把我叫回来了:“还有一件事请你做。我弟弟今天从爱丁堡来,他在那边念兽医。昨天学期结束,等他到了这附近,可能会打电话来。你能不能去接接他?” “没问题。” “他叫屈生。” 当天下午电话才来,声音听起来好熟。 “我是法屈生。” “哎呀,你说话的声音跟你哥哥一个样。” 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人人都这么说。请你来接我好吧?我在大北路的冬青树小吃店。” 听了他的声音以后,我本来以为会接到一位老板年轻时的翻版,不过,坐在草堆上的小个头大男孩也并不离谱。他站起来,把黑发从前额推到后面去,伸出手来同我握手。他笑得很讨人喜欢。 “走了很久吧?” “还好,我需要运动运动。昨晚的期末派对可够狂野的。”他把车门打开,把行李扔到后座。我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的座椅慢慢地坐下,好像那是什么宝座似的。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仔细地点燃一支,深吸一口。然后他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拿出一份日报,这才无限满足地轻叹一口气。 我从公路上向西转,很快的车辆就稀疏起来了。我看了屈生一眼:“刚考完大考?” “嗯,考了病理学跟寄生虫学。” 我差点儿打破了自订的铁律而问他通过了没有,不过我及时地制住了自己。反正不愁没有谈话资料,屈生对于大多数的新闻都有所评论。有时候他会念一段报纸给我听,然后同我讨论一番。我觉得我碰到了一个比我脑筋动得更快,更有活力的人。好像才一会儿工夫就回到诊所来了。 我们到家时西格出去了,天快黑他才回来。他从后面回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坐进躺椅跟我聊起他今天所看的病。这时,屈生走进来了。 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变了,就像什么人开了个开关似的。西格的笑容变成了讽刺的笑,他对他弟弟打量了好半天才含糊说了声:“哈啰!”然后就站起来到书架前去找书,找了好几分钟。我可以感觉得出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屈生的表情也大有改变。他的脸是完全木然,可是眼睛倒是在小心观察。 西格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书了,他慢吞吞地翻着。头也不抬地轻轻地问:“考得怎么样?” 屈生小心地吞了一口口水,又深呼吸了一下:“寄生虫学考得马马虎虎。”他用一种平板单调的声音回答说。 西格好像没听见似的。他在书里找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坐下来看书,慢慢地看,又慢慢地把书摆回书架去。他又在找书了,还是背对着他弟弟,又轻轻地说话了:“病理学呢?” 屈生这时只剩下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随时打算开跑的样子,他的眼睛在他哥哥跟书架间溜来溜去。“没通过。”平板单调的回答。 西格一点反应也没有,继续耐心地找他的书,有时抽出一本书,翻翻,又小心地放回去。最后,他不找了,坐回椅子里,两条手臂无力地垂着,都差点碰到地上了。他对屈生说:“你当掉了病理。”平平淡淡的语调。 我真没想到我会啰里啰唆地大插其嘴:“这也不错,等下学期圣涎节时他还可以再考,并不耽误什么。这门课也的确难。” 西格冷冷地盯住我:“你认为这也不错,是吗?”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谁也不曾料到他会对他兄弟大吼起来,“我可不同意!哼,‘这也不错’,我认为是错透了,真丢脸!你整学期都在搞些什么鬼?灌黄汤,追女人,花我的钱,除了念书你什么不干?!你还有脸跑到这儿来告诉我你当掉了病理!你的毛病就是不用功,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懒鬼!”西格变得叫我不认得了,他的脸发黑,眼露凶光,他又对屈生吼起来了:“我受够了,这一次我实在够了!我成天做牛做马,就是送你到那儿去浪费时间去的呀?这次你是完了,你听见了没有?一了百了!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你,滚呀,快给我滚!” 屈生,他一直保持住一种尊严受伤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我真是发窘。偷瞄西格一眼,看得出闹这一场真够他受的,他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在那儿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一只手神经兮兮地在扶手上敲打。 我真给刚才目击的这一幕吓呆了!所以当西格派我出去出诊的时候,真是很感激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溜之大吉。 我回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我把车子一直开进车库。关车库门的声音惊动了房顶上的大榆树,我听见上头漆黑一团里有振翅的声音。不久,一切又都恢复寂静。在我静听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个人靠着院门站着。等他把脸转过来的时候,我认出来是屈生。 我又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了!真不凑巧,这个可怜虫跑到这个角落来静一静,偏偏我又闯来打扰。我颇感为难地没话找话说:“真遗憾事情变成这样子。” 屈生深吸一口烟,一时烟头大亮,他说:“没什么,总算不曾更糟。” “更糟?已经够糟的了!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你给赶出来了,不是吗?你今晚到哪儿去睡呢?” “我看你不太了解情况。”屈生说,他把香烟拿出来,笑得露出一口发亮的白牙,“你不必着急,我今晚就睡在此地,明早下楼吃早点。” “你哥哥呢?” “西格?那时他早已忘了。” “真的?” “不真才有鬼。他老是赶我走,他又老是忘记。事情总算还不错。惟一的困难是怎么跟他提起寄生虫学。” 我死命瞪着他:“寄生虫学?” “是呀!你回想看看,我只有说过考得马马虎虎,别的什么也没说。” “你是说……” “对了,我寄生虫学也当掉了,两科都当掉了。不过别急,寒假时我一定会通过的。” 拒绝打针的小牛们 当电话铃“叮铃……”响彻整栋房子的时候,我朝被窝里躲得更深一点。 屈生来这儿转眼已经三个星期了,法宅的生活渐渐地落入一个模式。每天早上7、8点之间电话铃一定会响,正好是农夫们当天第一次检查完牲畜之后。全屋就这么一架电话,装在楼下走道边。西格曾再三跟我强调过,清早的电话我不必接,他把这件工作交给屈生了。负点责任对他有益处,西格一再这么跟我说。 我就这么听着电话铃响,一直响,一直响,好像越来越响似的。屈生的房间里既没有声音,也没有行动。于是我就等着清晨剧的下一幕。果不其然,“哐啷”一声,房门撞开的声音,然后是西格冲出房来,三级一跳地飞下楼接电话去了。 接下去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我可以想象得到西格怎样在过道的冷风里冷得发抖,赤脚站在砖地上,一面听着电话上的农夫好整以暇地慢慢聊着他的牲畜的各种细节。终于听到“砰”的一声电话放回架上的声音,然后是“咚咚咚”的脚步声,西格冲进他兄弟的房间去了。“砰”的一声房门给撞开了,接着是一声怒吼,在这一声怒吼里,我好像听出来一丝胜利的味道,这表示是说屈生给当场抓到赖在床上。对西格来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胜利。而西格的生活中,可并没有多少胜利的。通常,屈生总是立刻表演他的快速穿衣的绝技,而可以马上衣履整洁地面对他哥哥。面对着穿睡衣的哥哥打领带,他似乎可以从这一点得到某种心理上的优势。 可是今天早上屈生也未免太过分了。当他在被窝里当场给抓到的时候,他还想再懒上几秒钟!且听西格训他:“叫你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是不是又懒又聋?起来,滚起来!” 我知道屈生有他的本事,通常要是他在床上发懒而给抓到的话,他总是以快动作来弥补。等他哥哥梳洗好下楼的时候,他早餐已经吃完一半了。这样,他好像挣回了几分面子。 今早,屈生正在开心地大嚼吐司,日报靠在咖啡壶上。这时候西格才下楼来,脸色好像害牙疼似的。 气氛好紧张,我站起来做早上出诊的准备。想到可以躲开一场大战,我觉得松了口气。走下长廊,嗔着熟悉的令人兴奋的乙醚,我轻快地走进后园向车库走去。 每天的清晨事实上都是一样的,可是对我来说,我每天都感到新鲜,当我走进阳光里而花香扑鼻而来的时候,我老是好像生平第一次经历这些似的。洁净的空气送过来原野的气息,在都市里给关了五整年之后,我对这一切一时还不能全部吸收。 这一部分的生活我是从来不着急的。即使有急诊在等着我,我也从容不迫。常春藤爬满了墙壁,藤花开遍了视野。再往前去,是玫瑰、芦笋、杨梅、覆盆子等等,到处都是果树,枝子低垂到小径上来。桃、梨、樱桃、梅子都在南墙那边,跟野生的玫瑰互争阳光。 蜜蜂成群地在花间忙来忙去,黑鸟、画眉正在跟榆树上的白嘴翁争鸣不已。 生命对我来说可真够充实的!这么多事待学,这么多事有待证实。一天天过得好紧张,每一个崭新的日子对我都是一个挑战!不过在这个园子里这些都静止了,一切的一切在这个园子里都静止下来了。走完了园子,我又从园门往回看,真像置身图画中!一个空旷未经雕饰的园子,以及后面高而安静的屋子,我真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竟然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钻进车子。西格让我用的是一辆小奥斯丁,平日常常发动不着的,今早居然很顺利地发动了。我从后巷把车子倒出来。我觉得,我每天早晨都这么觉得,这儿才是起点!我工作中一切的问题与压力都是打这儿开始的。 我觉得我来到这片山谷里,真来得不是时候。这些农夫,经过多年来的被人忽视之后,突然看到了一位先知、奇妙的新派兽医,法西格医生。法医生像颗彗星似的,新的概念跟在他身后,光芒四射!他能干,有活力,又讨人喜欢。这些人接待他就像一位少女接待情人一般,我偏偏想在这蜜月期间挤进来,难怪是不受欢迎啦! 我现在对这些问话都已经听惯了:“法医生呢?”“法医生病了吗?”“我以为法医生会来的。”眼看着他们的脸立刻阴下来,可真叫人丧气。常常他们还满怀希望地盯住我身后,有的甚至于还跑到车子旁边往里看,看他们所真正盼着的人是不是躲在车子里。一面是家畜的主人正在全心全意地盼望我是法西格,一面我还得在这种情形下进行诊断,这可真是一场背水之战。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倒是挺公平的。要是我跟他们讲病情是如何如何,他们就很明显地半信半疑地听着。可是要是我把上衣一脱,动手干起活儿来,他们就比较软化一点了。他们很好客,虽然他们很失望是我来看病,他们还是把我让进屋里去:“请进来吃点儿饭。”这句话我差不多天天都听得到。有时候我很乐于接受,而我确曾多次与他们共餐,叫我久久难忘。 常常,他们会悄悄地放半打鸡蛋,或是一磅牛油在我的后座。这种好客之风在谷中是历来如此的。我也知道他们可能对别的来客也是如此。可是,这多少总显示出来在他们面无笑容的底下,还是友善的,这对我确是一点安慰。 我慢慢开始了解这些农夫了,而我所了解到的,令我很喜欢。他们很倔强,他们也有一套我前所未知的人生哲学。同样的倒霉事,城里人可能会拿头去撞墙,而他们只不过耸耸肩,说:“这些事总是有的。” 又是一个大热天,我把车窗尽量地摇下来。我这回是去做肺痨预防,而对象可不是普通的家畜。西格早就跟我说过了:“全区最野的一群!一共85头,从来没有一头受过束缚。事实上,它们很少被人的手碰过。它们都在室外,生小牛,养小牛,都在室外。很少有人走近过它们,几乎可说是一群野生的动物。” 我问西格:“要是它们生病了那你怎么办?” “那就得靠法兰和乔治帮忙了,他们是高家的两个儿子。他俩从婴儿时期就是跟这群牛一块长大的,刚会走就开始跟小牛摔跤,长大以后连大牛他们也对付得了,可真结实哩!” 高家的地方比较荒凉,除了稀疏的草原就是光秃的高岭,叫人不难了解为什么他们选了这种比当地的短角牛更耐寒耐苦的牛来养。不过今早这一带景物的棱角多少已被阳光柔化了,无边无际的青草黄草,也表现出了一种孤寂的安宁。 法兰同乔治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一型。通常在我工作中所遇到的有气力的男人都是黑而多肌,可是高家这两个却是金发,肤色光洁。他们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挺俊的。他们的粗颈宽肩使得头显得小,两个人都不高,不过他们把袖子高高卷起,露出摔跤者的臂肌,看起来真叫人怕。 牛群已经给赶进牛栏了,它们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了。我看着这些不驯的黑兽,它们也回瞪着我。它们一直不停地在摔尾巴。 要想给这群牛每一头都打一针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我对法兰说:“你能抓得住它们吗?” “拼命也得试呀!”他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我,一面把一条牛索扔到肩上去。他跟他兄弟先点一支烟,然后才爬进关最大的牛的栏里去。我跟着他哥儿俩,立刻就发现原先听到的关于这些牛的故事可一点儿也不夸张。要是我想从正面去接近它们,它们就把那毛茸茸的牛头对准我而来;要是我想从后面来,它们就理所当然地先踢了我再说。 不过这两兄弟可真令我开了眼界。只要把索子套上一头牛,这牛立刻就像火箭似的跑开了,这两兄弟在牛背上像布娃娃似的给抛来抛去,可是他们从不放手,他俩金发的头在黑牛背上不调和地抖动着。最最令我叹为观止的是他俩的香烟从未受到任何干扰。 我们最后做的是一群小牛,而它们却是最难对付的。这些长满绒毛的小兽不停地踢着,把背弓起来,跳在半空里,从我们两腿之间逃走,甚至于就这么一直撞到墙上去。高家两兄弟不得不跳上这些小家伙,把它们硬按到地上,这样我才能给它们打防疫针。针一扎进去时,这些小家伙就把舌头伸出来,死命地叫得把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而它们的妈妈们急得在外面大叫,就这么一唱一和的。 等我把事情统统做完,已经是大半天过去了。而在感觉上,好像已经在那些牛栏里待了整整一个月了!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热,一刻不停的聒噪,此起彼落像机关枪似的排放,天呐! 法兰跟乔治提来一桶水,还拿了把刷子来,他们在我上路之前把我草草地刷洗了一番。把车子开出去大约一英里路吧,我停下车来,把自己的身子抛到路旁的草堆里,尽量地伸展四肢,活动活动筋骨,同时让甜暖的南风把我吹个够。 肋骨痛死了,身上腿上十来处给牛群踢出来的淤青也在痛,我很清楚我此刻也不大好闻。我把眼睛闭起来,禁不住笑了,笑我刚才做的防痨工作,这种样子的科学程序岂不滑稽吗?进一步说,这种样子的谋生方式岂不更滑稽? 不过呢,我也可能坐在什么办公室里办公。紧闭的窗户把油烟和噪音隔绝在外,台灯照着一行行的数字,而我的毡帽挂在墙上。 我懒洋洋地又把眼张开,看见一朵白云飘过绿野,飘向山谷。没有,没有,谁说我在抱怨? 糟糕的记性 日子在忙碌中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每天例行出诊时,常常爆胎。四只车胎全都快磨光了,真不晓得我怎么还能继续用的。 车上的“豪华”设备之一是一面生锈的天窗,每次关上的时候,它老是吱吱作响。不过大多数的日子我都是开着它的。穿着单衫开车,让甜美的空气围着我转。下雨的日子呢,关窗也不管用,因为雨从天窗缝漏进来,在我的膝上以及旁边的座位上积成小水塘。 我逐渐培养出来在泥坑中间穿来穿去的开车绝技了,我若是从泥坑中直开过去,那就犯了大错啦,因为泥浆会从车底破洞中淌进来。 这个夏天天气很晴朗,长期的户外生活,把我的皮肤晒得可以同农夫媲美了。甚至于在高原上补车胎都不算是苦差事,周围有各种鸟儿为伴,和风更把谷中的花香树香吹送到鼻端。这简直就像是从生命中偷来的时光,展望未来,检讨得失,此其时也。世事多变,使我甚感迷惘。多年的城市生活后,来到这乡下。再没有考试与开夜车了,工作呢?每天都是一个挑战!此外,还有我的宝贝老板。 法西格每天从早到晚精力充沛地管理着一切,我常暗自奇怪,是什么力量在后面推动着他?不可能是为了钱,因为他对钱的态度是满不在乎的。把各处账单付过了以后,余下的钱就塞进壁炉上边一个大瓶子里,他需要钱的时候就抓一把。我从未见到他用皮夹子,不过他的裤袋中常常有银币及纸币鼓起来。当他从口袋中抽出温度计的时候,总有零票子跟出来飞舞一番。 加足了马力忙上一两个星期以后,通常他就会失踪一阵子,也许只是失踪一晚上而已,他也不告诉人他上哪儿去。何嫂照惯例摆出两份食具,等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就不做声地把第二份拿走。 每天清早西格打理出诊名单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以至于我常在匆忙中收到错误的命令,不是去错了地方,就是被派到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出诊。等我事后告诉他的时候,他老是开心地大笑。 有一次,他自己也搞错了。我收到邦村的郝先生的电话,要我们去给一条死羊解剖验尸。“我跟你一块儿去,吉米,”西格说,“今早没什么事,好些验尸的手续我都可以教教你,我要亲自看你动手。” 我们开进了邦村。西格把车子朝左转。“你去哪儿?”我说,“郝家在那一头。” “你明明说是余家。” “没有,我保证……” “吉米,你和他讲电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旁边,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张开嘴还想再分辩一番,可是车子已经在火速前进,西格的下唇撇出来老长!算了,让他自己去发现错误吧! 我们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在一家农舍门口。西格在工具箱中翻了一阵子:“见鬼,没带解剖刀!只好去借一把。”他咚咚咚地朝大门大步走去。 农妇开了门。西格面带满脸笑容招呼她:“余太太,您早,有切肉刀吗?” 这位太太把眼瞪得好大:“你说什么?” “切肉刀,越利越好!” “你要一把切肉刀?” “对了,切肉刀!”西格仅有的耐心已经差不多用光了,“可不可以请你快一点,我没多少时间!” 这位惊讶不已的太太退回厨房去了,我听得到小声商量事儿的声音,小孩子的头不时地冒出来偷看,西格则在焦急地踱来踱去。最后,一个女孩捧着一把好长好可怕的刀,怕兮兮地送出来。 西格一把就接过来,用手指摸摸刀缘:“见了活鬼,一点儿也不利,快给我把磨刀石拿来!” 女孩飞步跑回厨房去了,又是小声商量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女孩把磨刀石拿出来,她一寸一寸地蹭过来,手伸得长长地把磨刀石递给西格后,马上就飞快地逃进去了。 西格一向是最以他磨刀的技术而自傲的,他如今一面儿磨,一面不成调地哼着歌。最后,他磨得满意了,于是朝门里大叫:“你们家男主人呢?” 没人理会他。于是他就走进厨房去,手中那把大刀还一晃一晃的。我跟着进去,只见余太太同女儿们缩在远远的角落里,怕得要命,死瞪着西格。 “好了,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这位可怜的母亲小声地问道,一面把孩子们搂得紧紧的。 “我要给死羊验尸了,你们不是有头死羊吗?” 跟着来的是解释和道歉。 事后,西格狠狠地怪我把事情搞错了。他很严肃地训我:“你以后得仔细点了,吉米!这种事情给人家很坏的印象。” 在我的新生活中,我已逐渐适应了西格的变化无常。有一天,西格下楼吃早点时一面揉着发红的眼睛:“早上4点还出诊!吉米,我本不愿说这个,可是,这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你的错!这头牛有点小发炎,它主人自己医它已经好多天了,今天喂点麻仁油,明天灌点草药,清晨4点才突然想起该找我们了!我跟他说再等几小时没关系,他说哈利先生跟他说过,随便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出诊的。” 他好像累得连敲开蛋壳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这么敬业当然是好,可是既然可以等上好几天才找医生,总可以再等到天亮吧!吉米,你快要把他们惯坏了,而却让我来吃这苦果。动不动一点小事就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我实在受够了!” “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恐怕还是因为我太没有经验吧!要是我不出诊的话,我会一直担心它会死,要是我等到天亮才出诊而它已经死了的话,你想我好受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惟有死个把动物才会给他们一个教训,教训他们下次找医生要及早!” 我听从了他的忠告。一个星期后,西格说他有事要和我谈谈。“吉米,今天老沈对我大发牢骚,他说前天晚上打电话找你而你拒绝出诊。你知道,老沈是个好主顾,我们可不能丢掉这个好主顾!” “可是只不过是牛奶稍浓一点儿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他自己七诊八诊已经搞了一个星期了,牛儿又吃得下。我认为等到天亮再诊绝出不了岔子。” 西格轻按着我的肩,脸上满是极端忍耐的表情!我不在乎他的不耐烦,我已经习惯了,而且也可以受得了,惟有这种过分的忍耐可真叫人难以消受。 “吉米,在我们这一行,有一条基本定律比什么别的都重要,就是你必须出诊!”他的手不住地比划着,“吉米,永远记住,你必须出诊,不管天晴天雨,不管天亮天黑,你必须去,而且得高高兴兴地去!你认为不是什么急病,要知道,你只不过是听它主人的述说而已,而农夫又不是专家,他们懂什么是急病什么不是。别忘了,说不定动物会死的!” “你自己说的,死个把动物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说什么?”西格惊讶万分,“从没听过这种鬼话!不必多讲了,记住:你必须出诊!” 有时候西格还会教我一些人生哲学。一天,他看到我把电话死命地放回去,眼睛直瞪着墙,小声地咒骂着。 西格怪模怪样地笑了:“吉米,怎么了?” “我刚跟路登通过话,你记得那回小牛生肺炎吧?我花了多少时间进去,用了多少贵重的药,一头也没死,全都好了。现在呢?他抱怨着账单太高,一个谢字也没有。活见鬼,真没道理!” 西格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他脸上又是无限的忍耐了:“好了,你看你自己,脸都红了,气成这个样子!你一定要学会放开!你想,为什么到处都有人脑充血、胃溃疡?就是因为他们动不动为了芝麻小事动气,就跟你现在这样!我懂,我懂,有些事真令人发烦,可是你还是得保持平静呀!吉米,不值得生气,再过一百年这些烦事还是有的呀!” 他这篇讲辞从头到尾都是笑着讲的,一面轻拍我的肩头,活像是个心理病医生在安慰一个暴烈的病人。 几天后我正在给药瓶贴标签,西格冲进房来,房门一定是给踢开的,因为房门撞开后又弹回去差点打了他的脸。他冲过来把桌子猛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眼珠子瞪得都差点掉出来了。 “我刚从死鬼老何家来。”他吼着。 我觉得很奇怪,老何是个小个头的路工,养了四头牛做副业,从未付过一个钱的兽医账单,不过他人很和气,多少年来西格就是义务替他服务的。 “不是你所喜欢的人吗?”我说。 “曾经是,老天爷,曾经是!”西格吼着,“我一直给他的茉莉看病,你晓得,就是那头红毛牛,在他牛栏里倒数第二的铺位的那头。腹膜胀水!每天从牧场回来的时候都是胀得鼓鼓的。我什么都试过了,没一样有效!后来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可能是网膜发炎,于是打了一针静脉碘化钠,今天我看到它简直是奇迹般复元了!它站在那儿,吃草,跟没病的一样!我正在恭喜自己,多么高明的诊断!你晓得老何跑来说些什么?他说他晓得它今天会好的,因为昨晚他喂了它一匙泻盐,医好了它!” 西格从裤袋里掏出来一些空瓶空盒,乒乒乓乓地扔进垃圾箱,又吼起来了: “你可知道,过去这两礼拜为了这头牛,我多么发愁,焦虑,就差没做梦梦见它了,最后总算找出了病因,用了最现代的医学技术,把牛医好了。而结果呢?它的主人有没有对我表示感谢!他有没有——鬼哟!一切的功劳归于那勺泻盐!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浪费时间!” 他又把桌子死命地捶了一记! “不过,我也把他吓惨了,当他提到那勺鬼泻药的时候,我大骂一声“浑蛋”,伸手想揍他。还算他见机得快,躲进房子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西格把他自己扔进旁边一把椅子里,又伸手去扯他的头发:“泻盐!天哪,真叫人想上吊!” 我想要告诉他放轻松点,并且指出来再过一百年事情还是这样的,可是我看看老板的样子,于是放弃了这个主意。 终于有一天西格决心把我用的车检查一番。这辆车每天要烧掉两品脱的润滑油,不过西格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到这辆车每天要烧掉半加仑润滑油的时候,他认为该有所行动了。最终的决定因素可能是这样,有一次赶集,一个农夫告诉西格说他每次都晓得“小兽医”什么时候出门,因为几英里外就可以看得到车后的蓝烟了。 等这辆小奥斯丁从车行修好回来的时候,西格像只老母鸡似的围着车转:“吉米,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说话。” 我看见他脸上又挂出来那种忍耐的样子了,于是我暗自心理武装一番。 “吉米,看见这辆车子吗?” 我点点头。 “这辆车已经给检查过了,花了很多的钱!这就是我要同你谈的,你现在手上的车简直跟新的一样。我希望你对它表示一点尊敬,以下的两三千英里,你一定要好好保养,时速30英里够快了!有些人乱用新车,真该下监狱!所以,小伙子,记住了,不许乱来,否则的话,你要有麻烦了!” 他把车盖轻轻关上,用他的衣袖把有裂痕的挡风板擦干净,走了。 1品脱=0.568升。 1加仑=4.54609升。 这一场训话给我的印象真深刻极了,当天我几乎是以步行的速度开着车出诊的。 当晚,我正准备上床的时候,西格回来了。还有两个农家少年跟他一起。一股好浓的啤酒味儿。 西格很庄严地对我说话,只有一点点含糊不清:“吉米,刚才我在黑牛酒吧碰到这两位先生,他们没赶上最后一班巴士。可不可以请你把奥斯丁开出来,我送他们回家?” 我把车子开到房子前边,两个农家少年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我看西格坐进驾驶座的时候步履不稳,于是我决心一块儿去,就钻进后座。 西格一直把脚踩在加速器上,引擎尖叫着,小车好像身处狂风中似的颠簸摇摆个不停。我两手抓得紧紧的,身子前倾,大声对老板叫:“这辆车子是刚刚才修理检查过的呀!” 西格回过头来,对我纵容地笑道:“吉米,我知道,我知道,你烦些什么劲呢?”小车以时速60英里的速度向黑暗里冲过去。我们像软木塞似的颠跳不已,车里没有一个人开腔。 回程中,因为是下坡,西格开得更快了。小车的引擎哀声叫着,在颠簸不平的路面上又跳又跃地向前冲,几次都几乎撞到山上,不过最后奇迹似的平安到家了。 一个月以后,西格又一次带助手同行。他很悲伤地对我说:“吉米,好孩子,你很好,就是太会糟蹋车子了。看看这辆奥斯丁吧,才修过不久,顶峰状况!看看它现在吧,尽喝油!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用车子的?!你真糟糕!” 恶作剧 “第一号请!”我朝候诊室叫着。候诊室里有一位老太太带着一只猫,两个小男孩忙个不停地想抓牢一只兔子。还有一个人,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噢,我记得了,老孙! 轮到他的时候,他进到外科室来。他的模样可大大改变了,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说话的时候不住地点头,一副急于讨好的样子。最有趣的是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了,四周一大片青紫。 “哈利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来找您。我已经在侯爵那儿辞职了,现在正在找事。不晓得您同法西格先生如果知道有什么工作,能不能替我美言一二。” 我对他的改变之大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简略地说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们一定帮忙。姓孙的滔滔不绝地谢了我,然后鞠躬如也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转向西格:“这是怎么回事?” “噢,我很清楚!”西格歪过头对我笑着说,“你记得我说过他贪污?偷偷地卖几袋玉米呀,几百磅肥料呀,越做越大胆,行藏终于败露了。” “那只美丽的乌青眼呢?” “汤姆赏给他的。你一定见过汤姆,就是那马夫。” 我的记忆飞回那不愉快的一晚,记起那马夫一声不响地扶住马头。“我记得他,大胖子。” “是呀,块头真大。我可不愿意这么大的大块头给我的眼睛来上一拳。老孙一直欺侮他,等汤姆晓得老孙被解雇,他立刻就去找老孙把历来的恩怨摆平。” 我现在已经安安逸逸地在法宅定下来了。起先我私下奇怪,不知道屈生到底唱哪一角。他是来见习的吗?度假吗?工作吗?还是别的什么?不久我就明白了,他的职务是送药、洗车、接电话,紧急时甚至出诊。 至少,这些是西格认为他应该做的。西格有好些办法让屈生不能偷懒。例如,出其不意地提早回来呀等等。西格好像没有注意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就是大学的假期早就过完了,而屈生早就应该返校了。又过了几个月,我私下结论:屈生一定跟校方有很富弹性的协议,因为作为一个学生,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实在惊人。 屈生对于他自己该做的职务,与他哥哥有很不同的看法。他把他大部分的聪明用到如何偷懒上面!事实上,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椅子上睡觉。每次当我们去出诊,把他留在家里配药,他老是来这么一套:把一个瓶子装些水,再这药那药加一点进去,拿到客厅,在他最喜欢的沙发上坐下。对他而言,这张沙发的确妙,老式,高背,很舒服。 然后呢,他把日报拿出来,点上一支烟,一直到瞌睡虫来袭。要是西格冲进来呢?他立刻抓起瓶子大摇特摇,时不时停下来检查一番,然后走回药房去贴标签。 这是个很安全可行的办法,只可惜有一个缺点:就是有人开门的时候,他永远不知道是我还是他哥哥。好几次我进来发现他半躺在椅子上,死命地摇着瓶,用受惊的惺忪睡眼瞪着我。 晚上呢?他多半总是坐在杜家酒吧的高凳上与吧女聊着。有时,他就跟当地医院里的年轻护士出去玩儿。一般而论,他过得挺安逸的。 礼拜六,晚上10点半,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出诊报告,我不情愿地拿起听话筒: “喂,我是哈利。” “哦,请法先生听电话。” “对不起,法先生不在家。我能为您效劳吗?” “好吧,我实在是想请你的老板。好吧,这儿是比克娄的石家。” (天哪,礼拜六晚上去比克娄!多少英里的山路,路面崎岖不平,还有八道栅门。) “石先生,有什么事儿吗?” “我告诉你有什么事!我有一匹好马,它的后脚割伤了,就在足踝关节上边一点,我要你马上来把伤口缝好。” (诸天的众神啊!足踝上边,多要命的地方呐,今儿个可有好戏看了!) “石先生,伤口有多大呀?” “多大?有一英尺长,血流个不停!这匹马狡猾得跟黄鳝一样,踢得死人!人根本是走不近它跟前,前些时我带它去打蹄铁,差点没把那铁匠吓死!” (见你的活鬼,见鬼,见鬼!) “好了,我马上来,你最好准备好几个帮手,待会儿可以把它绑起来。” “绑起来?只怕它先就把你踢死了。再说,我这儿也找不到帮手,统统都靠你自己了。我就晓得要是法先生就绝不会要帮手。” (妙,妙,今儿个的日记有材料了。) “好吧,石先生,我马上就上路。” “哦,我差点儿忘记了,路昨儿晚上被大水冲坏了,最后的一里半你得自己走。好了,快点动身吧,别让我老等。” (这未免太过分了!) “石先生,请您讲话客气点!我说过我马上来,我自必会尽快到!” “什么?要我讲话客气点?我还不愿意让死无烂用的新手动我的好牲畜哩!我为什么要讲话客气点?你反正什么也不懂!” (够了!) “姓石的,你听我说,要不是看在伤马的分儿上,我根本不来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下回要是你再这么跟我讲话的话……” “哎,哎,吉米,控制自己一点!别那么严重!你要这么下去,血管要爆炸了!” “搞什么鬼?……” “哎,哎,吉米,平静一点!留心你的脾气啊!你自己晓得的!” “屈生!你在什么鬼地方打电话?” “就在杜家酒吧门外。五品脱的啤酒下肚,心情奇佳,是以给你老兄打一电话聊聊。” “天!你要再不停止这种恶作剧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宰掉你的!偶尔为之还无所谓,可是这个礼拜这已经是第三次啦!” “是呀,这次是最精彩的一次!吉米,真是妙不可言,当你气得快爆炸的时候,吉米,我忍住不笑差点憋死了。老天,你应该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曾经想报复过: “是小法先生吗?这儿是山顶上的提生家。我要你马上来一趟,很糟糕……” “对不住,你是吉米吗?你的嗓子怎么了?没事?好吧,你继续说你的吧,听起来挺有趣的!” 只有一次,我不是被恶作剧的对象。是一个礼拜二——我休半天假的日子。上午11点半有个电话来。一头母牛子宫外坠,在乡下这是很麻烦的手术,接了电话后我觉得后背直发冷。 通常呢,是母牛生产后,腹肌继续收缩,一直到把整个子宫排斥出身体外,有时直坠到足踝那么远!这是个硕大的器官,把它放回牛身是很困难的,重要的是,因为母牛一旦把它排斥出体外,就不愿意再要它了。简而言之,就是人与牛之间的斗力,而通常胜算多在牛的那一头。 我决心带了屈生一道去,万一我需要多几镑气力的话。他来是跟我来了,不过一点儿也不热心的样子。等见过“病人”是一头非常胖的短角母牛后,屈生显得更不热心了。母牛一点儿也不愿意合作。经过我们推叫,好半天后它才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因为它太肥了,层层脂油之下,也不知道麻醉药打的是不是地方。我把胎盘拿掉,把子宫清理消毒好,放在一张洁净的床单上。 我朝屈生点点头,于是我们把上衣剥光,腰上扎起干净围布,把子宫用手捧着。它已经肿了,整整花了一个钟头才放回去。开头好半天都毫无进展,正当我们筋疲力尽几乎绝望的时候,这个大器官突然奇迹似的朝里滑,最后整个不见了。 我在水桶里洗着手,感到肩头、背,都在痛。看看屈生,他正在穿衣服,那样子好像是他最后一点气力都已经用尽了。回到车中,屈生呻吟着:“这种活儿实在对我不宜,我觉得好像给一个大熨斗熨过似的。天呐,这是什么生活!” 午饭过后我站起来:“屈生,我出去了。我最好警告你,早上那头牛可能还没完哩!像这类病例有时还会复发!要是复发的话,就都是你的事了,因为西格还有好几个钟头回不来。而我呢,任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的半天假了!” 这一次屈生的幽默感不见了。他变得憔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啊!”他叹道,“提都不要提!再来那么一次一定会要了我的命!还全部都是我的事!那就是我的末日到了,我跟你说。” “好吧,”我假情假义地说,“别愁,也可能根本不会复发!” 我已经开了差不多十英里路了,看到路旁的电话亭,这个念头才来。我停下车,走出来,喃喃自语:“我想,我想不知道做一次可不可以。” 一走进电话亭,灵感立刻非常之强!我用手帕包住讲话口,拨了诊所的号码,一听到是屈生,我立刻用力大叫:“你是不是今早给我们母牛放回子宫的年轻医生?” 屈生的声音紧张起来了:“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我大叫着,“又出来啦!” “又出来啦?又出来啦?统统都出来啦?”他几乎是在喊叫。 “是呀,一塌糊涂!大出血,而且比早上肿大了一倍,你可有得活儿干了!” 那边停了好久不出声,我在想不知他是否晕过去了。然后我又听到他的声音了,粗鲁,不过下了决心的样子:“好吧,我马上就来!” 又停了一停,然后他轻轻地问,简直就跟耳语似的:“全部都出来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他最后那句话瓦解了我,好像他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打电话的人夸大了病情,而事实上只不过出来了一丁点而已。我忍不住笑起来了,我本希望再多戏弄他一会儿,可是不可能了,我大笑,把手帕从话筒上拿下来,让屈生可以听出来是我。 我又听了几秒钟那一头的咒骂声,然后听见他挂断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不过,一次也够过瘾的,非常过瘾。 老人与狗 我再看看登记出诊的单子:“狄恩,汤姆生院子,三号,老狗生病。” 德禄镇这一类的院子很多,事实上,就是小街,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小街。三号是在小街尽头,好像不久就要倒了的样子。 当我敲门的时候,门板剥落的油漆不住地跳动。一个小个子白头发的老人来应门。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一双眼睛倒很有神。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百衲的。 “我是来给您的狗看病的。”我说。老人笑了。 “先生,我很高兴您来,我很为那老家伙发愁。请进,请!” 他带我到一间狭小的客厅:“我现在就一个人住,先妻一年前过世了。她平日最爱这只老狗。” 贫穷的证据处处可见。破烂的家具,无火的壁炉,壁纸破裂斑驳,空中还有股霉味,老人的正餐正摊在桌上,一丁点咸肉,两三个山芋,一杯茶。这就是靠老年救济金式的生活。 屋角,躺在毯子上的,就是我的病人。它从前一定是只大而强壮的狗。不过现在,年老的痕迹显在它花白的毛上,显在它无光彩的眼珠上。它静静地瞅着我,毫无敌意。 “狄恩先生,它很老了吧?” “可不是,14岁了哟!不过它一直像只小狗似的到处跑呀跳呀,直到几个星期前才停的。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好狗,一生从未咬过人。孩子们随便怎么捉弄它,它都不冒火。它如今是我惟一的朋友了,我希望您能很快地让它好起来。” “狄恩先生,它肯吃东西吗?” “一点儿也不吃,这实在很奇怪,想想它从前多能吃!吃饭的时候它老是坐在我旁边,把头放在我膝上,不过最近它不这么做了。” 我看着这狗,心里越来越不平静。它的肚子鼓得好大,流露真相的痛苦已经很明显了,呼吸困难,嘴唇抖索,眼神是那么焦急,无可奈何。 当它的主人说话的时候,它的尾巴在毯子上动了两下,发白的老眼暂时表现了一点点兴趣,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又是一副空白的无可奈何的眼神。 我小心翼翼地摸它的腹部,腹部有水。“来,老朋友,翻过来看看。”我慢慢地把它翻过来,刚翻过来,它就痛得痉挛了,哀求地看着我。如今病因是太明显了。 在它瘦弱的腹肌下,我摸到一大团硬块,非常之大,很明显已经无法开刀割除了。我一面轻抚着老狗的头,一面整理着我的思绪。实在很难开口。 “它还会病很久吗?”老人问我。一听到这亲爱的声音,咚咚,狗尾巴又在毯子上敲了两下,“每天我做些琐事的时候,没有它跟着我脚前脚后转,可真是难受呀!” “狄恩先生,真对不起,恐怕事情已经很严重了。您看到那一大块肿块吗?是因为里边长了东西。” “你是说……癌?”老人软弱地问。 “我怕是的,已经蔓延得太广了,现在已经没有法子了。我真希望有什么方法我可以为它做点什么,可是没有办法。” 老人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的嘴唇直抖:“它要死了!” 我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我们实在不能让它这个样子自生自灭,是不是?它现在已经够痛苦了,不久情况还会更坏。您不觉得最仁慈的办法是让它就此安眠?它的一生也算得上长寿多福的。您说是不是?”我一向做事都是力求明快,实事求是。可是,今天,这些道理听起来好空洞。 老人静默良久,然后他说:“请等一下。”于是他跪在狗旁边,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着狗头上的花白老毛。静寂中,只听到狗尾巴“咚咚咚”地敲在毯子上。 老人跪在那儿好大会工夫。我就站在这间没有欢乐的房间里,把墙上褪色的图画、破裂的窗帘、弹簧断了的椅子都看在眼里。 终于,老人挣扎着站起来了,干咽了一两次,然后他哑着嗓子说话了,眼睛也不看我:“好吧,你现在就做吗?” 我把针筒灌满,一面跟老人说:“您不用担心,这是绝对没有痛苦的。只是过量的麻醉剂而已,是让它有个轻松的了结。” 针打进去的时候,老狗一动也没动,等麻醉剂进到血管以后,它脸上焦急的表情没有了,肌肉不再紧张了,等全部针筒注射完的时候,它呼吸已经停了。 “就这样子吗?”老人轻声问道。 “就这样子。”我说,“它再也没有痛苦了。” 老人静静地站在那儿,只有双手不住地一开一合。当他最后转过头来面对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又恢复光亮了:“对的,我们不能眼看着它受罪,我很感激你所做的。先生,我该付你多少钱呐?” “啊,不用付钱,狄恩先生,”我很快地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本来是路过,一点儿也不麻烦。” 老人吃惊地说:“但是你不可能服务而不收费。” “狄恩先生,请不要再提了。我不过是路过您门口而已。”我说了再见,就出来了。到得街上,街上有穿梭来往的人群,耀眼的阳光,可是我的眼睛却只看得到一间幽暗的小屋,老人,和他的死狗。 遗失账单的后果 西格居然会想到让他兄弟管账,实在是太不幸了!几乎有两周之久,法宅没有人吼叫,没有人发脾气,只除了一次,当西格发现屈生在走廊上骑脚踏车。事情是这样的,西格吩咐屈生掌管摆餐桌的职务,而屈生认为厨房离饭厅太远,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是骑车来回,所以他对他哥哥的盛怒与吼叫一点儿也不能明白。 秋天来了,空气又爽又凉。晚上,长条木头在壁炉里烧着,真是一天里的好时光!一天的工作做完了,我们三个躺在沙发里,把腿向火的方向伸得长长的。我们椅子四周的地毯全给五只狗儿盖满了,它们彼此依偎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更给空气中添了一份安宁。 当西格开口的时候,真好像来了一道冷流。“明天是赶集日,我们的账单也正好刚出去,所以他们明天会来付账的。所以,屈生,我要你明儿个一整天就专管收账。吉米和我都要出诊,所以,你得负全责,你所要做的是收下他们的支票,给他们一张收据,把这笔账登记下来。你想你能够做这么点儿事而不出乱子吗?” “哼!这么点儿事还弄不过来!”屈生很神气地回答。 “好的!我们都睡了吧!” 第二天一早,只见屈生坐在桌后,一笔一笔往里收钱,他一面嘴里不住地讲话,并不是乱讲,每一个付账的人都受到他的个别招呼。 屈生一整天都在兴头上。西格对今天的收入也很满意,屈生呈给他哥哥一张整洁的数据,结尾处正确无误地记载着总数。“谢谢你,屈生,非常有效率。”一切都很甜蜜。 傍晚时,我在后院把我车子中用过的空瓶扔进垃圾箱。屈生跑进来了说:“吉米,我的收据本子弄丟了。” “老是开玩笑,开玩笑,”我说,“你也不让你的幽默感休息休息!”他拉拉我的袖子:“我不是开玩笑,吉米,我真把它丢了!”他的幽默感完全消失,脸色惨白,眼睛瞪得大而圆。 “不会无缘无故就丢了的!一会儿一定会找到!”我说。 “永远找不着了!”屈生搓着手,继续说,“你知道吗?我用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工夫来找它,整个房子都搜遍了,还是没有,它丢了!” “可是那没有关系呀!你不是已经把那些人名都抄在总账簿上了吗?” “就是因为我还没抄上去呢!我本来是打算今天晚上抄的!” “那么,那些今天给了你钱的农夫们,下月又要收到要账的通知了?” “大概得那么办了!因为我不记得他们的姓名,最多记得两三个。” 我很沉重地坐下:“那么,希望上帝可怜可怜我们,尤其是你!这些农夫都是视钱如命的,若是向他们要两次钱,啊!那可了不得!”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又问他:“你告诉西格了吗?” 他的脸一皱:“没有,我现在就要去告诉他。”于是他端了一下肩膀,走开了。 我决定不跟他到房子里去。我知道这一幕紧张的戏,将会使我忍受不了!因此我偷偷地溜出去,跑到市场上的一个酒馆去喝酒。 喝了一会儿,屈生也来了。他的脸色就像有人把他身上的血放掉了半加仑似的! “怎么样?”我问。 “很糟!” 那本收据簿始终没有找着。一个月以后,所有的账单又都寄出去了,而且还是算准时候,让那些农夫在赶集的那天早上收到。 那天早上出诊并不算太忙,还没到中午就都看完了。回来时我没到房子里去,因为从候诊室的窗户外面,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的农夫坐在那里,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怒容——理直气壮的怒容。 于是我只好偷偷地溜出去,走到市场区去闲逛。因为我没事时,很喜欢看那些摊子——有水果、鱼、旧书、衣服等等,什么都有。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卖瓷器的摊子。摊主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犹太人。他总是出着汗,好像有催眠术的本领似的,叨叨不休地对那些家庭主妇们演讲。今天,他很有把握地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说笑话,一会儿拿起一些瓷器来向人们喊价钱。没人买时,他就往下落价,落到最后,所有的太太们都从皮包里往外掏钱,人人都买了一份或一件!人人都满意! 我看得很高兴,正想看看他卖完这些后再卖些什么,忽然有一个大块头,戴着一顶方格扁帽,在用力地向我招手。幸亏他是在人群的另外一头。我看见他另外一只手在上衣的口袋中乱摸,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找账单。于是我赶快低下头来,弯着腰,偷偷跑到另外一个摊子的后面去。 还没走几步,却被另外一个农夫看见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正在大声叫我。我几乎被他逮住!但我很快地找到了避难的地方。我匆匆跑进我常去的酒馆。 酒馆的柜台上坐满了农夫,我当然也得躲着他们。于是我一直走进酒馆老板的办公室。我想:这一下可保险了!这位老板从来都是很欢迎我的! 老板坐在写字台的后面,看了我一眼:但这次却没有平常的笑容!他很不客气地说: “喂,不久以前,我带着我的狗到你们那里去看病,后来收到了你们的要账通知。”听到这儿,我的心已经抖了!他继续说下去,“我已给了钱,这里有收据为凭。今天早上又收到了一份索账的单子,我觉得真是奇怪极了!……” 我实在忍不住,只好向他道歉:“卜先生,请你原谅,我们弄错了!我一定把你的账弄清楚。请您接受我的道歉吧!” 这一类的事,连着发生了好几天!其中最倒霉的是西格! 事情发生在西格最常喝酒的黑鹅酒吧。那天,他在酒吧碰见了一位老主顾——白毕利先生。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很和气而爱开玩笑的小个子,他是德禄镇上的好人之一。 见到西格时,他很和气地说:“嘿,你记得那次我给你的手术费吗?现在我又接到了一张要账的通知。” 西格很客气地向他道歉(不知给多少人道过同样的歉了),并且请他喝了一杯酒。两人分手时,一切都很和谐! 最不幸的是:西格的记性太坏,他什么事也记不住!回去以后,他便把这件事忘了,并没有在账上记下白毕利业已付过款的事! 过了一个月,西格又在黑鹅酒吧遇见了白毕利先生。这次白先生可不像从前那么和气了! “喂,你记得你寄给我两次的那个账单吗?哼!我又收到了一个账单!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已经付过这笔钱了。我本来有一张你弟弟给我的收据,不过我把它丢了!”这时西格虽然还向他道歉,但他不听,他还继续说,“我说我已经给过钱了,你说我没给,现在惟一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猜钱①。” 西格可怜兮兮地只好同意。于是白毕利从裤袋中掏出一个小铜钱,叫西格猜。西格猜是人头,翻转后,果然是人头那一面向上,西格赢了。 那位既矮而小的白毕利先生,脸上毫无表情,他很庄严地如数把钱又给西格了。给完后,他说:“也许这件事可以算是了结了!”说完便扬长而去。 世界上记性不好的人多得很,可是从来没见过像西格这么糟糕的!他回去后,居然又忘记在簿子上登记。于是到月底时,白毕利先生又接到了一张要账的通知。这是第四个要账单,而且他已给过两次钱了!从此以后西格再也不敢到黑鹅酒吧去喝酒去了。 ①“猜钱”等于我们中国的“抽签”。西洋人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常常用“猜钱”的方法来解决。他们把钱向空中一扔,让对方猜是人头那面朝上,还是房子那面朝上。 小京巴吴把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秋天渐渐变成了冬天,屋顶上已有了一条一条的白雪。这时我也感觉到了在乡下行医的困难和痛苦! 我常常得开几个钟头的车,两只脚冻得冰凉;常冒着大风爬到动物的窝里或栏中去,或是在一个冰冷的、四处来风的大屋子里工作,用一桶冷水和最粗的肥皂洗手,有时用一个粗布口袋做擦手的毛巾。 我真尝到吹裂手的滋味了!当工作忙的时候,我的手老得洗,因此从手背一直到臂肘上都布满了红色的小裂纹。 这期间如果有机会给一些小动物们看病,那可真算是幸运极了!我可以不和那些牛马在冰冷的大棚场里打交道,而能走进一间温暖的客厅给小动物们(猫狗之类)看病,这是多么高兴的事! 在这些养小动物的舒服人家中,彭福瑞太太是最有趣的人物。 她是一个老寡妇,丈夫是造啤酒的富商,有许多酿酒厂和酒馆,许多镇上都有他的生意。丈夫逝世时遗留给她很多财富和一所坐落在德禄镇郊外的漂亮别墅。 她用着好几个仆人。她有一个园丁,一个汽车司机,一个女仆和吴把戏。 吴把戏是一只北京狗,它是彭福瑞太太的心肝宝贝! 这一天,我奉召来到了彭府,当我站在这伟大而漂亮的大门口上时,不由得不把鞋尖上的灰土蹭在裤筒上,然后用口中的热气呵一呵两只冰冷的手。我脑海中几乎已经看见一个高背而有扶手的舒服椅子放在熊熊的壁炉火光旁边,还有一盘喝酒时吃的点心,一瓶最美的酒。就是为这瓶酒,我每次来出诊时,总是把时间定在午饭前半小时。 按铃后,一个女仆应声而出,她对我恭敬地笑着,好像我是贵客一般,然后,她把我带到客厅里去。这里有许多名贵的家具,还有许多高雅的杂志和最新的小说。 彭福瑞太太坐在火边那把高背而有靠手的椅子上,看见我很高兴地把书放下,立刻大声地叫:“把戏!把戏,你的哈利叔叔来了!”我因为这门亲戚颇为有利,因此也未提出抗议。 把戏照例从它的枕头上起来,跳到沙发的靠背上,把它的两只爪子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尽量地舔我的脸。舔了一会儿,它就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又去休息了。它这么容易累的缘故,是因为平常吃得太多——比它应吃的分量多了一倍,而且所吃的都是它不该吃的东西。 “啊!哈利先生!”彭太太很着急地看了她的狗一眼对我说,“我真高兴你来了,把戏又大便不通了!” 每次它一患这病,跟主人在外面散步时,总是会忽然坐下不走了。于是它的主人就赶紧打电话给我:“哈利先生,快来吧,它又大便不通了!” 于是我把这只小狗放在一个桌子上,用一块药棉从它的肛门里把它的大便挤出。 我觉得很奇怪,这只小北京狗,每次看见我总是这么高兴!一只狗,遇见一个一见面就把它的肛门用力弄得很疼的人而还能喜欢他,一定是一只心胸宽大的狗!它从来对我没有反感,真是一个可爱而与众不同的聪明小家伙!我实心实意地喜欢它。给它做医生确是一件快乐的事! 当我把它的病治好后,就把它从桌子上抱下来。我感觉到它的身体过重,两肋间也增加了肥肉,于是对彭太太说: “你知道吗,你给它吃得太多了?我没告诉过你吗,彭太太?你不要老给它吃蛋糕,要多给它吃蛋白质。” “是啊!哈利先生!可是它吃鸡吃腻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好耸耸肩,这真是没希望的事!于是那个女仆把我带到那宫殿一般的浴室里去。我每次在她家给狗看完病后,总是循规蹈矩地在这间浴室里洗手。这间宽广的浴室里,有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有无数的化妆品和应用的东西。她们专给我预备的手巾,平展地放在那昂贵的肥皂旁边。 洗完手后,我回到客厅,给我预备好的酒杯已经斟满了美酒。于是我就坐在熊熊的火旁,同彭太太谈话。 其实,这不能叫做“谈话”,因为话都是她一个人说,我只是静听而已。不过,我还是觉得不错。 彭太太是一位颇令人喜欢的人。她总很大方地捐钱给慈善机构。任何人有困难时,她都乐于帮忙。她颇聪明也很令人觉得有趣。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她的弱点就是溺爱她的吴把戏。 她一说到她这个心肝宝贝,那简直是神乎其神!我也很热心地等待着听她那不可思议的故事。 “啊,哈利先生,我告诉你一个最令人兴奋的消息。把戏有一个笔友了!是的,它给《狗世界》杂志的主编写了一封信,同时还寄去一笔捐款。它告诉他:虽然它世世代代出身于中国的帝王之家,但是它现在情愿屈身降级而与一般的普通狗做朋友。它请那位主编在他认识的狗里,给它介绍一个笔友,以便它们常常通信而彼此勉励。为了这个缘故,它起了一个笔名,叫艾特班肯。你知道吗?它收到了主编的一封最客气的回信。(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个主编看到这个金矿是多么雀跃!)他说,他愿意给它介绍一个名叫班左的花点狗,它很寂寞,因此它会很乐意和约克郡的朋友通信。” 我品着酒,把戏睡在我的腿上,正打着呼。彭太太又继续说: “可是,我对新买的那个暑期别墅很失望。你知道吗?我是特意为把戏买的,为的是我们俩可以在炎热的夏日傍晚,坐在院子里乘凉。那是一所很好的小房子,但是它非常不喜欢那座房子,它甚至于拒绝进去。当它看那个房子时,那脸上的鄙视表情,你真应当看看。你知道它昨天把那个房子叫做什么吗?啊!我简直不敢告诉你!”说到这儿,她环视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然后凑近我小声地说,“它叫它讨厌的草棚!” 那个女仆在壁炉中加上了新的木柴,又给我斟满了酒。外面的大风,把雪花打到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中暗想:这儿的生活好舒服!于是我继续听下去。 “哈利先生,我告诉你了吗?昨天把戏又赢钱了。它一定对赛马的消息非常有研究。昨天它告诉我应当在什么时候买哪匹马的票,我照它的话买了马票,果然又和从前一样赢了。”我知道买这些马票,向来是用吴把戏的名字买的。 过了一会儿,她还继续说: “上礼拜我吓坏了,我几乎要把你叫来。把戏真可怜,它整个的精神失常了!” 我一听到这句话,立刻联想到它的大便不通,于是立刻问她详情。 “真可怕,把我吓坏了!那时我的园丁正在给把戏扔圈子,你知道他每天下午扔半个钟头。”她说到这儿,我想起来曾看见过好几次这样的好戏。这个园丁是一个驼背的老人,他似乎怀恨所有的狗,尤其是把戏。但他每天却必须到草地上去扔那小橡皮圈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扔。扔出后,把戏跑去把它叼回来,如果不立刻再扔,它就狂吠。这个游戏玩得越久,这个老头儿脸上的恨越深。他的口中老是念念有词,但却没法子听见他所说的是什么。 彭太太又说:“它正在玩这个最喜欢的游戏时,忽然精神失常了!它忘记了叼橡皮圈,而竟转着圈大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叫,叫得奇怪极了!后来,它忽然倒在地下好像死了一样。哈利先生,你知道吗?我真以为它死了呢,它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最使我痛心的,是老园丁竟在那儿大笑,他给我做事已经有24年之久,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笑,但这次他看见它一丝不动地躺在地下,竟哈哈大笑起来!这情形真可怕,我刚要跑去打电话,把戏居然翻身起来,若无其事地大踏步走开了!看样子好像和平常一样,很正常!” 我想这都是吃得不对,再加上过度兴奋所致。因此我放下酒杯,很严肃地看着彭太太,对她说: “如果你老是喂它那些莫名其妙有碍健康的东西,你就把它的身体弄坏了。你必得给它吃适合狗的营养的食物,一天只吃一次或两次,量要少,只吃肉、黑面包,或是一点点狗饼干,不许吃零食。” 彭太太缩在椅子里,完全是一副“有罪不敢抬头”的神气。 “噢!别对我那么说话吧!我的确是要给它规规矩矩的东西吃的,可是太难呀!当它苦苦哀求着要一点点零食的时候,我不忍拒绝它啊!”她说完时,用手绢擦一擦眼泪。 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温暖的所在,虽然心里并不愿意离开。回头望去,只见彭太太在向我摇手道别,把戏则依然站在窗口里。它那宽宽的大嘴,似乎在哈哈大笑!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给把戏当“叔叔”的许许多多好处:当它到海滨上去住时,它常常给我寄来一盒一盒的熏鱼。当它家中暖窖里的番茄长熟时,它每星期都给我寄一两磅来;一筒一筒的吸烟斗用的烟草,也是经常源源而来;有时还附带送我一张相片,并且上面有字! 圣诞节到来时,我接到一个大百货公司送来的一大篮礼物。因此我赶快打电话去谢谢彭太太。 但她说话时,并不太亲热,她说因为那些东西是把戏送给我的,我应当谢谢它才对。 看着那一大篮礼物,我觉悟到:我实在做错了!于是我郑重其事地给把戏写了一封信(不让西格知道),我向我的狗侄子致谢,谢它这次给我这么多圣诞礼物,还谢它过去送我的各种东西。 我很诚恳地表示,希望在这佳节期间,不要使它那脆弱的消化器官出了什么毛病。还建议说:万一它有什么不舒服,它应当吃一点叔叔给它开的那黑药粉。 我的尊严,被那些熏鱼、番茄和一大篮食物淹没了!信封上,我写着:“把戏少爷收”。然后,偷偷地把这封信扔到信箱里去,心中只稍微有一点点惭愧。 后来我又到彭府去时,彭太太把我拉到旁边,小声偷偷地告诉我:“把戏非常喜欢你写的那封信,它要永远把它保存起来。但有一件事,它很失望,因为你的信封上写的是“把戏少爷”。它是喜欢人家称呼它“先生”的。起先它很不高兴,后来它看见是你来的信,才不生气了。我不懂它为什么会有这些小偏见。我想也许因为它是我惟一的狗的缘故。大概惟一的狗比有许多兄弟姐妹的狗容易有偏见。” 回到我们的家,真像是回到了一个冰冷的世界!在过道中遇见了西格,他嘲笑着说: “呀,这是谁呀?原来是哈利叔叔!叔叔,你做什么去了?又到彭府去效劳去了吧?你这可怜的家伙,一定累极了!你觉得为了明年再得一篮吃的东西,就如此鞠躬尽瘁地效劳,值得吗?” 新来的女秘书 现在回想起来,我简直不能相信,从前我们得用很多工夫自己配药、装药。因为我们的药品的包装有许多是不实用的。我们出诊时,总得带着许多我们自己小心翼翼配装的药品,其实有些是没用的药。 一天早上,当我正在拿着一个12两的瓶子,举瓶齐眉恭恭敬敬地往里倒药时,屈生也在愁眉不展地研着药粉。他的周围,满是大大小小的药包;当他看见他哥哥正在看他时,他赶紧加快了研药的速度。 屈生看着很勤快,他不但手在动,连整个的臂膀都在非常急速地转动,法西格看着他,极温柔地笑了。 我看着他们兄弟这样亲近,不免也微笑了。每次当我看见他们俩不高兴或争吵时,心里也很难过,看今天这个情形,我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这位上司今天好像心里有什么非常得意的事似的,他对我们说: “我有一个好消息。” 我盖上了瓶子的盖,然后对他说:“那么就别让我纳闷了,快说吧!” 西格把我们俩一人看了一眼,笑着说:“你们还记得那次屈生管账闹得一塌糊涂的事吗?” 他弟弟一听见这句话,立刻把眼睛转了视线,而且又开始加快了他研药的速度。 但是西格把手放在屈生的肩膀上,很友善地对他说:“你不必着急,我不叫你再管账了,你永远不必做那件事了。从此以后,有专家来管账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咳了一声,又继续说,“我们要请一位女秘书了。” 我们俩都瞪着眼望他,他又说:“是我自己挑选的,我觉得她最合适。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我问。 西格撅了一下嘴唇说:“她很难描写,但是我们得想想,我们这儿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不要一位飞扬浮躁的年轻姑娘在这儿惹事,也不要一位金发美女坐在桌子后面整天搽脂抹粉地向人挤眉弄眼,勾引所有的男人。” 屈生莫名其妙,插嘴问道:“我们不要?” “不要,这样的人,一天会有一半的时间在想男朋友。而且,当我们刚刚把她训练好时,她就会远走而结婚去了!” 屈生还是有着不理解也不同意的表情,西格的脸红了,他对他弟弟说:“还有一件事:家里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我们怎么能雇一位漂亮的小姐?你哪里能放过她啊!” “那么,你呢?”弟弟反问。 “我是在说你,不是说我!”西格嚷了起来。我听到这儿,闭上了眼睛,心想:太平的日子这么短就过完了!于是我插嘴向西格说: “好了好了,请你告诉我们一点关于这个女秘书的事吧!” 他极力控制住他的冲动,然后对我说:“她有五十多岁,曾在一个大公司做过30年秘书,现在退休了。那个公司郑重向我推荐她,说她工作异常有效率,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有效的工作。我们现在一切都太松懈了,不过我们的运气真好,她居然决定到我们这儿来!她一会儿就要来的,今天上午10点钟来。” 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时,我们的门铃也叮当地响了。西格一听之下,赶快去开门,接着就把他那位伟大的发现很得意地带了进来,对我们说:“两位,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哈伯图小姐。” 她身材高大,胸部臃肿,脸圆圆的,看着很健壮,带着一副金边眼镜;帽子下面露出弯弯曲曲而颜色极深的头发,看着好像是染的,与她的衣服和鞋子的颜色都不调和。 看样子,我们不必担忧她会忽然跟人结婚而跑开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长得难看,而是因为她那凸出来的下巴,拥有一种无比的威严,它能使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惊慌逃命,避之惟恐不及! 当我和她握手时,她那有力的手劲,使我大吃一惊!我们彼此对看了几秒钟,好像是在做一个友谊的扳手腕比赛!后来她好像很高兴地认为我们的比赛不分胜负,于是转向了屈生。 屈生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一和她握手,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慌之色,看样子,当他的手终于被松开时,他的两条腿大概已经在发抖了! 她在我们的办公处开始巡视,西格紧紧追随在后面,搓着手,好像一个售货员在跟着他最好的主顾一样。 她在一张书桌前面停了下来,看见上面满堆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账单,还有农业部寄来的表格,药厂的广告,夹杂着一些小盒的药片和一筒一筒的药膏…… 她用那极为不屑的眼光,看着这一堆乱东西,然后用她的两个手指头捏起我们的账本来,不屑地问:“这是什么呀?” 西格急急跳上前去回答:“这是我们的总账簿,我们把每天的诊疗登记簿上的记录都誊到这个总账簿上,那个诊疗登记簿应该就在这儿。”说完,他急忙乱找一阵,终于找到了,因此继续说,“这就是我们每天的诊疗登记。” 她把这两个本子详细地看了好几分钟,面带嘲笑的表情,然后用着讥讽的幽默口吻对我们说: “你们如果要我给你们管账的话,你们几位得练习练习写字。这里有三种不同的字体,这个最坏,真可怕!这是谁写的?”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那些不整齐的字。 西格不安地答道:“这是我写的,那天一定很忙,所以写得很急。” “法先生,可是所有的字都是这么乱,你看这儿,这儿,这儿!这可不行,你要知道!” 西格只有把双手背到后面去,把头低下来。 “我想你们一定把信纸信封放在这里吧?”她一面说一面拉开一个抽屉。正巧这个抽屉里所藏的完全是一包一包的种子,而且有些纸包还是开着口的。只见一些豆子——碗豆和扁豆——的种子,在那一大堆纸包上滚来滚去。她又开了另外一个抽屉,这里是一大堆拴牛的绳子,都是用过而且很脏的,不知怎么大家都忘记洗了。这些绳子从抽屉里送出一阵不太好的气味,使得哈伯图小姐很快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于是又抱着希望拉开了第三个抽屉。这时只听里面像奏乐似的铿然一响,眼睛看处,竟是一排满是尘土的空酒瓶子! 她很有耐性地说:“可否请问,你们的钱箱在哪里?” 西格指着壁炉角上的一个小锅说:“我们就把钱塞在那里,我们没有正式的钱箱,不过,这个锅也一样可以盛钱。” 哈伯图小姐用着极可怖的眼光望着那个锅:“你们就往里塞?”那些带着皱纹的支票从锅里在向她偷看,有些钱则早已掉出锅外。 “你们每天出门,就把这些钱随便放在这里?”她极不以为然地问。 “从来还没发生过什么事呢。”西格回答。 “那么你们的零钱放在哪儿?”西格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在那里,所有的钱,大的小的,现款,支票,统统在一起!”哈伯图小姐的脸色,顿失光彩! “法先生,这可真糟!我不知道你们怎能如此过这么久,我简直不明白!不过,我有信心,很快我就会把一切整理就绪。你的生意,很明显的,并不复杂,一切账目,只要有一份目录卡片就行了。至于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她用眼睛斜着看了那个装钱的锅一下,“我会很快就弄好的。” “哈小姐,好极了,好极了!”西格用力搓着手,“我们礼拜一早上见。” “早上9点整,法先生。”她回答。 她走后,屋中沉默了一会儿。屈生觉得她的光临很有趣,因此在笑。但我却有点不敢肯定,我对西格说: “西格,也许她办事很有效率,但你不觉得她有点太厉害吗?” “厉害?!”西格大声地笑着,“一点也不厉害!你就把她交给我吧,我可以控制住她。” 美梦的破灭 我和屈生正坐在饭桌前吃着早餐,大玻璃窗上敷满了一层冰霜,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窗外街上人们走路时踏着地上的雪,沙沙作响。 当我正看着我的煮鸡蛋时,听见街上有汽车的停车声,紧接着就看见西格很快地飞进屋来。他一语不发,立刻站到壁炉前头去烤火,他的脸仍然还藏在大衣和围巾里,脸已冻得发紫。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啊!我去出诊看一头牛,真把我冻死了!冻得我连气都喘不出来了!” 当他慢慢把手套脱下来时,一面把他那冻僵了的手指在火上摇来摇去,一面斜眼看着他的弟弟。这时屈生正在欣赏他的早饭,一边把大量的黄油抹在面包上,一边看报,你一看就知道他是多么舒服自在。 西格勉强离开壁炉的火,坐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告诉我:“那个请我出诊的农夫很客气,他请我在他家吃早餐,给了我一块自己家腌的猪肉,啊!好吃极了!直到现在,我的嘴里犹有余香!” 他又对我和屈生两人说:“你们知道吗?我们也可以不必到菜场去买腌猪肉和鸡蛋呀!我们家也有鸡窝和猪圈,我们为何不养一头猪和一些鸡吗?家里吃剩下的东西,都可以喂猪,这样并不费钱。” 他仔细看了屈生一眼,屈生正在一边点烟一边看报,很舒服很满意地享受着他的安闲。 “而且,这个工作对你也很好,”西格对屈生说,“你整天没什么事,管管动物也不错。” 屈生放下报纸:“管动物?我现在已经在天天喂你的马了!”他那愉快的神气整个消失了!他很讨厌他哥哥这匹马,因为每次当他带它去喝水时,它总是很顽皮地踢他一脚。 西格跳起来了:“你说你天天喂马!但你也不整天地喂,对不对?再管一些鸡和一些猪,也累不死你啊!” “一些猪?你刚才说的是一头猪。”屈生更为惊讶了。 “几头猪。我已想好了,如果我买一窝小猪,喂些日子,自己留一头吃,把其余的卖掉,那么一点钱也不费。” “当然不费钱,你有不给钱的劳工!” “劳工?劳工?你根本不懂劳工是什么意思。看你这副神气,靠在椅子上吸烟,拼命地吸烟,你吸烟吸得太多了!” “你也吸得不少啊!” “别管我,我是在说你呢。”西格大嚷起来。 我听到这儿,只好叹了一口气而站起身来,心想:“一个令人难过的日子又开始了!” 西格如果想做一件事,他绝不慢慢考虑,“想到就做”是他的金科玉律。于是在48小时之内,我们的猪圈内已经有了10头小猪,鸡栏里也有12只母鸡在铁丝网后到处啄食了。西格特别喜欢这些鸡,他对我说: “吉米,你看,它们都快生蛋了。刚开始时,不会多下,但以后就会多得不可收拾了!什么东西也没才下出来的、温暖的新鲜鸡蛋好吃!”很明显的,屈生与他哥哥的看法完全不同。我常看见他无可奈何地站在鸡栏外面,往里面扔些面包渣,他并不按时喂,也不给它们那些养鸡专家所建议的鸡食。 因此,几个礼拜过去了,一个蛋也没有!西格一天比一天着急,我看着他天天到鸡窝里去找鸡蛋,但却总是空着手出来,真替他难过。他常赌气说: “那个卖鸡的真可恶,竟说它们是下蛋的好鸡!该死!” 有一天,我正在院中散步,屈生把我叫过去:“吉米,你来,这真是新鲜事,我想你一定没看见过。”他一面说一面用手往高处指。 我随他的手看去,只看见一群极肥大而有异常颜色的鸟,高高地栖息在一棵树上。 我瞪眼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奇怪,于是对他说: “对了,我从没看见过这样的鸟,是什么鸟啊?” “你再细看一下,你不觉得眼熟吗?”他得意地笑着。 我又往上看,然后又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肥大的鸟,是什么?”屈生大声地笑了:“是咱们的鸡啊!” “它们怎么上去的呢?” “它们离家出走了,跳上去的。” “可是这棵树上只有七只鸡,其余的在哪里?”我惊奇地问。 “谁知道!咱们看看隔壁的院子吧。”他建议。 于是我们爬上墙,往邻居的院子里看,果然那五只鸡都在那儿吃白菜叶,吃得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费了许多工夫,才把这些鸡都赶到鸡窝里去。从此以后每天得赶好儿次!那些鸡对生活在屈生的管理之下,实在厌腻了,它们成为流浪者,到处游荡。 起先,那些邻居们还觉得很有趣,他们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的孩子们已把那些鸡捉到,叫我们去取回。但是日子长了,人们的兴趣就减低了,他们与西格之间的谈话,常常使他很痛苦,人们都嫌他的鸡太讨厌了! 在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之后,西格决定不要这些鸡了。当然,他照例还是拿屈生出气: “我真是有点神经病,竟想那些鸡在你的管理之下会生蛋!养鸡养了三礼拜,连一个蛋也没下!而且母鸡都变成和鸽子一样,到处飞!跟所有的邻居们也失了和气。我让你做这点小事,你竟会弄得这么糟!你搞得真是一塌糊涂!” 屈生还在为他自己抗辩:“那些鸡,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有点怪!” “怪?你才是最怪的东西呢!鸡一点也不怪,你快滚开!”屈生默默地走开了。这场风波,过了两个礼拜才慢慢烟消云散。我心中暗暗庆幸,一切烦恼,都已被遗忘了。有一天,又是当我和屈生在一起吃饭时,西格从外面进来,他对屈生说: “你还记得那些鸡吗?记不记得我把它们都给了玳尔太太?我刚刚和她谈了话,她高兴极了。她天天给它们两顿浓粥,现在她一天有十个鸡蛋!”说到这儿,他把声音提得更高,几乎是在大叫,“你听见没有?十个鸡蛋,十个!” 我赶快把嘴里的最后一口茶咽下去,跑到外面去上汽车,当我经过后院的鸡窝时,看见它空空的,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真有点凄惨!我虽离饭厅已很远,但还能听见西格的叫骂声。 “吉米!快过来看看这些小东西!”屈生一面很兴奋地笑着,一面靠在猪栏的门上。 我从院子走过去,问他:“什么事?” “我刚刚把它们的食物给它们,你看它们,多可爱!” 那些小猪正在围着刚煮好的马铃薯,在闻着,因为还很烫。它们的小鼻子碰到那些热马铃薯时,就很惊恐地跳回去,今天不像平常那样彼此抢得一塌糊涂,它们只是莫名其妙地哼哼着。 从一开始,屈生就对这些猪有点偏爱。自从那些鸡被送走后,他常常倚在猪栏的门上,看这些小猪。他对每头猪的个性都很有兴趣。 每次当他把猪食倒在它们的槽里时,他最喜欢看它们那争先恐后的吃相。它们一面吃一面还侧眼看着它们旁边的弟兄们,好像它们的弟兄们吃的东西比它们自己的更好吃,于是它们就挤过去,或从它们的背上爬过去,好吃兄弟们的那部分。结果常常掉到槽里,弄得全身都湿了! 猪马大逃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动物能比猪更会把吃的东西变成肉。仅仅几个礼拜以后,那十头可爱的小东西,竟已变成十足的大肥猪了!它们的“个性”也不见了!它们的可爱完全消失。它们吃猪食的时候,一点趣味也没有,每次屈生去喂猪时,他几乎是战战兢兢的。那些大肥猪一听他那食物桶的声音就乱叫,他一进猪栏,还没把东西倒在槽里,那些猪就到桶里来抢。它们的尖脚趾甲常常扎得屈生的脚趾很痛,它们那笨重的身体蹭着他的腿,使他惟恐会摔倒! 后来屈生每次进去时,只好拿着一根棍子来做自卫,否则不敢进去。我想起它们小时的可爱,现在不免觉得好笑! 有一天,那正是赶集的日子,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屈生疲惫不堪地半躺在椅子上,两臂下垂,半闭着眼,头上冒着汗珠,身旁没有药瓶子,也没有烟斗和报纸……他并没有睡着。我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一定有点与往日不同的事发生了! “吉米!”他无精打采地小声叫着我,“今天是我一生最倒霉的日子!” “什么事?” “那些猪!它们今天跑出去了!” “怎么跑出去的?” “今天当我去喂马的时候,我想同时也喂猪,于是就提着桶子进入猪栏。谁知它们今天疯了似的,门一开,就全体从门内冲出来,把我撞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它们一头头从我身上踩过去,当我躺在那里时,心想:今天大概我是大限已到,要做它们的蹄下之鬼了!不过,它们居然饶了我!可是却使尽了力气,一直冲出大门去了!” “大门那时是开着吗?” “无巧不成书!正好我今天没关大门!”屈生这时坐起身来,搓着手,继续说: “起先,我还想不太要紧,因为它们出去后,就走得慢了,我想我慢慢可以把它们赶回来。这时它们已走到街上,没想到有一头猪在一个玻璃窗上看到它自己的影子,它忽然惊慌失措,一边大叫一边往后跳,于是所有的猪都像疯了似的,四处乱跑,一直跑到集市上去!” 我听到这儿,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十头大猪,跑到满是棚子的集市里去,还有许许多多赶集的人! 屈生又倒在椅子上叹息着:“啊!天呐!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大叫起来!摊子的主人、警察、所有的人,都在咒骂我!街道也堵塞了,汽车的喇叭乱叫得不可开交……”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又继续说: “你记得那个能说会道的瓷器商人吗?今天当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瓷杯子,向人们大声演讲的时候,忽然一头大猪进到他的棚里,和他四目相视,把他吓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如果是平常,我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觉得可笑,可是今天我想这个畜生要把他的摊子完全打碎,那可不得了!幸亏那个摊子刚刚有点摇晃,那头猪竟改变主意,走到别处去了。” “那么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你把它们赶回来没有?”我问。 “我赶回九头来,”屈生又把眼睛闭上,“幸亏所有街上的男人都帮忙!另外那一头往北跑去,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哦,我还没告诉你哩,有一头猪跑进邮局,在里面消磨了很久的时光!” 他用手掩住他的脸,凄惨地对我说: “吉米!这次我要吃官司了!一定会!无疑的!” 我靠过去,拍拍他的腿,安慰他:“不必着急,我想大概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是屈生又叹息着:“可是还有一件事呢!我把那些猪赶回来以后,已经累得快要昏倒了。当我正倚在墙上喘气时,竟看见马棚是空的,马也不见了!因为当我急着去追猪时,又忘记把马棚的门关上,现在我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我没力量去找它去了!” 他用他那发抖的手点着烟斗说:“吉米,我的末日到了!这次西格绝不会饶我的!” 他正说到这里,门忽然开了,他的哥哥急急闯入,大声嚷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刚才见到牧师,他说我的马在他的花园里,把他的花都吃了。他很生气,我当然不怪他。你这懒小子,快去,到牧师家把马拉回来,别躺在那儿。” “不。”屈生说。 “什么?你立刻去把马拉回来!”西格嚷着。 “不。”屈生又说。 我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这真是空前未有的反叛!西格的脸都气红了,我以为他会爆炸起来!但是说话的反而是屈生。 “如果你要你的马,你自己去拉吧。”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挑战的意思。 西格也看出他大概是受够了!于是他自己走出去把他的马牵回来了。从此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那些猪也被送到做咸肉的工厂里去了。 于是家中养牲畜的事,到此告终。 西格VS女秘书 第一回合 斗智斗勇 有一天,当我从外面进到屋里时,看见哈伯图小姐正坐在桌子后面低头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铁匣。那是一个黑而亮的新盒子,上面有着“零钱”两个白色的字。匣子里有一本小红书,书中很工整地记载着收入和支出的账目,但匣中却没有钱! 哈伯图小姐那两个很健壮的肩膀松垂下去了!她冷冷地用两个手指把小红账簿捏起来,从账簿中竟掉出来一个小钱,钱落匣中,铿然作响,她小声地说:“他又拿钱了!” 这时外边过道上有人的脚步声,好像要偷偷溜过这个门。 “法先生!”她大声嚷着,然后对我说,“他老是想过门不入,真岂有此理!” 西格进来了,手里拿着许多医疗器具。他很高兴地笑着,但我可以看出,他有点不自在。 哈伯图小姐把她的办公桌子放在屋中最险要的一角,她这个位置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战略据点”,从这一角,她可以看到这间大屋子的每一寸地盘,把门开开时,她还能看见过道。从她左边的窗户中,她又能看见大街。总而言之,没有她看不见的事物,一切尽在眼底,一目了然。她这个座位,是掌握全权的宝座! 西格看着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大方块头,对她说:“早,哈伯图小姐,有什么事吗?” 那副金边眼镜后面的一对灰色眼睛,闪出一道光芒:“当然有,法先生。你可以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又把我这个零钱匣里的钱全部拿光吗!” “哦,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因为急急忙忙地要到巴村去,身上没有零钱,也没处向人借钱。” “但是,法先生,我到这里来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之间,发生过十几次这样的事了!要是你老是偷这里的钱,花这里的钱,那么我这么小心翼翼地给你记账还有什么用?” “啊,我大概是习惯于从前那从锅里取钱的老法子了,其实那个老法子也不错!” “那不是法子!那是胡闹!营业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告诉你好几次了,每次你都答应我你会改过自新,现在我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啊,哈小姐,不要紧,你从银行里拿出点钱来,放在这个盒子里,一切就都行了。”西格说完转身就要走。但哈小姐又咳嗽了一声,这是给他一个暂且别走的警告。 “还有一两件别的事呢。请你履行从前答应我的每次出诊回来后立刻登记的事。而且也得把出诊费是多少登记下来。你有一个礼拜没登记了,你不登记,我到月初时,怎么往外寄账单呀?这是最要紧的事,你老是处处阻碍我,我怎么给你记账?” “是的是的,对不起!可是现在我有许多处要出诊,我得走了!”他说完后,转身就走,但刚走了一半,哈小姐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法先生,我到现在为止,还不会翻你的密码呢!这些医药名词已经足够难的了,你还写得那么草,请你写清楚一点。” “好,好,哈小姐!”他说完后,赶快逃出屋门,似乎门外的过道是一个安全而平静的乐土。但他还没离开过道,就听见哈小姐在屋中又发出了威严的命令之声,这个命令是非服从不可的,因此西格吓得立刻把手中抱着的一大堆医疗器具放在地板上,赶快又进来,站在哈小姐的桌前。 哈小姐指着他:“你既然在这儿,我还要问你一件事。你看见这些纸张了吗?这都是询问和疑问信,你如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回答。每次我问你,你总是没工夫,你现在跟我一件一件地说说,行不行?” 西格赶快往后退了一步:“不行,不行,现在可不行。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有好几个急诊要去,真对不起,以后再说吧。我一有机会,马上就来见你。” 他退到门边,手摸到了门,看了一下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对他很不满意的大块头,于是仓皇逃去! 十七岁时的回忆 我到这里来,已经有六个月的时光了。回想起这六个月的实际经验,可以说是很艰难的。我曾治疗过牛、马、猪和猫狗。我一个礼拜工作七天,每天早晨、下午、晚上、深夜——别人都在酣睡时,我还照样出诊。为了给牛和猪接生,曾使我的胳臂剧痛甚至掉皮;我曾被牲口踢倒,躺卧在各种各样脏泥中;我曾见到过各类的动物疾病……然而,在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告诉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曾在大学里读过五年,由理论到成千成万的事实,都一件一件很小心地装进了我的脑袋,把这些知识贮存起来,就像小松鼠小心地贮存它们的粮食一样。开始时,先学植物和最低级的生物,然后渐渐学到解剖、生理等等。此后,又学病理学、寄生虫学,最后是医药和手术…… 还有许多别的功课,例如物理、化学、卫生等等,什么也没错过。那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感觉呢?这种没有自信心的感觉真是奇怪而可笑!这儿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关于动物的疾病似的,而且他们还会很有自信心地给人建议怎么医治动物呢! 我尽量思索,回想我这一生中有没有任何时期对我自己的知识有过这种感觉。最后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那年我才17岁,在苏格兰。我在兽医大学里已经上了三天的课,这三天读的是植物学和动物学。但是今天下午我是第一次听农场牲畜的讲演,这是一门很实用的功课。 今天的题目是马的各部分。葛兰教授挂了一张马的图像,大小与真马相同。他从鼻端讲起,一直讲到马尾。他的讲解很有趣味,但是有很多高深名词夹杂其中。 下课以后,当我在街上走时,我的脑子里还满是那些奥妙的名词。我心中很高兴,我想我来学的正是这些东西,自觉对于马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透彻了。 当我转到最热闹的大街——牛顿路——的时候,出乎意外,我竟看见了一匹马!它站在图书馆前面,是一匹拖煤车的马!街上的汽车和巴士来往不绝,行人道上的人们熙来攘往,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个停在道上的煤车和马,但是对我,这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啊!一匹马!那不是一张画或一张像,而是一匹真正的活马!教授刚才所说的那些马身上各部分的名词,一个个的在我的脑中出现了,我停在路上仔细地观察它。 当我研究它时,我想每个过路人,一定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对马很有研究的专家,我不是好奇者而是真正懂马的人。我自觉有点得意。 我围着它走来走去地上下打量,甚至于连街上来往飞驰的车辆都不顾。它的个子很大,它用着很心烦的眼光看着街上的一切。 我研究完后,很不愿意离开它,但是我得走。我觉得在我离开它以前,应当表示一下我对它的了解——我和它是同志。于是我走近一步,拍了一下它的脖子。 像闪电一般,它低下头来,一下就叼住了我的肩膀处的上衣。它的两耳往后一耸,眼睛一转,头一仰,就把我叼起来了。我吊在它的那些大牙之中,求助无门,悬在那里,像一个木偶!我又踢又扭,百般挣扎,但还是无法脱身,因为它的那些大牙完全陷入了我的上衣。 现在路上的人对我有兴趣了。我这个被马叼起的怪状,使得他们立刻围拢过来,站在那里看热闹。人越来越多,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争着往前挤,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位受惊的老太太在嚷:“啊!那个可怜的孩子,你们救救他吧!”于是有些勇敢的人,就来拉我,但是那匹马的牙越咬越紧。这时四周有许多人在出主意,各处有人在喊叫。我还看到前排有两位漂亮的小姐,在吃吃地笑,这真令我感到羞耻不堪! 我拼命挣扎,要脱离这个难堪的怪状,由于这一乱动,我的领子变得紧了,它勒住我的脖子,使我几乎不能呼吸!那匹马的口涎像流水似的,流到我的衣服上,湿了一大片,我已经绝望了! 正在绝望之际,有一个小个子的人,推开那些观众,走向前来。他满脸黑色的煤灰,胳臂上放着两个空的装煤袋,大声在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是怎么回事?” 十几个人同时给了他回答。 他怒气冲冲地对我问:“你不能不惹这匹马吗?”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已被勒得眼睛快要突出,呼吸快要停止,哪还能有精神和他说话…… 那个送煤的人,于是把他的怒气转向他的马。他对它下命令:“把他放下,你这个大王八蛋!快点,松开嘴,把他放下来!”马还是没有反应。他气了,于是用他的手指,用力杵它的肚子。那匹马竟像一只服从命令的狗似的,乖乖松口了。我掉下来时跪倒在沟中,我只好就在水沟里休息一会儿,喘喘气,耳朵里还能听见那个小矮个子的煤夫在骂我。 过了好半天,我才站起来,那个送煤的还在大声叫骂,看热闹的人们还在很有兴趣地听着。 我看了看我的新衣服,肩膀已被咬烂了。我决定赶快逃走,于是就从人群中往外挤。那些人里,有的略显关心之状,但大多数的人则都在笑。 挤出人群后,我就加快了脚步。当我正要转过街口时,我还听见那个煤夫在喊:“你一点也不懂,别乱动手!” “狗侄子”吴把戏的宴会邀请 早上的信件来了。我随意翻着那一叠东西,都是些账单、通知和各种好看颜色的新药广告。我到这儿来了几个月之后,对这些东西已不感新奇,很少拆开看它们。 当我已快要翻到底时,忽然看到一封与众不同的信,信封很高贵,纸很厚,那是给我私人的。我打开时,见到那是一张镶着金边的卡片。我赶快细看,只觉得我的脸发起烧来,一定是通红了!于是我偷偷把它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西格刚刚登记完出诊簿,他仰起头来看着我问:“吉米,你为什么看着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是过去的情人找到你了吗?到底怎么回事?你母亲申斥你了?” 我无奈而羞惭地把卡片掏出来交给他,对他说:“好,你拿去看吧。你尽管笑我吧!反正你早晚会晓得的!” 西格脸上毫无表情地大声读出那张卡片上的字:“把戏恭请哈利叔叔于2月5日——星期五——光临。谨备美酒以佐舞兴。” 他抬头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啊!多么好啊!你知道吗?它一定是全英国最大方的北京狗,给你送各种各样的食物还不够,它还请你到它家去参加舞会!” 我抢过那张卡片,又把它塞进口袋,然后问他: “好了好了,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应当怎么办呢?” “办什么?你现在应当立刻坐下来给它写一封信,谢谢它,并告诉它2月5日你一定去。彭福瑞太太的舞会是很有名的,她有堆成山的好东西吃,像河水一样多的香槟酒,你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会有很多人吧?”我问。 “当然会有很多人。你以为怎么样?难道就是你跟把戏吗?你以为你就喝几杯啤酒,然后跟把戏一块儿跳狐步舞?全县的上层社会人士都会去的。不过,我猜想,哈利叔叔是最重要的上宾,为什么呢?因为别的客人都是彭太太请的,而你却是把戏所请的!”西格长篇大套地讲。 “好了,好了。”我叹息着说,“我去就是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过,我没有一套合适的衣服!” 西格站起身来,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好朋友,别胡来!你先坐下写一封信,告诉她们你打算去她们的晚会,然后你到巴村的铺子里去租一套礼服,那天晚上好穿。你也不用发愁你会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些阔小姐们会争着和你跳舞的。”他说后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就朝着门走去,在未出去之前,他又转回身来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可千万别给彭太太写回信,你得写信给把戏,要不然,你就遭殃了!” 2月5日的晚上,当我到达彭府时,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个女仆把我带进客厅,彭福瑞太太站在大厅门口接见来宾,里面站着一大群高贵的绅士和小姐太太们,他们手里都拿着酒。这屋子充满了富贵的气息。 我整理了一下领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会晤主人。 彭太太很甜地微笑着与在我前面的一对夫妇握手,但当她一眼看见我时,她的脸色顿时光辉照耀起来:“啊!哈利先生,你能赏光,真令人高兴。把戏接到你的信,简直乐坏了!咱们现在就进去看它吧。”她说着就把我带到大厅里去。 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和我耳语:“它在早餐室里。我告诉你,它对这些晚会什么的,觉得烦腻极了。这当然不能令外人知道。不过,我如不把你带进去和它在一起待一会儿,它一定会气得要命!” 把戏正在壁炉旁一张有靠手的椅子上卧着。当它看见我时,它很高兴地跳起,前爪扶在椅臂上汪汪地叫起来。那张大嘴仿佛在笑。当我正在阻止它舔我的脸时,我看见地毯上有两大碗吃的东西,一碗里约有一磅的碎鸡肉,另外那一碗里则是碎蛋糕。 我指着那两个碗怒声嚷:“彭太太!” 她吓得用手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她哀求似的说:“请你原谅我吧!因为它今天晚上得孤苦伶仃地独自在这儿,因此我给它一点特别好的东西吃,而且今天晚上这么冷!”她很可怜地望着我。 我严厉地告诉她:“如果你把这鸡肉拿走一半,把所有的蛋糕都拿走,我就宽恕你。” 她像一个被罚的淘气小姑娘一样,很快地就遵命而行了。 过了一会儿,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只小北京狗。这依依不舍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我在冷风刺骨的气温下忙碌工作了一整天,这时有点闲倦。这间屋子有着熊熊的壁火和柔美的灯光,令人感到异常舒适,和外面那热闹、喧哗而且光芒刺目的大舞厅相比,我倒情愿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和把戏在一块儿休息一两个钟头。 彭福瑞太太一边走一边说:“你得来见见我的朋友们。”于是我们进入了那悬着三盏大水晶吊灯的舞厅。墙是乳白色而镶着金边,周围挂有许多大镜子。我们从这一群人,走到那一群,彭太太把我给他们一一介绍。但是她介绍我时所说的话,实在令我难堪!因为她总是说我是把戏最亲爱的叔叔! 不过,这些人也许是很能抑制他们自己,也许是他们已经对彭太太的这个溺爱把戏的弱点习惯了,所以他们听了这样的话,并没表示有什么奇怪,似乎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墙边有一个五人的乐队正在预备演奏。那些穿着白制服的侍者,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满是美酒和佳肴,在人们之间穿梭不绝。彭太太叫住了一个侍者,对他说: “佛朗西,给这位先生斟一杯香槟酒来。” “是的,太太。”那个侍者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就动手斟酒。 “不行,不行,不行,不用这样的杯子,得用大杯!” 佛朗西赶紧去拿来一个像汤碗似的大杯,里面盛满了亮晶晶的香槟酒。 “佛朗西。”彭太太又在吩咐着。 “是的,太太!” “这位是哈利先生,我要你好好地看看这位先生。” 那个侍者对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彭太太又发话了:“我要你好好地伺候他。他的杯中酒必须时刻加满,吃的东西也必须足够而丰富。” “是的,太太。”他鞠躬而退。 我低下头来慢慢地饮了许多酒。及至我抬起头时,则看见佛朗西站在我的面前,手中举着一盘熏鱼三明治。 一晚上都是如此,他时刻不离开我,不是给我好吃的,就是给我添酒。我非常高兴,吃了喝,喝完又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大吃又豪饮!很快我对四周光芒灿烂的一切,都觉得非常欣赏了。我和在场所有的小姐太太们大跳其舞。我的舞伴有很俏皮的年轻美女,也有年高德劭像个皇太后似的老太太。并且和咯咯笑的彭太太还跳了两次之多呢! 有时我高谈阔论,言语非常幽默。我常常对我自己的那些妙论惊奇。偶然间,我看见墙上大镜子中我自己的形影,我自觉样子非常潇洒,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身上穿着租来的礼服,合身而漂亮。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惊人的美男子! 那一晚上,吃、喝、谈话、跳舞,时间过得真快!当我该回家时,穿上了大衣,正在和彭太太握手道别,佛朗西又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好像他怕我在回家的路上会饿昏而倒下似的。 我喝完了汤,彭太太说:“现在你得来跟把戏说一声再见,你如不说,它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于是我们一同进入它的屋子。这只小狗在它那铺着厚垫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轻轻地摇着尾巴。彭太太碰碰我的胳臂对我说:“你既然在这儿,可不可以检查一下它的爪子?我很担心,它的指甲长得太长了!” 我把它的脚一个一个地拿起来细看,它懒懒地舔着我的手。我对彭太太说:“你不必忧虑,它的爪子都很好。” “多谢多谢,现在你得洗洗手了。我真感激你!” 在她那漂亮的浴室里,我环视四周,觉得一切一切都是高贵、舒适而亮晶晶的。她的肥皂泡沫又多,味儿又香。这一晚的享受,到此圆满结束!这几个钟头的奢侈生活,使我回家时一直回味着,不忍不去想它。 我上了床,关了灯,仰卧在床上,瞪视着一片黑暗,音乐仿佛仍在我耳边响着。当我的回忆刚刚要荡漾到大舞厅里去时,忽然间电话铃响了。 对方的声音非常小,当然是从远处打来的。 “喂,我是艾琴生。我有一头患难产的母猪,它生不出小猪来,已经闹了一夜了。你来吧!” 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他。挂上电话听筒后,我看了看表,已经2点钟了。我觉得有点木然,啊!喝了那么多香槟,吃了那么多佳肴,现在却得到那个最偏僻的小村子去给难产的猪接生,这是多么恼人的事! 我睡眼矇眬地把睡衣脱下来,穿上衬衣,当我穿我那硬挺挺的灯芯绒衣裤时,我简直不敢看在柜子里挂着的那套租来的礼服。(因为我太惭愧了!) 当我经过那漆黑的花园走向车房时,我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亮晶晶的大水晶吊灯,那人影闪来闪去的大镜子,那正在演奏中的乐队。 我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满是泥泞的脏地方。下车后,我在泥地里走了一会儿,才到了一座房子门口,但敲敲门,并没有人应门。于是我又到对面几幢小房子前,通过一个小门,而看到了猪圈。猪的臭味扑鼻,远处有一个半明不灭的小灯,隐隐中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于是我走过一群牛和许多牛粪,几乎被一个破隔板绊倒,溅了一身的牛尿,踏了许多牛屎!最后看到了一头母猪,它侧卧在那里,两肋颤动着,一阵一阵在用劲。 那位艾琴生先生并不太热心似的,和我打了一下招呼。他是一个半老的农夫,胡子大概有一个礼拜没刮了,戴着一个宽边的古董帽子。他一只手插在他的破裤袋里,一只手拿着一盏半明不灭的脚踏车的灯,那里面的电石似乎很快就要寿终正寝了! 我问他:“我们只有这一点点亮光吗?” “是的。”他带着惊异的神气回答。他看看灯又看看我,那表情似乎在说:“哼!他还想要什么……有这个灯还不够?!” “好,那么就请站过来一点吧。”我仔细看了猪一下,问他,“这头猪的年龄不大,对不对?” “对,这是它第一次生小猪。” 那头猪还是躺着不动,但又在使劲。 我对他说:“它里面不通,请你给我拿一桶热水,一块肥皂,一条毛巾来。” “没有热水,火灭了。” “那么,随便有什么拿什么来吧。” 于是农夫走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一片漆黑里。我在黑暗中,好像又听到了跳舞的音乐,那是一支华尔兹圆舞曲。我正在和一位年轻而美丽的贵族小姐跳着舞,当我带她一起旋转时,她咯咯地笑,那雪白而娇嫩的肩膀,那颈上的钻石项圈,那墙上大镜中所照出来的旋转人影……似乎都在我的眼前。 艾先生回来了,他把一桶水很重的放在地下,我用一个手指试了一试,水是冰冷的。 我很快地把上衣和衬衫脱掉,凉风吹到我的背上,寒冷刺骨!我咬着牙对他说: “请你给我肥皂。” “在水桶里头。” 我把一只胳臂整个沉入水中,一面颤抖一面找。最后找到一个像高尔夫球一样大小的东西,于是我拿出来,那是一块很硬很光像海边石头似的东西。我把它在手臂上和两手之间用力搓,希望能有泡沫,但却一点也没有。 我不愿再向他要另外一块肥皂,因为恐怕他不高兴。我到我的车里去找消毒油膏,那寒夜的冷风,吹得我的牙齿上下打战,全身寒毛倒竖,衣服上又溅了许多脏泥。 把油膏拿回猪圈后,我把它擦在手臂上,跪在那头母猪身体后,把手慢慢伸入它的肚内。越伸越往里,一直到我的臂肘整个都进去了,还没找到小猪。因此我只好侧卧在冰凉的石头地上,那地是湿的,但我顾不了自己的不舒服,仍然尽力探索。最后,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小东西,那是小猪的尾巴,那猪个子很大,它被堵塞在里面。 我慢慢把它取出来,对农夫说:“这头小猪就是使它母亲难产的原因。它大概已经死了,因为它在子宫口窒息太久了。里面可能还有活的,我再伸进手去摸一摸。” 于是我又把手臂抹上许多油膏,把手伸进去摸。这次所摸到的,不是尾巴而是头脸。忽然间,冷不防,一排小而尖锐的牙齿,咬到我而全部陷入了我手指的肉中。 我痛得叫了一声,仰头看了农夫一眼。对他说:“这头是活的,我很快的就要把它取出来了。” 但是这头小猪却另有打算,它不愿离开那温暖的天堂。每次当我抓到它那湿而滑的小脚时,它老是逃脱我的手指。过了几分钟,我的胳臂累得要抽筋了,于是我只好整个躺在地下,把头枕在石头上,胳臂仍然在母猪的肚子里。我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 这一闭眼,好像又到了那个灯红酒绿而温暖的大跳舞厅了。朦胧中,好像我正伸着手拿着那大玻璃酒杯,佛朗西正在给我斟酒。然后,我在乐队边跳着舞,那个乐队的指挥,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微笑,并向我鞠躬,好像他找我找了一生一世,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似的!于是我也报之以微笑。但是,慢慢地,那位乐队指挥的脸消失了,从上面往下看着我的,是那个农夫,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赶快把我的脸从石头上抬起来,自己摇动一下身体,心里想:“这可不行,怎么在工作时会睡着了?!一定是劳累过度,或是香槟酒喝得太多了!” 于是我又用手指去摸索那头小猪,这次它虽仍然努力挣扎,但我用力抓住它的小脚,把它顺利地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它出来后,立刻歪歪斜斜地找到它母亲的奶头,好像对这新的环境并不敌视了。 但这头母猪因难产的时间过久,体力不支,我还得给它打一针。 于是我又踏着脏泥,走到汽车上去取药针。回来后,给它在大腿上把药注射进去。果然过了一会儿,药性发散后,它就可以自己用劲,于是一头一头的小猪,都顺利地生出来了,一共有八头可爱的小东西。这时那盏灯里的电石已将用完,它渐渐将要失去光辉了。 我擦了擦自己冰冷的手和胳臂,对农夫说:“我看,所有的来宾都到齐了。” 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着那些小猪,歪歪斜斜的,争先恐后向它们母亲的乳头爬去。这个第一次做母亲的母猪,也尽量躺好,使它的乳房朝上,以便它的小宝宝们容易找到。我看着这一切,似乎是一个小奇迹,但却是永远看不厌的小奇迹! 最后,我想:“我得快点穿上衣服了。”于是我又试了试用那块肥皂来洗手。但是我又失败了,它像块石头,不起任何作用。不知它在这家已有多少年代的历史!我的左颊和左半身满是又脏又臭的泥,我只好尽量用手指甲把泥抠下来,然后用桶里的冷水洗涤。 我冻得喘不出气来,勉强问农夫:“你有毛巾吗?” 他默不作声,递给我一条口袋。它的边硬得刺手,因为沾了许多牛粪,奇臭无比。这口袋本来是盛牲口的粮食用的,我用它来擦我的皮肤时,它那粗糙的颗粒和粉层都抹在我的肉上,脏臭令人欲呕! 我穿上衣服,扣上大衣,拾起医疗器,爬出了猪圈,然后对那群猪做了最后一次的观察。那母猪又换了一次躺着的位置,它很满意地轻轻哼着。小猪们则忙于吸吮母亲的奶汁,吃得津津有味。此时那盏电石灯已经是黯淡无光了! 我终于往回家的路上驰去。在离开这个农场之前,我得下车自己去开一道大门。寒风虽然刺骨,但却带来一阵青草的清香。 我站在那儿,望了一望那漆黑一片的田野,心里想着:这一夜算是结束了!我的思潮回到了做学生时代的一幕。那位老教授在向全班的同学谈我们将来的职业问题,他说: “你们如果决定将来做兽医,虽然永远不会成为大富翁,但你们的生活中会有无穷的趣味和各种不同的经验。” 在黑暗中,我不觉失声而笑,直到上车时还没笑完。那位老教授说的话真可谓至理名言!“不同的经验”!可不是吗!?实在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经验”! 西格VS女秘书 第二回合 首次告捷 当我正在看我的出诊单时,看见法西格站在背着窗户的地方,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带着微笑,在准备和哈伯图小姐谈话。我听见他开口了: “哈伯图小姐,我要跟你说一两句话。第一,是关于你那个零钱箱。我想你说得很对,应当有一个装零钱的小箱子。不过,我想你一定同意:一个零钱箱的主要功用,是存有零钱在里面。”说到这儿,他轻轻地笑了一笑,又继续说,“昨天晚上我给几只狗动手术,那几个狗主人都要给现款,我身上没有零钱找给他们,于是到你那零钱箱去拿,没想到里面竟是空的!我没法子只好告诉他们,等我寄去账单再收他们的钱。这样做法,不太好,对不对,哈小姐?因此,我得请你在零钱箱里留点零钱。” 哈伯图小姐的眼睛睁得奇大无比,对他说:“你把箱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 “请你听我说完,”西格不听哈小姐在说什么,“还有一件小事,我要请你注意,现在已经是十号了,我们的账单还没寄出去,这是一件要不得的事。” “可是,法先生……” “等一等,哈小姐,等我给你解释:人人都知道,农夫们如果在每月一号收到账单,他们会早早地还账。”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你知道由于晚收这么多账,我们会损失多少利息钱吗?这都是因为你把账单寄得太晚,你晓得吗?” “法先生……” “我快说完了,哈小姐。我不愿对你说这些话,不过,我实在损失不起这些钱!因此,我希望你要对这些小事多注意点。” “可是,请你告诉我,你如果不在簿子上记下来,我怎么能给人寄账单?……” 他不等她说完,又接下去说:“最后,哈小姐,让我告诉你,自从你来以后,我对你的先进改革,倒很满意。我相信过些日子,你就会把我刚才提到的几点改善了。我们办事得有‘效率’,非有‘效率’不可!” 在哈伯图小姐面前,法西格第一次耀武扬威,理直气壮得大胆放肆起来了! 折磨了屈生一夜的狗 当我给那只小黑狗动完手术,把针线放回盘子里去时,仔细看了一看刚刚缝好的伤口,对屈生说: “不是我自夸,我觉得我缝得很漂亮。” 屈生俯视着这只昏迷中的狗,看着那一排缝得很整齐的线,也不由得赞赏道: “缝得真好看,我可缝不了这么好。” 那只大黑狗安静地躺在桌子上,舌头吐在外面,眼睛昏迷着。因为它的肋骨上长了一个瘤子,因此必须开刀。割下来的瘤子,是一个圆圆亮亮的,像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它并没有流血过多,也不会有什么后患。 那块以前肿起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个小疤,我相信过些日子它就会消失了。因此我很得意。 “我们得把它留在这里,等它好一点再让它回家。”我对屈生说。于是我们两个人把它抬到电炉旁的一叠毯子上,让它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休息。午饭时,我们忽然听到一声又长又尖的刺耳怪叫,听着真是令人胆战心惊! “天呐!这是什么?”西格吓了一跳。 “一定是我今天早上动手术的那条黑狗,它从麻醉中醒过来了。我想过一会儿就会停止的。”我回答着。 于是我们一起去看它。它仍然躺着,并没有恢复知觉,还是过几秒钟叫一次。 我们匆匆把饭吃完,西格借口有许多出诊,就站起来了。因为他忍受不了那刺耳的吼叫声。临走时,他吩咐屈生,把狗抬到客厅里,放在火旁边,叫他看着它。 “我得整个下午听它的怪叫?”屈生惊奇地问他哥哥。 “是的,我们不能这样把它送回去,我不能让它发生什么意外,它需要人照顾。” “你要不要我握着它的爪子,推着它到集市上去转转啊?” “别说废话!” 我和屈生把大黑狗又抬到客厅,屈生可怜兮兮地坐在椅子上,听那震耳的怪吼。我赶快离开那儿,去做出诊的工作。 当我回来时,天已经很黑,这座老房耸立在安静的街道上,那刺耳的尖叫声,还点缀着这一片黑暗!我看了看表,已经6点钟,屈生整整受了四个钟头的罪! 当我开门进屋吋,只见屈生两手插在裤袋中,背门而立,两个耳朵里塞着许多棉花。 “怎么样?”我问他。 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听不见,于是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吓了我一跳!我戴着这副‘耳塞’什么也听不见——除了那刺耳的吼声。什么塞子也挡不住它!” 我查看它时,觉得它一切都很好,只是怪吼总不停,而且一时还不能恢复知觉。 “它一下午都是这样吗?” “老是如此,一点也没两样!你不必可怜它,这乱叫的魔鬼!我听了好几个钟头,都快把我听疯了!你得给我打一针,安定我的神经!”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颤抖的手摸他的头发。 我拉住他的胳臂到饭厅里去,告诉他也许吃过饭他就会好一点。他很顺从地乖乖跟着我到了饭厅。 西格吃饭时很高兴,又说又笑,也没提起隔壁屋中黑狗的不绝怪号声。但屈生似乎还感到那号叫声在刺得他发痛! 饭后,西格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吉米,别忘了今天晚上我们得赶到巴邮去听老瑞芙讲演‘关于羊的疾病’,他平常讲演讲得很不错。屈生,可惜你不能也去听讲。你得在家看着那只狗,等它恢复知觉。” 屈生好像听到了晴天霹霜似的,自言自语:“又得跟那个混账的东西呆在一块儿,它简直把我气疯了!” “没办法!我和吉米今天晚上得去听演讲,如果不去,面子上不好看。” 屈生懒懒地回到客厅里去,我穿上大衣就往街上走,在街上还可以听见那尖锐的号叫! 讲演会很成功,是在巴村一个很讲究的大饭店里举行的。这种会最精彩的一部分,是讲演完后大家在酒厅中的欢聚。而且,最舒服的事,是听那些兽医们谈谈他们的种种问题和错误——尤其是关于他们的错误。 散会时已经11点了。在路上我感到有点对不起屈生。不过,我又想,现在也许那只狗会好一点。没想到我们到家时它还在叫! 屈生坐在一大堆空啤酒瓶当中,一个空木箱靠墙立在那儿,屈生坐得笔直,样子好像很严肃。 “屈生,怎么样?你现在觉得如何?”我问他。 “还好,还好。你们一走,我就出去买了一箱酒来。到底不同,喝了三四瓶以后,狗叫声就不让我心烦了。实际上,我也用狂叫来回敬它,这样已有好几个钟头了。我们这一晚上过得很有意思,它现在刚刚恢复知觉,你看看!” 这只大狗抬起头来,眼光表示它已认识我们。尖叫也停止了。我走过去拍拍它,它的尾巴动了一动,好像是打算摇一下。 “好了,小伙子,你现在得乖乖一点,你让你的屈生叔叔受了一天的罪!”我对它说。 大黑狗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竟摔倒在瓶子堆上了! 西格正从门外进来,看见屈生那醉醺醺的样子,和满地乱七八糟的酒瓶,又对屈生发脾气:“这么乱!你做这么一点事,就得把屋子弄得天翻地覆!” 大黑狗听见西格的声音,又挣扎着起来要过去和他亲热,没走几步,又摔倒了,而且把一个空瓶碰得滚到西格的脚旁边。 西格过去摸摸它那黑得发光的头,对我们说:“它是一只好狗。明天早上它就完全好了。不过今天晚上我们不能让它自由地随便走,它可能把腿跌断。”说到这里,他看了屈生一眼。屈生还是僵直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一语不发。于是西格又继续下去对屈生说: “你知道吗?最好是今天晚上,你把它带到你的屋里去。我们既已把它医好,绝不能让它再受伤。对,今天晚上让它在你屋里。” “谢谢你,真得多多地谢你!”屈生眼睛直直地往前看着,声音平平淡淡地回答着。 我的卧房和屈生的屋子只是一墙之隔,当中有门可通。我的屋子宽敞,四方,屋顶又高,还有壁炉等等。我躺在屋里时,常常自觉有点像一个公爵似的。 屈生的屋子窄窄长长的,他那张小床藏在一头,地上也没有地毯,只有光滑的地板! 我把黑狗抱进去,放在一叠毯子上,对已躺下的屈生轻轻说:“它现在不吵了,睡得很香,我想你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刚刚睡熟,不知什么时候,竟被隔壁的怒骂声把我惊醒。接着又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屈生的喊叫。 我想我即使去看,也不会有什么用,因此只好躺在毯子里听。每当我几乎要沉入梦乡时,总是被那乒乓的声音和叫骂声吵醒! 过了两个钟头,隔壁的声音改变了。这时大黑狗的腿似乎已能运用自如了。它在屋中行行重行行,来来回回地快步走,四个爪子走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无尽无休,连续不断!有时在这“滴滴答答”声中,夹杂着屈生的叫骂:“坐下,你这混账狗!你停住!”他的声音已经喊哑了。 我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黎明,我倾听隔壁,屈生没有声音,“滴滴答答”的脚步也比刚才慢了,现在它好像在慢慢地走。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把通到屈生屋子的门轻轻打开,没想到几乎被大黑狗把我扑倒。它看见我高兴极了,用两只前爪扑在我的胸前,和我表示亲善。它那一对深黄色的眼睛,充满智慧,咧着嘴,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和粉红色的舌头,好像在对我微笑。它的尾巴也在摇摆。 “嘿,朋友,你好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对它说完,立刻给它检查,它既没有肿,也没有痛苦,一切都很好。 “好极了。”我拍了它一下,它高兴得向我跳过来,又抓又舔!我正抵挡着它,忽然听见床上屈生在低声呻吟,他在惨淡的黎明幽光中,面色看着可怕极了! “我一会儿觉也没睡!我的哥哥真有幽默感!他让我和这个畜生在一起过夜!你看着吧,他如果听见我这一夜受了多少罪,我敢打赌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后来,我们大家一起吃早饭时,西格听见屈生昨天晚上一夜没得睡觉,竟向他道歉,并且安慰了他许多话。可是屈生还是对的,西格的神色,看着的的确确高兴! 橡皮罩衣“怪物” 当我来到手术室时,看见西格的手术台上躺着一只老而弱的狗,他正在抚摸它的头。 “吉米,我要你把这只狗送到葛瑞尔大夫那儿去,他是巴村的兽医。这只狗的主人从前住在巴村,他一直给它看病。现在它有膀胱结石,需要开刀,我想最好请他做这件事。他是一个气量很窄的人,我不愿意惹他。” “哦,我听说过这个人。” “他有些从学校派来见习的学生,可是他对那些学生坏极了,所以人们都知道他。你越快把它送去越好。你看他动完手术后,再把它带回来。不过,你得小心点,别得罪他,不然的话,他会向你报复,给你苦头吃的。” 当我看见葛瑞尔时,我立刻就联想到威士忌酒!他的眼睛水汪汪,大鼻子上红得发紫的血管彼此纵横交叉,两颊斑斑点点。除此外,他的态度自大而且傲慢。 他看见我,什么客气话也不肯浪费,立刻把狗从我怀中抢过去,然后指指侍立在一旁的一个见习生,对我说:“这是克林顿,他是最后一年的学生。你看看咱们这一行里是不是也来了些油头粉面的家伙?” 我自然没有答话。当他给狗动手术时,他老是时时刻刻地给那个学生气受。我为了要转变话题,于是问克林顿什么时候回学校去。 “下礼拜一。”他回答。 “哼!不过,他明天就回家。在家里耽误宝贵的光阴。要不然,在这儿可以多得好多经验!” 那个学生脸红了:“我在这儿见习已经一个月了,我觉得在开学前应当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 “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都一样,总是离不开姐姐妹妹什么的。” 手术做完后,葛瑞尔对我说:“这条狗在昏迷未醒之前,你不能把它抱走。我有一处出诊,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只好遵从他的命令。 在车中,我们并未“谈”话,因为话都是他一个人说。他的独白完全是说那些求医者怎么可恶,或那些同行怎么可恨。 在他所说的许许多多故事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是:一个退休的海军上将,曾请葛瑞尔检查他的马。葛告诉他这匹马的心脏很弱,不能再骑它。这位海军上将闻言大怒,后来又请了另外一位兽医来检查它。这位大夫却说那匹马一点病也没有。 海军上将于是给葛瑞尔写了一封信,臭骂他一顿。信寄出之后,他的心里感觉很高兴,于是骑马出去大跑。不料正跑得洋洋自得时,那匹马忽然摔倒,而且从这位上将身上滚了过去。上将的腿摔坏了,胯骨摔伤了!马也一命呜呼了! 说到这儿,葛大夫对我很诚实地说:“我真高兴!” 我们到了一个奇脏无比的农场。他告诉我:“我得洗一头牛。” “好。”我一面回答,一面把烟斗拿出来,预备坐在车里等他。 葛瑞尔一只脚跨出车门时,又问我:“你不来帮我一点忙吗?”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因为“洗”牛,只是把刚刚生产后的母牛子宫洗净,把里面剩的东西取出,平常一个人做就行了。 “我没什么事可做吧?而且我的罩衣在我的车里,我没想到得到乡下来出诊。如果去帮忙,恐怕要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刚刚说完,我立刻就知道话说错了!他怒容满面地瞪了我一眼,就向前走去,但走了一半,又回来对我说:“我刚想起来,我的车里有一件衣裳,你可以穿。你还是和我一同去,也许可以给我递递东西。” 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下了车。他从车后一个大木盒中拿出来一套很黑很厚的橡皮罩衣。我接过上衣,重得好像铅铁所做的一般!那条裤子比衣服还重,衣裤都有许多拉链和扣子。 “你穿上它。这是我前些日子买的,为了给牛接生所用。但我不常穿,因为它有点太重。不过你穿上可以免得弄脏衣服。” 我心里暗想:这一定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给牛接生的人所发明的衣裳!因为穿上它,简直不能动弹! 我一面脱掉我的上衣,一面仔细瞧着葛瑞尔的面色。他面无表情。我虽不情愿,但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惟恐让他生气。 他帮我把这黑亮厚重的衣服和裤子穿上后,又拿出一个头罩来,我极力推托,不愿戴它。因为这个头罩是连头带脸都罩起来的,我想我如果戴上一定像个怪物!但他坚持给我戴,我也只好戴上了。 我们到了牛栏处,使人们大吃一惊!那儿有一个农场主人,两个管牛的,和一个小女孩。那个农夫刚要说话,看见我这怪人慢慢前行的怪样,把要出口的话竟冻僵在嘴唇上。那个小女孩忽然哭着跑开了。 本来“洗”牛,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对大夫来说,是一个又臭又脏的工作。不过这次这几个人倒觉得很有趣,他们一直瞪着眼瞧我,他们仔细看我这身衣服。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想这个怪物不知要做什么,一个穿着这么怪的衣服的人,一定得做出伟大的事来!这时我只是靠墙而立。 那件橡皮衣服的领子,紧得使我喘不过气来。我这样一语不发,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气氛!谁知我在这厚皮衣服里闷得全身大汗! 过了一会儿,那个哭着跑开的小女孩居然壮着胆子把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带来看我。我想对他们笑笑,但他们又跑开了! 不知在墙边站了多久,葛大夫终于做完了他所应做的事,于是对我说:“我做完了,你来帮忙吧。” 这时那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这是他们最希望看的一幕,看看我到底要做什么! 我像一个机器人似的,慢慢走过去拿那个洗子宫的器具,拿来后,弯腰把它交给葛大夫,他接了过去。于是我慢慢直起腰来,又回到墙边,恢复了原来站着的姿态。 我看着那几个人,他们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失望!他们想:这个神秘人物的职责一定得很重大才对呀,怎么只是传递个子宫器就完事大吉了呢? 当葛瑞尔工作完毕后,把我的拉链拉开,扣子解开时,“观众们”知道这出戏已经演完了!他们由失望的表情,改成好奇而感到有趣的表情。他们围着我,个个面带笑容。我知道他们已等不及那天晚上要到酒馆去告诉别人关于我这怪物的事! 我恢复了失去的尊严,穿上夹克,走回车中。葛瑞尔在跟那几个人说话。不过,他们都没注意他,他们还是在注意着我! 回到葛的诊室后,那只狗已从麻醉药中苏醒,它看见我,努力向我摇尾。我把它包在毯子里抱起来。当我要走时,看见葛瑞尔两手拿着那件橡皮衣服在发笑! 西格VS女秘书 第三回合 再落下风 有一天,我给一头牛看完病,从外面回来,看见西格站在过道中,身体倚在墙上,身上挂着诊疗器。办公室中哈伯图小姐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哈啰,哈啰!去出诊吗?”我高高兴兴地问他。 西格的脸上似有怒容,他举手对我警告,然后,蹑足而前,当他走过了哈小姐的门,正想松一口气,要逃走时,不料他的诊疗器碰在墙上发出了一点响声。屋中马上起了响应,哈伯图的吼声立刻震耳欲聋。西格悲惨地看了我一眼,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去。 看他进去后,我想起自从这位女秘书到达后的一切。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倒给我的生活中增加了一点乐趣。 起初,好像西格居上风,因为他是主人,哈伯图小姐似乎无力应付他的战术。但她却是一位勇敢的奋斗者,她有许多花样,使你不能不佩服她那善于利用武器的本事。 从上礼拜起,她似乎已占了上风!她常常把西格叫到她的桌前来回答问题。她的咳嗽声已演变成愤怒的吼叫,真可谓声震屋瓦了!现在她又有了一种新式武器——她把西格拼错的字、加错的账、登记错误的地方等等,都用小纸条一个一个地抄下来。 她用这些小纸条作为武器,平常没有大战时,不轻易派上用场。等到必要时,她就拿出一张纸条来,放在西格眼底,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因此你看不出来她见到他那垂头丧气的惨状能使她多么高兴! 但结果,当西格不断地一边解释一边道歉时,你可以看出哈伯图那副面有得色的神气! 西格进屋后,我仍在半开的门外悄悄而好奇地看着他们。哈伯图满面严肃地用笔敲着账簿上的一笔账,西格则在嗫嚅地回答她的问题。有好几次他老想乘机逃走。我可以看出来他已几乎要崩溃了!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来,哈伯图正在接时,他又要往屋外走。只听哈小姐对西格说:“卜兰特上校要跟你说话。”西格只好转回去。这位上校是养赛马之马的人。他久为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他老是有许多不满意,问题永远没有止境,每次他一来电话,总是要使人的血压突然升高。 我可以看出今天的情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西格的脸色愈来愈红,他的声音也愈来愈大。最后他把听筒使劲地摔在电话机上,然后靠在桌上大喘气。 出我意料之外的,哈小姐打开抽屉,又拿出一张纸条来,放在西格面前,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在紧张气氛中,西格起先毫无动静,后来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他抢过那张纸条,用力一撕。他还是一声不响,一边撕一边用眼睛瞪着哈伯图小姐。哈小姐吓得偷偷地往后挪她的椅子,一直挪到碰着了墙。 这幅画面真怪!哈伯图往后靠着,嘴略张,头上那卷得弯弯曲曲的头发卷儿,各个都显得很紧张。西格盛怒逼人,还在疯狂地撕那些碎纸。最后他使尽全身之力,把所有的纸像扔标枪似的扔到字纸篓中去,那些碎纸像一阵雪花,落在字纸篓中和篓外周围。西格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大步走出门。 何嫂在厨房里正在开一盒农夫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是些吃的东西。我对她说:“我想,做诊所的老板固然好,但是做一个无‘官’一身轻的助手也不错!” 歪打正着自我治疗的猪 那天,对屈生来说,是一个倒霉的日子。因为那天早晨4点钟他从外面回来时,被他哥哥逮着了! 头一天晚上,他去参加那一年一度的“教堂服务人员”的聚会去了。这些服务人员都是在各教堂打钟的青年。他们每年聚会,都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屈生回来时自然也是歪歪斜斜,连话都说不清楚。 西格看见他那副怪样,知道这时和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因此,一直等到吃早饭时才把他大骂一顿,骂得他自己的声音都哑了! 不料西格刚走出去十分钟,屈生就已恢复了他的平静而高兴的样子。 他对我说:“吉米,今天晚上我们有‘全村跳舞会’。我敢保险我认识的那些在医院里服务的小姐们都会去。我可以给你介绍。”说完后,他又到另外一间屋子去拿来一瓶酒,“咱们在不跳时,还可以喝几口。” 我不管这瓶酒是哪儿来的,我很喜欢这“全村跳舞会”。他们有一个三人的乐队——钢琴、小提琴和鼓。而且有些老太太们管吃的与喝的东西,那是牛奶、三明治、甜点等等。 那天黄昏时我去出诊,屈生和我一起去,在车上他始终在谈着跳舞的事,一团高兴溢于言表。 我也感到很舒服。在回来的途中,我看着那灰色的石头路,天上最后的一抹红色,没有风,只有轻微的气息从郊外吹过来,带着一股清新的淡淡香味。 当我们回到家时,西格出去了。但在壁炉上他给屈生留了一张条子,上面仅仅写着:“屈生,你得回家。西格。”(意思是回他们母亲的家。) 这种事是常有的。因为我们这里床和毯子都不多,每次一有客人来住,屈生就得把屋子让出来,他必须回到巴村去。平常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毫无怨言地去坐火车回家。下过今天可大大得不同! 他看完了那张纸条,怒气冲冲地说:“一定是又有人来住了!我老是得滚蛋!哼,这封信多么好!他不管我有事没有,也不问我有没有不方便,就是‘屈生,你得回家’!多么有礼貌而周到!” 他平常很少这样发怒,于是我说:“屈生,我看这次的跳舞会算了吧!反正以后还有呢!” “我为什么让他这样对我?我也是人啊!对不对?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告诉你吧,我今天不到巴村去。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要去跳舞,我非去跳舞不可!” 这种挑战性的口气使我有点惊慌:“那么西格回来时怎么办?他看见你还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 “去他的,西格是什么东西!”我不多说了。西格回来时我们正在楼上穿衣服。我先下楼,看见他坐在炉边看书,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坐下来等着炸弹的爆炸。 过了几分钟,屈生下来了。他很小心地选了一套深灰色的服装,脸洗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 西格看见他立刻就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告诉你到巴村去,今天晚上有人来。” “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火车。” “没有火车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火车。” 这种对话一向使我很不舒服。这样,照例是使西格嚷得面红耳赤,而屈生则用着平板的声音应战,他的技术已有长期的练习。 西格看见屈生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头发梳得这么亮,鞋擦得这么干净,越看越不顺眼。 忽然他对屈生说:“也好,你就留在这儿吧。我要你给我做一件事,你可以替我给邓查理的猪在耳朵上开刀。” 邓查理的猪是我们一向不愿意提起的。因为几个星期以前,西格曾去给它看病,它的耳朵肿得很大,必须开刀使脓流出来。但不知为什么西格并没完成他的任务,他回来后叫我第二天去。 第二天当我进入猪栏后,那头奇大无比的丑猪,从草堆上站起来,对我恶狠狠地怒吼,并张着大嘴,对着我就走过来。我没敢和它争辩,赶紧逃之夭夭了!我站在猪栏外面看着它那一对凶狠的眼睛和那嘴里又长又大的黄牙,心里不知怎么办好。 平常我并不怕猪的怒吼,但这头猪与众不同,它真是在发怒。当我还未想出办法来之前,它竟要闯出猪栏来,对我加以危害!于是我立刻下了决心,对邓查理说: “邓先生,我带的工具不对,过几天再来给它开耳朵吧。这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只是一个小手术。再见吧。” 于是这件事就搁下了,谁也不愿再提起它来。 屈生很惊奇,他问他哥哥:“你要我今天晚上给那头猪动手术?今天是礼拜六,我要去跳舞。” “现在就得去。你可以在做完这件事以后再去跳舞。” 屈生本来还要说话,但他知道没有用,于是改口说:“好,我去做。” 他很庄严地离开了。西格恢复看书,我则瞪视着壁炉里的火光,心里想着:不知屈生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还不到十分钟,屈生就回来了。西格用着怀疑的眼光问他:“你把那头猪的耳朵开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找不着邓家在哪里。一定是你把地址说错了。你说的门牌是98号。” “是89号,你明明知道。你趁早赶快去,把这件事办完。” 屈生又走了。我等了15分钟,他又带着胜利的神气回来了。西格问: “你把事办完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他们全家都出去看电影去了。今天是礼拜六。” “我不管他家里有人没有,你就给我把那头猪的耳朵割开。现在就滚。这次非把事做完不可。” 屈生又走出去,西格一句话也不说,但我可以觉出空气是紧张的。过了20分钟,屈生又回来了。 “你把那只耳朵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那儿太黑,我怎么工作?我只有两只手,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灯,你叫我怎么拿着它的耳朵?” 这回西格真气极了,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嚷:“我不管你怎么做,反正今天晚上你得把那头猪的耳朵打开!别再找托辞,否则我跟你就算完了。现在快给我滚出去,没把事做完别回来。” 我真替屈生担心!他的确很倒霉!他一语不发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走出去。 西格又重新看起书来。我也拿起一本书来看,但是看不下去!我瞪着那些字,约有一个钟头之久,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看得我头疼眼花!我想站起来在屋中走走,但西格在这儿,绝不可能。于是我只好离开屋子,到院中去散步。 过了一会儿,屈生回来了。我跟他进了屋子。他走到壁炉前,站在那里,全身散发着猪的臭味,漂亮的衣服和裤子上染了许多猪粪。我再一细看,原来他的领子上、头上、脸上都有斑斑点点的猪粪。 他虽然狼狈不堪,但态度竟还很稳重。 西格赶紧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 “你把那只耳朵开了吗?” “开了。” 西格一句话也没再说,重又看起他的书来。屈生看了他哥哥一会儿,于是大踏步地走出屋子。他走后屋中犹有余臭! 我们终于去跳舞了。他去以前早已换洗得干干净净,因此身上也没有一点猪的臭味。我看着他喝下三瓶酒,等他喝到第四瓶时,我忍不住问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点着了烟,答道:“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独自站在漆黑一片的猪栏外面,听见那大笨猪在栏里又叫又吼,是多么不好受!我把灯照在它的脸上时,它跳起来一直向我冲过来,像狮子一样的吼叫着,而且露出它那又脏又黄的大牙来。那时我真想放弃一切立刻回家,但又想到跳舞和其他的事,于是只好跳进栏去。没想到刚一进去就被它冲倒了。大概因为太黑,它看不清楚,因此竟没有咬我。但是它却摔在我的身上,我实在把它恨透了!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它,我怎么会受这个罪!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挣扎着站起来,用脚踢着它在猪栏里转起弯来。那头猪居然不反抗,它只是拼命往前走,真是一个懦夫!” 我还不明白,又问:“那么你怎么给它动的手术呢?” 屈生举起杯子,看着里面的泡沫,然后从从容容地说: “我很运气。在我追着踢它时,它自己碰在墙上,把耳朵上的脓包碰破了,碰得正合适,真好!” 突然冒出来的牛胃 西格的一位朋友麦瑞克上校有一头牛,不知怎么吃了一根铁丝。因此必须开刀,把铁丝从胃中取出来。这是一个大手术。 “我们可得表演得很好很漂亮才行。我们必须非常注意卫生,而且做手术时得有很好的秩序。消毒和技术等都很要紧。”西格对我们再三嘱咐。这几天他正在提倡他的十全十美运动。每次当他看完一部关于手术的技术书籍或实施手术的电影时,他总要尽量提倡“十全十美”,一切都不许马虎,常常搞得全诊所鸡犬不宁。 这次当他诊出那头牛的胃中有东西时,他很高兴地对我们说:“我们得让麦瑞克上校见识见识真正呱呱叫的兽医外科手术,使他永远忘不了。” 屈生和我这次都是他的助手。我们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麦氏的农场,神气十足。西格一马当先,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呢上衣,很漂亮,他自己也很得意。当他和他朋友麦上校握手时,态度非常潇洒。 麦上校样子颇为高兴:“你要给我的牛开刀把铁丝取出来,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你看吧,你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到了牛栏,我和屈生赶快忙着把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拿出一个崭新的钢盘,上面摆上亮晶晶的各种手术工具、一排排的药棉,和各种消毒药、酒精等等。 西格高兴得像个孩子。他的手很巧,实在也是值得叫人参观的。我可以猜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想:这次手术一定是非常漂亮。 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时,他脱掉呢上衣,换上一件白布罩衣,把上衣递给了屈生。于是屈生就把它放在一个木头箱子上。西格大怒:“别把它随便扔在木头箱上,给我给我,我会找一个干净地方把它挂起来。”于是他很小心地把这件上衣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这时我已在将要开刀的地方把毛刮掉并消毒。于是西格拿起针来,把麻醉剂注射到牛的肚子里去。他对麦上校说:“这就是我们要开刀的地方,希望你别害怕。” “噢,我见过血,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昏倒的。”上校笑着回答。 西格先把皮割开,再把肌肉割开,最后小心翼翼地把腹膜割开。这时它的第一个胃就暴露出来了(反刍动物有四个胃)。 西格换了一把手术刀,正在考虑从哪儿下手时,不料那个胃从开口处凸出体外来了! 西格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有点不寻常。大概是胃里有点气。”于是他不慌不忙轻轻地把它推了回去,然后又准备割。可是他刚一松手,那个胃又冒出来了!这个粉红色的东西,有一个足球那么大。西格又把它推回去,它又立刻跑出来,而且像气球似的,长大了许多。 这次他得用两只手来把它推回去。他推回它去后,继续用力用手按住,不让它再出来。累得他直喘,而且头上冒了汗珠。按了一会儿,他轻轻把手松开,这次它果然没再出来。 他正要回身拿刀,不料那个胃忽然从刀口跳出,像一头活的动物似的!还有些别的东西也跟着一起出来了!它们凸凸地堆了一大摊,都是又滑又亮的东西。 西格失去了假装镇静的神气,他用两只胳臂环围着这些东西,同时往下压。我赶快上前去帮忙,他低声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大概心里在怀疑为什么从前学解剖牛时没学过这样的事。 我们两个人不言不语地把那些东西都弄回牛肚里去了。这份工作真像打了一场大仗一般,现在只剩下第一胃露在外面,他用手扶着。 那位上校则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他虽然知道看开刀颇有趣,但却没料到会这么有趣。 最后西格又说:“一定是肚子中的气,使得它们如此作祟!你把刀递给我,站远一点吧。” 他用刀割开第一胃,然后往下刺。我真高兴我已退回原位,因为刀下去后,从刀口处像喷泉似的喷出了许多又绿又黄又臭的液体东西。在迅雷不及掩耳的当口,这液体喷了西格一脸。他不敢把那个第一胃放回去,因为恐怕这些坏了的液汁会染到腹膜上。因此他只好让它尽量喷出来,喷到他的头发上、脖子上和那件雪白的罩衣上。 那些腐坏的液汁很快地继续喷,又喷到桌上的钢盘里,把那些小心翼翼摆好的药棉花和工具也都淋湿了。最可气的是,它竟把挂在墙上的那件新上衣也弄脏了!这时满地都是臭水,西格的脸已被染成黄的!麦上校则看得张开了嘴,两眼发直。 当那臭水流完后,我又得上前来帮忙。这时我用两手分别按住刀口,西格把一只手慢慢伸入牛的第二胃中,往里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居然找到那根铁丝了,于是他就把它取了出来。 屈生一直在急忙重新预备干净的针线和药棉等等,这时铁丝既已拿出,西格就很顺利地把一切都缝好,总算大功告成了。 我们用水桶给西格冲洗他的衣服,他很伤心地把那件宝贝上衣上的脏东西刮掉,然后用水洗,但还是没有太大用。 麦上校很客气地邀请我们进到他的屋中去喝酒,但他说话时却离着西格有十尺多远,因为他全身都是臭味。 西格当然谢绝他这不太诚意的邀请了。他告诉上校:“你的牛大概一两天内就可以吃东西,我过两个礼拜再来把缝线取下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屈生都忍受不了西格身上的臭味,我们俩都把头伸到汽车窗外去,但还不免会闻到!西格开了一会儿车,面带笑容对我们说:“我们这一行,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你想想这次手术的成功,也就不觉太难过了。” 一头死牛引发的问题 在那个毫无趣味的大场上,有三个人——堪佛、莫劳克和我。这三人中最悠闲的是莫劳克,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算是主人。这个废牲死牲场是他的。这时他正在望着我和堪佛。我们俩则正在注视着一头刚被莫劳克割开胸膛的牛尸。这头牛是堪佛的。 在我们这德禄镇,一提起莫劳克这个名字,人们的脑子里立刻会联想到“不祥之兆”。因为他这个场是残疾和死亡牲口的葬身之地。这些牲口都是农夫们的功臣,兽医们的主顾。如果镇上有一头病得非常严重的牲口,那么有人一定会说:“我想它不久就得到莫劳克那里去了。”若不然,人们就说:“莫劳克早晚要把它了结。”这儿有几座粗糙而不整齐的红砖房子,房子有一个烟囱,里面总是冒出无穷无尽的黑烟。 如果你不是有一个很好的胃,你最好别往这个地方近处走,因此所有镇上的人都躲着这个令人反胃的场子。但是你如果有冒险的精神而敢偷偷往进门的大屋里面看时,那么你会发现那简直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因为到处都是死的牲口,它们多半已被肢解,钩子上挂着一大块一大块的肉;有些地方,有着肿胀的羊,或是一头颜色已经发绿的猪,似乎连莫劳克都不愿意把它割开。 有些动物的头颅和干骨头,在房顶上晒着;用牲口的肉做成的喂动物(猫狗之类)的食粮,一堆一堆放在墙角。那儿的气味永远是臭的,尤其在莫劳克煮那些死牲口的肉时,那种气味实在无法形容。 莫劳克全家住在那一排红房子的当中,如果有人猜测在这儿住的人是一群干巴老瘦满脸皱纹的小精灵,那可错了!实际上莫劳克是一个面色红润而有童颜的人,他年约四十多岁。他太太是个身材丰满,面带笑容而不难看的女人。他们一共有8个孩子,最大的19岁,是个美丽的少女,最小的是5岁的活泼男孩。这些孩子们自有生以来,就永远在那些充满疾病细菌的死兽旁边玩耍,它们什么病菌都有,于是他们的抵抗力却被训练得比任何人都强。这些孩子是本区域中最健康的孩子! 据人们传说:莫劳克是附近的大富翁之一。但知道他的人都说:他的钱来之不易,完全是用血汗换取的。每天,不管什么时候,你会看见他开着一辆摇摇欲散的破车,到乡下去取死兽的尸体,太大的,他用车上的绞盘把它吊起,放到车上,然后运回来把它肢解。每个星期有个做狗食的商人从巴村来两次,收买鲜肉。其余的东西,他就放在一起煮,这些煮碎的混合物,是农夫很需要的动物食粮,他们把这东西掺在猪食和鸡食中。那些骨头,磨碎做成肥田粉,皮则卖给皮革制造商。此外,还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则有一个不知名的人来收取。人们只知他有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有时候莫劳克耍出点花样,他就用那些动物油做些奇长无比的肥皂,它们虽然臭不可闻,但也有店铺买去洗刷地板。 人们都说:莫劳克无疑是很有钱,但是,老天啊,他的钱来得实在不容易啊! 我和莫劳克却常常见面。因为这个废牲死牲场对一个兽医是很有用的。兽医们可以用这个地方作为他们检验死兽尸体之用。他们可以研究这些动物的致死原因,在莫劳克的刀下,兽医可以看出疾病的所在,因而解决了他们的困惑。 在我所诊疗过而病死的牲口中,送到这里来时,常常会有农夫问莫劳克:“它到底是什么病?”这时我和他的意见就起了摩擦了。 莫劳克觉得他积二十余年肢解患病动物尸体之经验,自认为已成动物病理专家,比任何兽医知道的都多。他虽然目不识丁,但却很以他的这份知识为荣。那些乡下人既然把他看得很高,他也不轻易放松这个有力的地位。农夫们似乎也都同意他是动物疾病的权威。 如果有一个农夫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喂,你记得你给我医治的那头牛吗?你说它是镁不足,它一直也没好,我把它送到莫劳克那儿去了。你知道真正的病因是什么吗?是尾巴虫!他说,你如果把它的尾巴斩掉,它会站起来就走的。”我知道和这样的人辩论是没有用的。即使你告诉他世界上根本没有“尾巴虫”这一说,也是无用!他们认为莫劳克懂这些事,因此我只好认倒霉!每次一有这类的事,我总是一天不愉快。 莫劳克把动物的致命伤归成四大类,那就是:肺部停滞不通气,黑腐症,溃疡和腹中有石。这“四大”使附近所有的兽医都气得发抖! 此外,还有一件使兽医们生气的事,那就是他有一种天才,他能一看见一个死的牲口,立刻就说出它是因何而死。那些农夫们看见他有这么大的本事,总是常常问我,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他虽然如此,我也不能怪他,因为谁都愿意当一个重要的人物啊!他不过有时使事情略微难办而已。所以当堪佛的事也牵连着他的时候,我愿意亲自在场。 堪佛是何许人呢?他是一个很难处的家伙。他的生活刻苦得无以复加,对人对事则小气而厉害。凡是利之所至,他能无所不用其极。他的农田占这一带最好的土地,他的牲口总是在市集的比赛会中得冠军。但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住在他北边的邻居批评他说:“他那个人,能把跳蚤剥了皮来卖它的皮。”他南边的邻居说:“他如果能抓住一张一镑的钞票,这张票就成为他的囚犯,永无出头露面之日了!” 今天我们三人在这个大场里集合的原因,必须从昨天说起。昨天下午堪佛先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有一头牛让雷打死了。现在它在草地里,请你来看一看。” 我觉得很奇怪,于是问他:“雷劈了?真的吗?我们这儿最近没有什么大风雨呀。” “也许你们那儿没有,但我们这儿可有!” “好,我来看看吧。” 当我在路上开着车时,心里就知道这件事有点难办。因为所有的农夫们都保有火险,而雷击也是火险中的一部分。每次有大雷雨后,常会有牲口被雷打死的事,那时兽医们就忙了。因为如果牲口被雷打死,保险公司要负责赔偿。此时必须有兽医开一张证明书才行。有了这张死亡原因证明书,保险公司毫无疑问地就会付钱。 但如果他们有点怀疑,那么他们会请求验尸或另请一位兽医来检验。被雷打死的证据多半是皮下有青紫色的伤痕,或从耳朵到脚上有一条灼伤的焦痕。多半被雷打死的动物是在树底下,那棵树当然也是被雷打坏了的。 有一次我听见西格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他说:有一天一个老农夫把他叫去证明一头牛被雷打死。他看见那头死牛身上果然有一条很长的灼伤的焦痕。他看完后,觉得很可笑,于是对那个农夫说:“很好,很好,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整齐规矩的伤痕。不过,只有一件事,你怎么会把蜡烛的油掉在它的皮上了呢?”(可见这条伤痕是他制造的。) 那个老农夫详细看了一下,后悔地对他说:“你说得真对!我把事弄坏了!我费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才辛辛苦苦地完成了这件工作,竟弄坏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开了。他并没感觉不好意思,只是恨他自己的技术太差。 我想到堪佛,他这人可不像刚才那个老农那么容易对付。堪佛是一个为所欲为、毫无顾忌的人,如果今天他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一定会有麻烦。 我来到他的院中,他正站在那里等我。他看来像一只饥饿的大鸟,两个肩膀狭窄而向前弯,脸又瘦又尖,身上一件黑色衣服,松松地挂在那副骨头架子上。他很不耐烦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带我到他房后的草地里去。 那块地很大,那头死牛几乎正卧在草地当中,附近没有任何树木。我看到这情形,知道我所幻想的图画——一头牛卧在一棵被雷打坏的树底下——已成泡影,心里未免有点着急。 我们两人站在死牛旁边,他先开口说:“一定是雷打死的,不会是别的。讨厌的大风雨!雨后这家伙就倒毙了!” 我看看牛旁的草地,有几个地方草已被牛蹄踢掉,露出了土,因此对他说:“它不是一下就倒毙的,它死时曾有痉挛。你看,它的蹄子把草都踢秃了。” “好吧,它有过痉挛,但是,那是被雷打的缘故。”堪佛有两只尖锐的小眼睛,他说话时看着我的领子和衣服,但却不敢和我对视。 “我想不对,堪佛先生。被雷打死是立刻倒地而亡,毫无挣扎之兆,有些牛死时嘴里还吃着草呢。” 他面红耳赤地立刻宣称:“我知道这些事,我养牲口养了五十多年了,这头不是我所看见的第一头被雷打死的牛。它们被打死的情形不一样。” “不过,它的死,可能有很多原因。” “哪些原因?” “可能是炭疽热,或是镁不足,或是心脏病,有很多种病呢。我想我们得验验尸才能确实证明它是怎么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做了我不应当做的事了吗?” “不是。我只是说:我在开证明书之前,应当弄清楚。我们可以把它送到莫劳克那里去开刀,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你是会得到赔偿的,保险公司对这些事很大方。” 堪佛先生把头缩入领中,把手使劲往裤袋里插:“从前关于这样的事,我请过别的兽医,他们都是很好很有经验的,他们从来没有这么麻烦过。你为什么这么与众不同?那么啰嗦有什么用?”他的两只小眼看着我左边的耳朵。 我心里明知他是这个地区很有势力的人,他在农会里占有重要地位,既有钱,又很成功。如果他不喜欢任何一个年轻的兽医,他会给他苦头吃的。那么,我如给他开了证明书,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为什么要惹他呢?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跟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作对呢?但想来想去,我最后还是对他说: “对不起,我认为我们还是得把这头牛开刀检验。我要给莫劳克打电话,叫他把它取去,我们明天早上一起看个究竟。明天上午10点在他那儿见,行不行?”我尽力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话。他总是躲避我的目光。 “只好如此吧!这真是无聊!我告诉你,这头牛是好牛,它值80镑,我不能损失这么多钱……” 他气得使劲用脚踢那头死牛的尸体,没想到正好踢到它那坚硬的背骨上,因此把他痛得一只脚跛着走回房中去。 第二天——今天——我们三人都在莫劳克的场上环立在死牛旁边。莫劳克虽然尽力要保持他那像菩萨一般的表情,今天也觉得很不高兴了。因为当他一看见堪佛时,他就用眼把死牛横扫了一下,然后很自认聪明地下了诊断:“这是肺部停滞。我一看它的眼睛和背上的毛就知道。”说完后,正在很有信心地等待着人们的惊叹和赞许,没料到堪佛却暴跳起来: “住嘴,把你那大蠢嘴给我闭上!莫劳克,你什么都不懂!这头牛是被雷打死的,你记住!” 我低头看着那头剥了皮的牛尸,一点青紫的伤痕也没有。开刀后,它肚子里的东西,也看不出什么病来,一切好像都很正常。 我抬起头来,伸直了腰,用手指梳着头发,正在思索,这时只听见煮东西的大锅里轻轻发出滚水的声音,同时喷出一缕缕的“芬芳”。两只狗正在一堆狗食旁忙碌地舔着狗食。 我再顺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那两只狗竟有一个竞争者!一个长着弯弯曲曲的金发男孩,也把他的小手指头放入狗食中,然后送人他自己的嘴里,吮得津津有味! “快看!”我颤抖着说。 莫劳克的脸上立刻闪出得意的亮光,很高兴地说:“哈哈,不仅是四条腿的动物爱吃我做的东西!这是最好的食物,极富于营养!” 他的幽默感已完全恢复原状,于是点着了烟斗,抽起烟来。 我只好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工作上。“请你把它的心脏切开,莫劳克。”我对他说。 当他把牛心切开后,我立刻知道现在已是水落石出了。因为在心脏瓣膜上,长着一些像白色菜花样的东西,这种病,猪常常会生,牛则不常有。我指着它对堪佛说:“这个白东西就是使你的牛致死的原因。”他低头看着那个牛心:“胡说八道!这么一点点小东西能把一头大牛弄死!?” “并不太小,它足能阻塞血的流通。对不起,无疑的,你的牛是得心脏病而死的!” “那么,雷打了没有?” “一点雷打的影子都没有!你自己可以看看。” “那么我的80镑怎么办呢?” “很对不起,事实不能改变!” “事实?什么事实?今天早上我这么早到这里来,你竟要我改变我的意见。” “我没别的话可说了。这是很明显的事!” 堪佛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勉强要对我露出笑意,他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衣襟,一点一点往上挪,他的眼光刚刚要遇见我的视线那一刹那,赶紧又惊慌地把它转移到别处去了! 他把我叫到一旁,用那沙哑的声音偷偷对我说:“哈利先生,咱们两个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你明白,保险公司不在乎损失这一点小钱,但我可损失不起啊!你为什么不就说它是被雷打死了呢?” “我虽不那么想,也得那样说吗?” “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那样说,没人知道呀!” 我抓了抓头,回答说:“可是我自己知道啊!这就令我心中不安!” “你知道?”他莫名其妙地问。 “对啊!因此我不能照你所说的做。我不能给你开证明书。”堪佛先生既失望又烦恼,而且他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最后他对我说: “好,我告诉你,这件事我不能这样了结。我要见你上司,告诉他你是怎么样一个人。”说完他又指着那头牛,“它一点病也没有,你居然告诉我完全是为了它心脏的那点小东西以致让它丧命的!你根本不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你根本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莫劳克把他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又发宏论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肺部停滞不通气。这是因为奶的缘故,奶管里的奶流到身体里去,最后流到心脏,就送了它的命了!你们看见的那些白东西就是阻塞的奶块。” 堪佛转过来骂他:“闭上你的嘴!你这大傻瓜!你跟这个家伙(指我)一样!我的牛是被雷打死的,雷打死的!”他几乎是在大喊。他控制了一下怒气,又对我说: “万能博士,这件事还没完呢。我告你一件事,你永远不会再到我的农场上来了。”说完后,他很快地走了。 我也上车回家了。在路上我想:做一个兽医,如果只是给动物治治病是多么好!但实际上老是有许多别的麻烦事! 无巧不成书 堪佛果不食言,第二天他吃完午饭就到诊所告状来了。我和西格正在享受着我们那“饭后一支烟”的快乐时,只听见门铃响处,走进了那位来意不善的主顾。 西格的五只狗,那天早上已经在附近的大草地上跑了好几圈,饭也刚刚吃完,它们累得筋疲力尽,正躺在西格的脚下呼呼大睡,这时它们最喜欢的就是好好地休息十来分钟。但是它们是以“身负保护诊所之责”而自傲的忠犬,听见铃声,哪有不起来对付这个破坏安静者的道理? 于是它们跳起,围着堪佛又跳又叫地大施威风。它们一下一下地往他身上扑,他则一面抵挡,一面往前走,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最后他摘下了帽子作为与狗抗战的武器,嘴里叨叨不休地骂着,但因为狗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越高,因此只见他张嘴,而听不见他的声音。 西格还和往常一样,照例很客气地站起来请他坐下。西格的嘴唇也在动,无疑,他是在向堪佛致欢迎词。 堪佛抖抖衣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时那五只狗也都围着他坐下,但还是仰着头在对他狂吠。它们平时,在这么一场兴奋之后,总是疲倦得立刻无声无息了。但是,今天这个来人,大概是眼睛带着恶意,或是身上散播着不善的气味,因此使它们对他憎恶非常,所以仍然不断地狂吠。 当他和西格说话时,西格坐在大椅上,两手对握,显示着裁判官的模样,有时点点头,好像很了解他的意思;有时把眼睛眯着,好像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似的。其实,他的话连一个整句都听不清楚,只是偶尔听见几个字: “我有一个严重的控诉……” “……不知道他的责任……” “……我损失不起……不是个富翁……” “这些……讨厌的狗……” “……我不要他再……” “……坐下去,讨厌的狗……” “……简直是……” “……” 西格心不在焉地(但却装作郑重其事地)静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他一语不发,只是听、听、听。 堪佛说着、说着、说着……说了好久以后,他也觉出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的怒目似乎要瞪出了眼眶,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最后,他似乎忍受不了这独白的悲哀了,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门走去。那群狗也跳着追赶他,他做了临别前最后的叫骂,拂袖而去。 过了几个礼拜以后,有一天,我看见西格正在配药,他很小心地在工作。 “你在做什么?”我问。 西格伸伸腰,放下器具,回答道:“给一头猪配药膏。” 他看完我,又看看他弟弟,怒容满面地对他说: “你也干点事吧,你吸完了烟,来搅这药膏行不行?我真不懂为什么我得这么辛苦地工作,而别人却坐在椅子上享福!” 屈生赶快把纸烟弄灭,立刻搅起药膏来。 西格看他这么勤快,面色稍微好转一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脖子都累疼了。搅这药膏得费不小的气力呢!” 说完又对我说,“你听见这件事,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这个药是给堪佛那头得过奖的猪配的。它背上有一块地方很痛,这件事把他急坏了!它曾在集会上给他赚得很多奖金,如果背上秃了一块,可就糟糕了。” “如此说来,堪佛仍是我们的主顾呢。” “是呀!这件事颇有趣,我们好像甩不掉他。平常我是不喜欢损失主顾的,但是,他却是个例外,我倒很希望能不再受他的光顾! “不过,他很清楚地声明,他不要你接近他的房子。而且,他又声明,他对我也并不太尊重。他说我从来没对他的牲口有过什么好处。他又说如果他不找我,一切都会好得多……每次他一接到账单,就很痛苦地拼命呻吟起来!这样的主顾真不值得要,而且很麻烦!可是,他老不另找别人。他就是不走,老缠着我!” “他知道谁好!他知道我们是第一流的兽医。至于那些呻吟,那只是故意做作而已!”我说。 “也许你说得很对。不过我真希望有方法能把他甩掉!” 西格说完时,拍拍屈生的肩,对他说: “好了,别累着!现在行了。你把这药膏放在这个瓶子里,取一张纸,上面写着:‘每日在猪背上敷三次,甩手指慢慢揉进去,多用药。’这个药瓶是寄给堪佛先生的。你把纸贴在药瓶上。” 他说完后,又拿出另外一瓶臭东西来,那是一头牛的大便,要送到化验所去化验有没有病菌的。他叫屈生小心包好,把这两个小包裹同时送到邮局去寄。 三天以后,堪佛的大名又在我们这儿出现了!那天当西格接到上午的来信时,他照例把账单和收据放在一起,广告另外放在一堆。当他看到一封用蓝纸写的信时,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一直看完才开口:“吉米,这封信是堪佛寄来的,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封口气最刻薄的信!他和我们断绝来往了,而且他还要对我们起诉呢。” “我们这回怎么又得罪他了?”我问。 “他说我们故意侮辱他,而且故意危害他那头猪的生命。他说我们给他寄了一瓶牛屎,而且叫他把这牛屎擦在猪背上,一天三次!”屈生本来正坐在那儿半闭着眼养神,他听完这一番话,立刻大醒,于是他偷偷站起来,朝着门轻轻走去。当他的手刚刚碰到门轴时,西格大声嚷起来:“屈生,你回到这儿来,坐下!我想我们俩有点事得谈谈。” 屈生坐下后,瞪眼静待大风暴的来临。没想到西格很平静地对他说: “你又干了一件好事!那么一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我并没叫你做太多事,对不对?寄两小包东西,不算太大的任务吧?可是你竟会惹出祸来!你把两包的纸条贴错了,对不对?” 屈生动了一下他的椅子:“对不起!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西格举了一下手,对他说:“啊,你不必忧虑。你的运气向来好。这种事,如果是别的主顾,那就要命了!这次发生在他的头上,对我倒是幸运。……你这法子倒是不错,从此我们可以和他断绝交往了。” “那么,他要起诉的事怎么办呢?”我担心地问。 “我们不必担心,他也不过说说而已!”西格一面回答一面把那封信揉做一团,扔到字纸篓中去。 我们三人一起出去时,他在前面走,但忽然回过头来对我们说:“还有一件事,那个化验所收到那瓶药膏后,看见我们叫他们试验有无病菌,不知作何感想?” 吴把戏“入院” 有一天,我刚刚把车停在街上时,忽然看见彭福瑞太太带着把戏在街上走。这次真吓了我一跳,它的样子真使我担心!它变得奇胖无比,像一个吹胀了的大香肠,只是四角上多了四条小腿!它的眼睛有许多血丝,像有病的样子,它一直向前瞪着眼,舌头吐在口外。 彭太太很快地对我解释:“它老是无精打采的,好像一点精神都没有。我想它一定是营养不足,所以我在它的正餐之外,总是给它加几顿零食,使它恢复健康。那些零食包括牛蹄筋做的冻子、麦芽片和鱼肝油等等。其实它吃的并不多。” “那么,你是否照我所说的,把那些甜点心减少了呢?” “噢,我减过几天,但是它看着好像软弱极了,所以我只好对它慈悲一点了。啊!它真爱吃奶油蛋糕和巧克力糖!我不忍心拒绝它的要求啊!” 我又低头看了看这只小狗,我看出它的毛病来了!它的惟一坏处就是太贪吃,它从来不拒绝吃东西,它每天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一顿大餐,除此外,不知还得吃多少顿点心。还有许多零食,彭福瑞太太刚才没有提到呢!那些抹了肉酱的饼、巧克力蛋糕等等,它都无所不爱。 “你让它多多运动了吗?” “嗯,它有时候像今天似的,跟我出来散散步,不过时间很短。我的男仆最近有风湿病,所以近来不能每天同它做扔圈子的游戏了。” 于是我很严肃地对她说:“现在我严重地警告你:如果你不减少它的食物并让它多多运动,它会病得很厉害。你必须狠一狠心肠,严格地管着它吃东西。” 彭太太搓着手,面有难色:“噢,我会严管它。我知道你说得很对,只是这件事做起来很难!难极了!” 她说完后,低下头慢慢向前走去,好像颇有决心立刻就要实行她的新法令似的。 我很担心地望着她们俩往前走去。把戏那天穿着一件花格的羊毛衣,一拐一拐地前行。它有好几件衣服,冬天有暖和的厚衣服,下雨时有雨衣。它挣扎着往前走,样子很吃力。我心想:不久彭太太一定又会打电话来请我去给它看病。 果然几天之后,那电话就来了。彭太太忧伤到了极点!因为把戏什么东西都不吃,甚至平常它最喜欢的,它都不沾唇,而且有时还会呕吐!它整天整夜在毯子上躺着,气喘吁吁的,不愿意出去散散步,也不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事先已把计划拟好了。我深知惟一救治这条狗的办法,就是把它带出它的家。于是我告诉彭太太,它得住院两个礼拜,以便详细检查医治。 那位可怜的彭太太几乎晕倒了!因为她从来没跟她的小宝贝儿分离过。她觉得把戏如果一天看不见她,它一定就会因想念她而死。 但是我很严肃地告诉她,把戏病得太厉害,只有住院才能救它的命。而且,这件事是刻不容缓的。于是在彭太太的哭哭啼啼之下,我把它裹在一张毯子里,抱出彭府,上了我的汽车。 彭府所有的上下人等都被惊动得手忙脚乱,女佣人们跑来跑去,把小把戏晚上睡觉的床和白天睡觉的床都搬到我的车上来,此外还有它最爱用的垫子、靠枕、玩具、橡皮圈儿、早餐饭碗、午餐饭碗和晚餐饭碗等等。 我一看有这么多东西,恐怕我这个车装不下,因此就开始发动机器了。彭太太见我要走,一边哭一边喊着从车窗外扔进一大堆把戏的小衣服来。我从镜子里可以看见所有的人都在那儿哽咽流泪! 在路上,我看看这只可怜的小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安静地卧在我的旁边,我拍拍它的头,它很费劲地摇了摇尾巴。我对它说:“你这可怜的东西!你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过,我想我有办法治你的病。” 回到诊所以后,我抱着它,家里那五只狗围着我乱跳乱叫。把戏却只用着它那对无精打采的眼睛往下看着它们。 当我把它放下时,它就伏在地毯上,一动也不动。其余那些狗,围着它闻了一会儿,觉得它太没意思,于是也就不理它了。 我在一个大盒子里垫上一些东西,这就是它的床。我又把这个床放在其余那些狗的床旁边。 有两天,我没给它任何东西吃,只是给它很多水喝。第二天天黑时,它已开始对它周围的环境略感兴趣了。 第三天,当它听见别的狗在院中叫时,它也开始声地叫叫了。 那天当我开开它们的屋门时,看见把戏也走出它的盒子,向我走来。我对它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后来别的狗都跑到院子里去,它也跟了出去,很明显,它对外面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那天下午,它们吃饭时,我也在场。每只狗都吃得很快,因为它们知道如果不快吃,碗里的剩饭就会有别的狗来帮它吃。 它们吃完后,把戏把那些空碗巡视了一周,又把一些空碗舔了一两下,大概是里面有点小渣渣。第二天,我们也给它预备了一个碗,它也争先恐后地往碗处跑。我看着倒很高兴。 从此以后,它的情形好转得很快。它不必吃什么药,每天只是随着这里的狗整天在外面跑,并且和它们玩耍。 它发现了许多乐趣——被别的狗追赶、碰倒等等。它已被它们接受而加入了它们的团体。它们常常大家一伙到外边的鸡房附近去欺负老鼠。吃饭时,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这对它,都是很新奇的事。虽然它的毛像丝一般得软,而那一群狗的毛杂乱得像一堆草,但是它与它们生活在一起,却是其乐无穷! 在这期间,彭福瑞太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每天要打来12次电话,每次都要知道把戏病情的最新进展。我只告诉她,它已脱离了危险期,现在正在养病,但对她所问的那些无聊的问题,则置之不理。那些问题包括:它的垫子是否经常翻一翻,它是否按照天气的冷热穿适合的衣服等等…… “养病”一词似乎对彭太太起了作用,此后她常常给把戏送吃的东西来。每次都是带来两打鸡蛋,为的是给它补养身体。于是我们一家人,每天的早饭,每人都有两个鸡蛋吃。 后来,她又带来好酒,据说为的是要使把戏的血液浓厚。于是我们这些人每天的午饭都变成了丰美的大餐。饭前每人两杯酒,吃饭时每人喝好几杯。西格和屈生两人更轮流着举杯向把戏致祝词,祝它健康。而且他们的祝词每天都有进步。这些酒都是和从前我在她家中所喝的一样——最名贵的酒。 当彭太太给把戏送白兰地酒来时,真让人有“不可置信”之感!她说这是给把戏补养身体的最后一着。 于是西格把他母亲的最讲究的大肚玻璃杯找出来,这是我从来没看见过的。他和屈生都常喝得醉醺醺。 那些日子真舒服,早饭有特别增加的鸡蛋,午饭有不太厉害的酒佐餐。晚饭后每人一杯白兰地,围炉而坐,这生活真是高贵之至! 我很想把这只狗长期留在这里,因为有它在这儿,我们的生活可以舒服得多。但我知道它不在彭太太身边,她是多么痛苦,因此在两个礼拜以后,我只好给彭太太打电话,告诉她把戏已经病愈,请她来接它。 在几分钟之内,她就乘着那辆似乎有三丈长的大黑汽车来了。司机把车门打开时,我看见彭太太坐在车中,显得那么渺小。她两手对握,放在胸前,嘴唇颤抖着问我: “啊!请你告诉我实话,它真的好一点了吗?” “实在是好了。你不必下车,我进去把它抱出来。” 我说着就走到花园里去。那只金毛的小东西正和那些比它大得多的狗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玩得很高兴。在这两个星期之内,它已变成一个肌肉坚实而精神快乐的小动物了。它和别的狗一样地跑、跳,毫不示弱。 我把它抱起来,回到车前。那时司机还恭恭敬敬地侍立在车门旁边,用手扶着车门。把戏看见女主人,从我身上一跳就跳到它主人的膝盖上去。她惊奇地叫了一声,然后拼命地招架着它对她脸上的狂吻。它一面吻一面吠,高兴得不得了。 在这一阵热闹之中,我帮着司机把它的许多床、玩具、靠枕、垫子、衣服、饭碗等等都搬到车上去。这些东西,一件也没用着。 当她的汽车开走时,她把头伸出窗外来,含着眼泪,嘴唇颤抖着对我说:“哈利先生,我真不知怎么谢谢你才好!这实在是你的手术高明的功劳啊!” 穿睡衣出诊 我睡得正在非常香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讨厌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床边的电话,虽然比在远处方便,但是半夜三更,它忽然在你的耳边大响,尖声震耳欲聋,实在没什么好处。 “我有一匹马正在生产,它有点问题,你可以来帮它点忙吗?”对方的声音很着急,但听起来却很高兴。 这真是太残忍了!我昨天忙碌了一天,一直到午夜才上床睡觉。1点钟时就被人叫去助牛生产,到3点钟才回来又上床。现在只有3点15分!我刚睡了几分钟,现在又得给马去接生!这是什么生活?!这种生活太可怕了! 但我只好对那位狄克森先生说:“好!我立刻就来。”说完后,一面伸懒腰一面打呵欠地走到放衣服的地方,把我这一晚脱了又穿、穿了又脱的衣服拿起来,实在懒得再把睡衣脱掉,于是就把它们穿在我的睡衣上面,然后急忙下楼,穿上鞋,走出屋门。心里想着:我何必换得那么整齐?反正一会儿到了农场也得把好衣服脱下来。 经过了幽香的花园,我来到车库,把车开出去。这天晚上天气很暖,街上家家户户都垂着窗帘在睡觉,只有我这倒霉蛋,累了一天,晚上还得一而再地出来工作!我为什么要在乡下当兽医呢?我一定是个疯子,要不然为什么挑选一个每星期做七天事而且日夜不停的职业?有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是什么人在试验我,在压迫我,看看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累得忽然倒地而亡。 我睡眼朦昽地开着车,一会儿就到了农家。 那匹马正在待产。但是只见它的四肢摇动,却看不见小马的腿出来。我知道必须帮它一点忙,于是就把外面的衣服脱掉,以便工作。谁知刚一脱衣服,就听见狄克森大笑起来,而且问我:“老天呐!你穿的是什么呀?” 我的睡衣是浅蓝底带宽红条的,我看了看,然后很庄严地回答:“狄克森先生,这是我的睡衣,我不愿费很多时间换衣服。” “哦,原来如此!”他的眼神鬼鬼祟祟的,“对不起,我还以为我请错了人呢!去年我看见一个人,跟你穿的衣服完全一样,他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还跳舞呢!”(意思是指戏台上的谐星。) “对不起,我现在的情绪不太好。”我冷笑着对他说。 说完,我就开始了助产的工作。我把手伸入马的体内,经过半小时的探索,并用各种工具,才把小马接出来。我出了一身大汗,气喘吁吁,总算大功告成。它摇头晃脑,全身都在动,是一个活泼的小东西。 狄克森先生看见小马平安降世,很礼貌地给我拿起上衣,伺候我穿。我笑着对他说:“下次我一定穿得规规矩矩的。” 当我把一切用具放到车上时,我看见他往后座掷进一包东西来,然后对我说: “这是送你的一点黄油。谢谢你,多谢,多谢!” 我的车开动时,他还在嚷:“你真不错。” 我一面开车,一面往后靠着,欣赏着那安静的晨曦。太阳已渐渐露面,它像一个红色的大球悬在天边,照着满是晨雾的田野。我感到一种满足,想着那匹小马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样子。当我的车经过一个通宵营业的咖啡店时,忽然一阵香味从车窗外传到我的鼻端,使我意识到自己肚子很饿。我看看表,正是5点15分。离吃早饭的时候还远得很呢!于是我决定在这里吃一点东西。 我往里走时,心里早想好主意,我绝不多吃,只吃一个三明治。因为我从前曾在这儿吃过好几次,他们的三明治的确不错。况且,我工作了一整夜,也应当吃点好东西,犒赏我自己一下啊! 走进那暖和的咖啡馆,看见里面有些开长途货车的大汉,每人盘中都堆得满满的一大堆食物,他们正在高谈阔论。不过,当我进来后,他们的谈论忽然中止了。 我想大概是我的睡衣使他们发怔,于是立刻把外面的衣服扣上,但裤子还是露出很多!我没办法,只好走向长台,坐在台前。 一个面部毫无表情、身上穿着白色脏制服的女侍过来瞪着我。我跟她要了一份咸猪肉三明治和一杯茶。 当她给我倒茶时,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四周的安静,也可以感觉到全屋的人,眼睛都在注视我。 在我右边,有一个穿皮夹克的,他嘴里填了满嘴的东西,一边嚼一边对他的伙伴儿说:“安尼士脱,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对不对?” “真对!甘尼司,真对!”他的伙伴回答。 “你说这是今年春天约克郡的绅士们流行的服装吗?” “可能,可能。” 我听着这些对话,心想:赶快吃完,离开这里吧! 女侍把三明治推到我的面前,像在说梦话似的,告诉我:“一共是一先令。” 我把手伸入裤袋中去找钱,但却发现我这套睡衣的裤子,并没有口袋。天呐!我的钱还在家里那条裤子里呢!我疯狂地搜索外衣的口袋,结果还是身无分文!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侍把三明治拿回去,放到台子里面的架子上了。我只好对她说: “我出来时没带钱,我从前到这里来过,你知道我是谁吗?”她不耐烦地摇摇头。我又说,“没关系,下次我经过这里时,把钱送过来。”女侍仅仅轻微地挑一挑眉毛,并没有把三明治从掩藏的地方取出来的意思。我一面喝那滚烫的茶,一面想:为今之计,只有逃走!甘尼司已经吃完了,他把盘子往前一推,用一根火柴当牙签,在慢慢剔牙。他又郑重其事对他朋友说道: “安尼士脱,我认为这位先生有点古怪!” “古怪?我看是有点疯癫!” “啊,他还不算疯。你看,他能白喝一杯茶。如果他不是乱翻口袋找钱找得太早,连三明治都白吃进去了。” “是啊,可说呢!”安尼士脱回答着。他似乎很心甘愿意地给甘尼司当捧哏的。 甘尼司放下他的火柴,嘴里把牙曝得嗞嗞作响。他把身体往后一靠,又发表了高论: “还有一个可能,咱们刚才没想到。他可能是逃狱的犯人!”“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 “对了。我听说许多犯人穿的衣服都是有条子的。” 听到这儿,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把那杯茶喝完,赶快逃出了这家咖啡店。 当我走向清晨的阳光时,还听见甘尼司在说: “大概是从(犯人的)劳工队里逃出来的……” 偏方也能出奇效?! 当我告诉韩舍先生他的母牛的骨盆断了时,他丝毫不信! “你说它的骨盆坏了,它永远站不起来了?你看它吃东西吃得多么好!如果我的老爹爹还活着,他一定会把它医治得立刻就站起来。” 唉!我在这里当兽医已有一年之久,也曾得了许多经验。其中之一便是:和那些乡下人打交道,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位韩舍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开口“爹爹”,闭口“爹爹”的,对他那故去的爹爹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我却用不着他老人家啊! 本来,前些天我是来给这头牛医治产后热的。这种病从前可以致命,但现在用钙注射,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治好。 我第一次到达韩舍的牛棚时,它正陷于昏迷状态,好像奄奄待毙的样子。经我打针后,母牛立即苏醒,只是还不能站起来而已。 当我走时,我告诉韩舍先生:“如果到吃晚饭时它还不能站起来,你给我打个电话就是了。”我这么说,只是照例说说而已,我很肯定它会复元。 后来韩舍来电话告诉我它还是站不起来时,我又去给它打了一针。因为有些畜生需要多打一点药的。 第二天,它还是站不起来。这,倒使我有点着急了! 韩舍对我很失望!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弓着背看着他的母牛对我说:“它该站起来了!你得想法子啊。” 于是我又给它打了一针钙。当我把用具收拾起来时,对他说:“不必着急,许多牛是要多卧一两天的。大概明天它就可以起来在外头走了。” 第二天我吃早饭时,电话又来了:“它还是一样,卧在那儿大吃,但是不站起来。你现在怎么办?” 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只好再走一遭。这头牛已经卧倒48小时了,我真忧虑! 那老农一看见我就开始攻击:“我老爹爹常说:如果牛总是卧着不起来,那就是它的尾巴上有虫子,他说如果把尾巴尖砍掉,病就会好。” 真把我气坏了!我常常听见人说尾巴虫,其实,是斩尾时的疼痛把它们刺激得站了起来的,这是多么野蛮!于是我对他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尾巴虫那一说!你不觉得把牛的尾巴斩掉是一件残忍的事吗?我听说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上礼拜就是为了类似的事,已经跟人打起官司来了。” “你如果不斩尾巴,那么你要怎么样?我们非要它站起来不可!”他眯着眼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他说: “我想它的产后热就要复元了,因为现在它已经吃得很好。我再给它打一针兴奋剂试试看。”实际上我对这个兴奋剂已经失去信心。这是我的最后一招儿了。 当我刚刚要走时,只听韩舍先生又说: “嘿,我又想起我爹爹的一个好法子——对着它的肺大声嚷。有好几次,他都用这个法子把它们弄得站起来了。但是我的声音不够洪亮,你来嚷一下好不好?” 唉!这时我也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了,我只好过去,用两手抓住牛的两耳,足足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对准牛的口鼻,狂叫一声。 那只牛不解其意地看了我一会儿,不久就又恢复了它的吃草工作。我带着忧虑对韩舍说: “再等一天,如果还不行,咱们就得把它扶起来。你可以找几个邻居帮帮忙吗?” 第二天,我到他家时,果然有好几个邻居来帮忙。他们说说笑笑,好像非常高兴。 我们大家一齐努力,总算把它抬起来了,但是它的四肢软绵绵的,还是不能自己站着。人人都在看着我,看我到底还要干什么。这时韩舍又发言了:“我爹爹说别人家的狗叫可以把牛刺激得站起来。” 那些邻居们立刻都志愿把自己家的狗叫来帮忙。我坚持有一只狗就够了,但我已失去尊严,我说的话已没有什么分量。每个人都要显示一下他的狗有“起牛”的能力,于是一阵风似的大家都往外跑。 几分钟之后,那些大大小小又吵又闹又狂吠的狗都来了!但是,这些对那头牛还是毫无作用。它只是向那些离它太近的狗摇晃几下犄角,表示警告。 当韩舍自己的牧羊狗归来时,真正的好戏开场了。韩家的狗是个短小精悍的小家伙,它的动作敏捷,脾气极坏。它看见这些异族居然侵入了它的势力范围,哪有不怒之理…… 于是在几秒钟之内,它就大战群狗,打得真是热烈非凡!在这犬吠声与人叫声中,我又看见一个人用两根短棍子在搓牛的尾巴,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这又是一个“偏方”! 大概是当我弯下身去劝那个搓牛尾巴的人停止他的偏方时,我忽然听见牛的骨头响了一声,因为它那时刚刚动了一下,我很清楚地听到那声音是骨盆处发出来的。 我费了不少时候,才得到人们的注意——大概他们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了!我叫韩舍拿一桶热水,一块肥皂,一条毛巾。他对我这新把戏毫不信任,但还是去把东西拿了来。 我洗完手,把手伸入牛的腹内去摸,果然不错,我感觉它的骨盆松了,并且有一个很小的咯咯声,显然是骨盘折断了。 我站起来,洗了手,对韩舍说:“我知道你的牛为什么站不起来了。它的骨盘折断了,大概是它得产后热的第一天摔坏的,它的神经大概也已受伤。它没有希望了。”我虽然是在报告坏消息,但心里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了实在的病情了。他瞪眼看我:“没希望?为什么?” “我很抱歉,但这是事实!它的后腿一点力气也没有,你最好把它送到屠宰场去吧,它永远站不起来了!” 韩舍闻言立刻大发宏论。他并没对我辱骂,只是数说我的无能,而且又在痛苦地叹惜他那无所不知的父亲已经不在世,因此无人能把事情做对。其余那些农夫们这时都围作一圈,静听他的高论,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我只好走了,因为我已无能为力。我想他早晚会明白我是对的。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就想到了那头牛。但我告诉自己:我已查出来它的病症,而且知道它已没有希望,大可不必再挂念它了。 但是不久,就接到韩舍的电话,他说他的牛已经站起来,一切照常,平安无恙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用力抓着听筒问他。 “我的牛今天早晨已经在牛栏里走来走去,和平常一样了。你还说它永远站不起来!”他的口气好像一位严师在责备他的弟子。 “可是……可是……” “啊,你要知道我是怎么医治的,对不对?告诉你吧,我又想起来我爹爹的一个好偏方。我到屠夫处拿了一张刚刚剥下来的羊皮,把它盖在它的背上,一会儿,它就站起来了。你应当来看看。啊!我爹爹真了不起!” 我挂上电话后,昏昏沉沉地走向饭厅。西格已经吃过早点,我把一切告诉了他,并向他请教。他说: “刚刚杀死的羊,剥下来的皮还是很热的,把它敷在患处,等于贴了热药膏,因此使它发痒,于是它就会站起来,为的是想逃避这个热东西。” “那么,那折断了的骨盘怎么解释呢?它明明是在咯咯作响啊!” “有的时候,在生产之后,内部还没恢复正常,韧带还很松,因此会发出咯咯之声。 “啊,我真搞得太糟了!” “不必忧虑,你不是惟一遇到这种事的人,兽医都会遇到的。把它忘了吧。” 但是,这件事真不容易令人忘记啊!因为这头牛成为我们这一带无人不知的“名牛”了!韩舍先生总是很骄傲地指着他的牛对所有他认识的人说他的偏方奇迹,并且说:“它就是哈利先生所说的那个永远站不起来的牛。” 所有附近的邮差、警察、买卖粮食的商人、运货汽车的司机、卖农药的商人、农业部的官员等,都常听到他那洋洋得意的话! 小粉猪 有一天,西格接完电话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是彭福瑞太太打来的电话,她要你去看看她的猪。” “是那只北京狗?”我说。 “不,是猪。她说她有一头刚出生六个礼拜的猪,请你去检查它的身体。” 我不觉腼腆地笑了。因为这位老太太常常使我难堪,西格总是拿她跟我开玩笑。于是我又说:“好了,好了,别再取笑我了!她到底要我干什么?‘吴把戏’又出了什么毛病了吗?” “吉米,你以前从来没怀疑过我说的话,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再把彭福瑞太太的话重复一遍,然后我希望你立刻依言而行,别再问我问题了。彭太太跟我说:她现在有一头才出生六个礼拜的小猪,她要你给它检查身体……”他正言厉色地对我说。 我没等他完全说完就赶快预备到彭府去的事。心里想着:自从我变成那“小北京”的干叔叔以来,经常收到它的礼物、信件和有签名的相片等等。西格总是拿我寻开心,但他从来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啊!彭太太会养一头猪?这件事真令人想不透!她那么讲究的房子和庭院,不会有地方养猪的!一定是他听错了! 结果,他并没听错。我到达时,彭太太很高兴地接待我并大叫:“哈利先生,多么好呀!我得到了一头最可爱的小猪。我到一个农场去看亲戚时,从他们那儿挑拣来的。它将成为‘把戏’的好伴侣了。我总是替‘把戏’忧虑,它是我惟一的一条狗啊!” 我心中怀着迷惑,摇着头走进那镶有讲究木板墙的大厅,一边走一边问她:“你真把这头猪养在房子里?” “当然啰!”她说话时样子颇显惊奇,“它现在在厨房里,你来看看它。” 我到这厨房来过许多次,每次都是被那清洁无比和那像实验室一般的墙与地板所慑服,那洗碗槽、家具、冰箱等等都闪闪发亮,一尘不染! 今天,这里的一角,多了一个纸箱子,我看见一头小猪用后腿站在盒子里,两只前爪放在盒子的边上,用它的眼睛正在环视四周,好像对它的新环境颇为满意。 我们进去时,那个年事已长的女厨师背正对着我们,她并没回头,只是在那儿很起劲地切胡萝卜,然后往一个锅里扔。 彭太太弯下腰去,用手指摸摸小猪的头,对我说:“它多么可爱啊!我自己居然也养了一头猪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啊!哈利先生,我已经决定叫它‘纽金’。” “纽金?”我说着心中不免吃惊(因为这是人的名字)。那个厨师的背也僵住不动了! “是呀!是为纪念我一位叔祖父的。他是一个小身量、皮肤颜色粉红的人。他有一对小眼睛,鼻子向上翘,他们俩长得像极了!” “哦,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这时那个老厨娘也恢复了她的切菜工作。 我看了几秒钟,心里觉得像它这么健康的猪,实在不需要什么检查。我刚刚要说“它看样子十分健康”,彭福瑞太太开口了: “来,来,纽金,你得乖乖地让哈利叔叔看看你。” 她这么一说,我自然不再说什么。于是我拿起它的小尾巴,给它试温度,然后又检查它的心和肺,看它的眼睛,又用手指抚摸它的四肢并试验各关节。 从那个厨娘的背,可以看出她在放射着不赞成的气息,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给它检查。因为有了一个狗侄子,对我已有无限的好处,它不但常常给我送好吃的礼物,而且还能令我常常坐在彭太太那很讲究的客厅的壁炉旁边,轻轻地饮着美酒。这一切,给我这粗糙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温暖。假使有了一个猪侄子,它也能给我带来这些温暖,那么我又何乐而不为做它的叔叔呢?这是天意啊! 检查完毕时,彭太太正在聚精会神地静听我的判决,因此我对她说:“它各方面都很好,你的猪真不错!不过只有一件事,它不能住在房子里。” 这时,那位厨娘居然回过身来,对我投以赞同的眼光。我很同情她。因为猪的排泄物气味很容易散播,纽金虽然还很小,但它所挥发出的气味,已经给厨房的空气增加了不少刺激了。 彭太太刚听到我的话时,大吃一惊,但经我再三说明它在外面绝不会得肺炎,而且还会很快乐等之后,她才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算是屈服了。 于是,她雇了一个人,给它在花园的一角盖了一座宫殿式的猪栏。它有一个温暖的卧处,放在高起来的木板上,并有干净的稻草铺在它的“床”上。它的饭槽里每天装两次饭,都是最好的食物。而且它永远不会缺少额外的零食,例如白菜叶和胡萝卜等等。它每天都可以出来在花园里和把戏大玩一个来钟头。 总而言之,纽金的福气不错。不过它是“福”有应得的,因为它很喜欢人类,尤其在它经常与人类接触了几个月之后,它这种美好的个性更发展得光芒四射了。 我常常看见它陪伴着彭太太在花园中散步。即使它在栏中,它也常常直立起来,两只前爪趴在铁丝网上,用企盼的眼光,等待来看它的人。 猪长得很快,不久,它便从粉红色的幼儿时期,变成了大猪。不过,它却并未失去它的迷人处。它喜欢人家抓它的背,抓它的时候,它会很重地哼哼,眼睛会很得意地翻着,然后慢慢伸腿侧卧在地下。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彭府的老园丁何之勤不喜欢它。他不喜欢任何一个家中豢养的动物。那是因为他每天都得给把戏扔圈子,帮它运动。现在他又成了一头猪的仆役了!他的职务包括喂猪食,给它铺床,并伺候它玩耍。他觉得给一头永远不许人吃的猪服务,实在是不能忍受!因此每当他一拿起那食物桶时,他脸上的皱纹,就要加深而显现。 有一天,午饭后,电话铃忽然响了。那是彭福瑞太太打来的。从她的声音中我立刻可以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因为这种声音,过去常常是描述吴把戏患病症状的声音。 “啊!哈利先生,谢天谢地你在家!纽金,我恐怕它得了很严重的病了!” “真的?我很不安!它怎么了?” 彭太太那边安静了一小会儿,我听得见她在喘气,过一会她结结巴巴地说:“嗯,它不能……它不会……它不能小便!” “你的意思是它的尿出不来?” “嗯……嗯……不能好好地出来……”很明显的,她颇为困扰。 “这很奇怪!它吃东西吃得怎么样?” “我想还好。可是……哈利先生,我着急死了!我听说人得了这种病是很严重的……跟它一样的病……是肾腺的毛病,对不对?” “你不必忧虑,猪不会有这种毛病的。而且它才四个月,岁数太小,不会有肾腺的病症的。” “哦,我真高兴!不过,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是有毛病,你会来吧?” “我现在就去。” 到达后,我看见纽金已长得很肥,它从铁丝网里哼哼着对我注视,很明白它以为我要跟它做什么游戏呢。 彭太太正在来回地踱着,两手紧紧互握,愁容满面。她忽然死瞪着眼,用她那颤抖的手指指着纽金说: “我的上帝啊!你看,你看,现在你快看!”她的面色惨白,“噢!真可怕!我简直不能再看了!”她呻吟着,用两只手捂着脸走开了。 我仔细地看着纽金,它的小便一阵一阵地出来,这是所有公猪应有的现象。于是我对彭太太说: “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 “但是它……它……它在断断续续……”她说话时还是连看都不敢看。 我一向在彭太太面前总是忍住笑绷着脸说话。有了以往的多次练习,对这次是颇为有利的。因此我对她说: “彭太太,它们都是这样小便。” 她转过半个身来,用眼角的余光望着纽金,问我: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公猪都这样?” “我所见的所有的公猪,都是如此!” “啊……啊……多么奇怪呀!多么奇怪呀!”这位可怜的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扇着,她的脸色已恢复正常了。 “对了,对了。许多人都和你犯一样的错误,不知道它们应当这样小便。”说完后我便告辞而出。纽金的寿命很长,而且过了一生幸福的日子。它对我也和“小北京”一样大方,常常给我送礼。同时我也真正地喜欢它。 西格每次一看见吴把戏给我寄相片来时,总是百般讥笑,让我有点难过。因此我从来不敢令他看见这头猪送给我的相片。 度日如年 葛瑞尔大夫病了。因此他写信给西格,他借我到他那诊所去帮些日子忙(他原来的助手最近忽然不干了)。他住在巴村。 当我听到这消息时,对西格说:“啊,一定弄错了,他不喜欢我的。” “他,谁也不喜欢。不过,没有错,他信中说得很清楚,要你去,我有什么办法呢?” “上次我去他那儿,他让我穿了一套可怕的橡皮衣服,让我看着活像个怪物!” “我记得那件事,我记得!他真是一个老坏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说真的,我没办法啊!”西格惨笑着对我说。于是我到葛瑞尔兽医诊所去了。原来老葛是被马弄伤的。他裂了几根肋骨,因此每天得在床上休养。我每天早上8点,刚刚起来,就得去晋谒这个丑脸!那天,当我刚刚站在他的床前,正在无可奈何地等他吩咐时,他咬牙切齿地嚷道: “你又来晚了!你早晨不会早点起来吗?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叫你8点钟就得去出诊。”我只好向他道歉。 “还有一件事,你的裤子真难看极了!做兽医的人,不能穿这样的裤子!你应当到一个好服装店去定做一条!老天爷!” 他的话真是刺耳又刺心!我白给他服务——我知道西格是不会要他的钱的——他还这么挑剔! 我在这里实在是度日如年! “还有一件事,”他继续说,“我太太说你没吃她做的粥,你不喜欢吃粥?” “嗯,粥很好,只是我今天早上不饿而已。”我已尽量为之,那粥实在难以下咽,我有什么法子! “一个人如果不吃好东西,他一定有什么毛病!”他说完后,交给我一张单子,是我去出诊的地方,他并且教我什么事应该怎么做。我对诊治动物的方法,和他不同,但我得听他的话。所以最后只好答应他一切从命。 我每天早上走出他家的时候,精神立刻痛快多了!葛瑞尔的主顾们对我都很好。最令人烦恼的是得回到那毫无乐趣的葛家吃他那毫无滋味的饭。 葛太太跟她丈夫一样讨厌!这个奇痩无比而寡言笑的女人,一日三餐之中,早晚两餐都做粥。中午则多半是煮得稀溜溜的肉食或一些肉很少的碎肉酱,和一些无名的汤。她做的菜实在没味儿极了! 葛瑞尔在30年前,和我一样,到此地来做事,结果和他的老板的女儿结了婚,因此承袭了这个诊所。 葛太太在我出诊回来后,常常问些讨厌的问题,例如:“你去了这么久,都到哪儿去了?”或是:“你怎么老是这么慢?有一个急症等着你呢!”也许她以为我出去时,曾偷偷地看了一场电影。 每天晚上在诊所里还得给许多小动物动手术。她每天都在手术室门外偷听我跟主顾说的是什么话。有时她甚至来到医疗室监视我,批评我开药开得太浪费和用药太多。“你不知道药很贵吗?”她常常这样问我。 每次当我向葛瑞尔报告诊疗情形时,葛太太总是预先在那里和她丈夫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我一进去,她立刻停止。等我报告完毕出屋时,她的私语立刻又恢复了。 我很同情那些从这里逃走的年轻助手们。本来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是很能忍受痛苦的,但在她的阴影笼罩之下,不逃走实在是无法生存的! 幽会主角不是我 一天晚上,大约已有10点多钟了,一位麦莱德太太来了一个电话,说她的狗喉咙中卡了一根骨头,因此她要葛瑞尔大夫立刻到她家去出诊。我刚刚要告诉她葛瑞尔正在患病,我将替他去,但她已挂上电话。 葛瑞尔听到这个消息后,愣了一会儿,他呆呆地静坐沉思了约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忽然对我说:“它的喉咙里不会有骨头,仅仅是咽喉炎使它咳嗽。” 我对他这样有信心的诊断非常诧异,于是问他:“你觉得我不必带几把长钳子以备万一吗?” “不必,不必!我已经告诉过你,它的喉咙不会有骨头。所以,你就带点海葱糖浆和吐根药的混合剂就行了。它就需要这点药。此外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查不出它有任何病症,可别说实话,你就告诉那位太太,它的喉咙发炎了。因为这样才显得你并没白去啊!” 我到配药室配了四两药,装在瓶中,并且偷偷地带了几个钳子,因为我对葛瑞尔的远程诊断实在没有信心。 当麦莱德太太给我开门时,我颇为奇。因为在我想象中,她应是一位老太婆,而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个很漂亮的金发时髦女人。她大约有四十岁左右,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穿着一件拖到地面的绿色长衣,好像是参加跳舞的礼服一般。她戴着极长的耳环,前后左右地颤动着。她的脸上搽着很厚的脂粉。 麦莱德太太看见我似乎也很吃惊。她愣愣地望着我,因此我赶快解释:“我是来给你的狗看病的。葛瑞尔大夫生病了,我是他的临时代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我说的话,因为她一直站在门里,好像听不懂我所说的是什么,后来她终于清醒过来,于是把门打开,对我说:“啊!啊!对不起,请进请进!” 我跟她走进了一间充满香水味的大厅,又进了大厅左面的一间屋子。这里,香味更加浓厚了。桌子上一盏粉红色的柔暗电灯,照得全室都是像玫瑰一样的粉红。一张很宽大的沙发,放在熊熊的壁炉火光之前。不知从哪个幽暗的角落里,传来无线电正在播放着的一支轻微而美妙的动人的歌——身体与灵魂。 我所要诊视的病狗,连一点影子也没有!麦莱德太太很踌躇地望着我,一面用手指玩弄着她的耳环。 我只好问:“你要我在这里给它看病吗?” “噢,对了!”她忽然变得灵敏起来,于是把屋子另一端的门打开,立刻从里面跑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它对我很高兴地叫着。 麦莱德太太很不自然地笑着说:“它似乎好得多了!” 我坐在沙发上,把它的嘴弄开。虽然灯光幽暗,但很明显可以看出它的喉咙里并没有任何骨头。我把手指伸入它的嘴里,详细检查它的咽喉,它也并未表示反抗。于是我把它放在地毯上,给它试温度,它的温度很正常。 “麦莱德太太,它的喉咙里没有骨头,它也没有发烧。”我刚要说它看着好像很正常似的,但忽然想起葛瑞尔医生嘱咐我的话,于是只好咳嗽了一声,对她说: “可能它有一点咽喉炎,因此它会咳嗽或干呕。”说到这里,我把它的嘴打开,指给她看,并对她说,“你可以看得出,它的喉咙有点红,可能那个地方有点发炎,或者是吃了什么刺激性的东西。我的车上有点药,可以很快地把它治好。”说到这儿,我自己觉得如果再继续下去,就要不知所云了,于是只好停止。 麦莱德太太很小心地听着我说的话,并注视它的喉咙,又频频点头:“噢,对了,我可以看见。谢谢你!幸亏我请你来了,真好!” 第二天晚上,一个穿着漂亮花格衣服的大胖男人,带来一只短腿狗叫我医治。当我正在给它检查时,那个胖子在旁边对我说: “昨天晚上你出诊去了。我就住在麦莱德太太家旁边。” “对啊。”我一面回答,一面看狗的耳朵。 胖子一边用手指头敲着桌子,一边说:“啊!她那只狗一定有很多病,她的门外头总是有兽医的汽车停在那儿。” “真的吗?我想不会,我觉得那只狗似乎很健康。” “那个可怜的小狗,好像老有病似的,而且很有意思,它总是在晚上生病。” 我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很特别,他的态度也颇不寻常。 我瞪眼看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 “她会不会跟那个老丑东西有什么事,对不对?”他替我说完那句话后,那个大红脸上的眼睛闪着充满乐趣的光芒。我想起葛瑞尔和她……不免有点心惊! 我又想起那天在那悠扬的音乐声中和醉人的气氛之下,跟那个女人说什么“咽喉炎”,而她对我的谎话实际上知道得清清楚楚,心里也觉得颇不自然。 又过了两天,葛瑞尔已经可以下床,而且他也找到了一个助手,于是我就回到西格的诊所来了。 还没进屋门,就听见西格在大声地骂他弟弟:“昨天晚上你滚到哪儿去了,半夜3点钟的时候,我听见你屋里乒乒乓乓地乱响。天呐!你的屋子酒气熏天,臭得好像酿酒厂!我希望你看看你自己的眼睛!” 我独自笑着推门进去,他们正在吃早饭。屈生看见我很惊奇,他的眼睛有一点凹陷,但还未失光芒。西格站起身来和我握手,态度很高贵。 “吉米,欢迎你回家,欢迎!欢迎!”他说话时嘴里的吐司渣末轻轻地喷到我的脸上来。 华生创造的奇迹 我离开德禄镇仅仅两个礼拜,这次回来后,使我感到我们这地势高广的乡野景色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因此每次出诊经过那些宽广而安静的田地或草地时,我总要把车停住,独自欣赏远处的高山、树林和天边的落日。 在这些独坐静思的时候,我有时会回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我怎么学兽医而当了外科的兽医。记得当我13岁时,有一天,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个兽医学校的广告,我就立刻下了决心要做兽医。为什么呢?只是为了我喜欢猫和狗。我对乡间的事,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农家的动物了!上了大学后,虽然学了关于农场动物的种种功课,但我心目中所幻想的,却是做一个专治小动物的外科医生,我要有一个极现代化的手术室,极完整的化验室和X光室。 直到毕业,这个美梦完全破碎了!因为工作太难找!于是我现在身上常常带着牛的气味!不过,这里空气清新,上司很好,医治牛、羊与猪,也有一些有趣的地方,因此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天,我在出诊完毕,独自欣赏了风景之后,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7点钟了。不料忽然又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名叫华生的年轻农工打来的。他除给人做工外,自己也养了两头牛,其中一头得了乳腺炎。 我只好去看一看。他的牛看样子病得很严重,乳部肿得很大。我用手挤它的奶,出来的却是又黄又臭的脓汁。我又碰了一下那肿成硬块的部分,它立刻把腿抬起,表示很疼。于是我对他说:“它的确是患了乳腺炎,病情很严重!” 华生的脸色很沉重。他只有二十多岁,业已娶妻生子。白天替人做工,回家后还要照顾他自己的牛、猪和鸡。因为这样他可以增加一点收入。农工的收入非常菲薄。 我给它打了一针,并告诉华生:“我是尽人事听天命。你必须尽量挤它的奶。不过,这件事,希望是不太大的。” “我知道!”他很难过地看着我在牛颈上打针,又问我它会不会死,发炎的那个乳房会不会失去作用。 我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它不会死,即使发炎的乳房不再出奶,其余那三个奶头还能多出呢。”我只好安慰他。每次遇到这种不幸的事,我都很同情他们。 临走时,我告诉他挤奶时要用油。他说他有一碗鹅油。我说:“很好,把那些黄色臭浆挤出越多越好。” “我立刻就开始。”他很高兴他自己也可以给它效劳。 第二天早上,我到别处出诊,回来时决定到华生家去看看他的牛到底有没有不死的希望。这时已是8点多钟了。 当我进去时,看见华生坐在那儿挤奶。他的眼睛闭着,脸靠在牛肚子上,坐着的姿势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 “哈啰,你又挤起奶来了!”我向他打招呼。 他好像才从梦中惊醒,那头牛也被我的声音搅扰得四处环视。我立刻可以看出,它已经好得多了。 “华生,它跟昨天完全不一样了!它已经好多啦!” 他好像睁不开眼睛,但却笑着回答:“你来摸摸它的乳房。” 我用手一摸,发现硬块完全没有了。又用手指搓它的肌肉,它也未表示有疼痛的意思。我挤了一点奶,它完全是白色的好奶,虽然极少。我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怎么回事啊?”我问华生,“你把牛换了吧?” “还是那头牛!它好多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搞的?” “我就是按照你所说的,给它挤奶。” 我抓抓头,自言自语:“它复元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 “你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整夜地挤奶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对我说。她立在门旁,手上抱着他们的婴儿。 “整夜?” “自从昨天你走后,他一直坐在那儿挤奶,一动也不动!不睡觉不吃饭!我仅仅给他拿些茶和点心来。真是个大傻子!这种做法,能把人累死!” 我看看华生,又看看那碗已快用完的鹅油和那头已经复元的牛,对他说:“天呐!你竟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你的牛已经好了,你不必再给它效劳了。现在可以进去休息休息了。” “不,我不能回屋去休息,我还得去做工呢。现在已经晚了。” 让人恼火的西格 当我由一只开刀的狗胃里把一颗红色的小橡皮球从刀口挤出来之际,我不禁有点沾沾自喜。在德禄镇,有许多小动物的诊治工作可以使我们对农场牲畜的医疗有个换换口味的机会;但我们仍嫌不能打破我们的单调。无疑的在城市工作的兽医,不会把动物的胃开刀当做一件了不起的事,自然也无从说起他会感到兴奋。但是,我们这些在乡村工作的兽医,尤其是我,当我看到那小橡皮球由狗胃里落到手术台上,再由手术台跳落地下的时候,我的内心不禁被一种有所成就的光辉所充满。 这只蹦蹦跳跳的大塞特狗是早上送到诊所来的。它的女主人说它两天以来直发抖,不时还呕吐。那是从她的小女孩丢失掉一只小橡皮球不久,这只狗就有这种症状。 这种症状的诊断一点也不困难,显然它是把小橡皮球吞进胃里去了。所以我立即替它开刀。 此刻,在手术台上,小橡皮球既已取出来,我把胃部的刀口收拢,开始缝合。我在欣喜之余,更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屈生则不然。他的工作还没完,甚至趁空抽一根烟都不可能,因为乙醚正在他背后的玻璃瓶里爆水泡,由那玻璃瓶里出来通进麻醉罩,正由屈生拿着那麻醉罩,罩在这只大狗的面部。屈生有点不高兴地俯视这只狗,而他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手术台上不时地弹着。 但是一下子又轮到我紧张起来了,因为这时手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西格迈步走了进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西格在瞧着我做事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就像他夹带着暴躁、打击、挑剔以及愤怒的巨浪向我淹没过来似的。此刻,虽然他的脸部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但我已经感到那种浪潮正向我远远冲击而至了。 几分钟过去,西格仍静立在手术台的一端。但我越来越感到火山就要爆发。果然在我开始要缝合狗腹深层肌肉,而向一只玻璃筒里取猫肠线的时候,火山开始喷火了。 “天老爷呀!”西格高喊着,“你怎能用猫肠线呀?你知道这种线一英尺要值多少钱吗?你真是昏了头了!还有,这种撒粉也是很贵的,你却拼命地撒,我看你至少在狗肚子里撒了半磅的粉进去了!”他暂停住,沉重地呼吸了几下,又接着说,“而这些棉花,如果你是要抹血,只要用一小团就够了,你看你几乎每一次都用掉一平方英尺那么大块棉花!算了,你把缝针给我,让我做给你看好了。” 他迅速地洗了一下双手,接过我剩余的工作。首先,他拿了极少的一撮黄碘粉,撒在狗腹肌的切口上,就像老太婆喂金鱼那样节省;然后剪了极短的一段猫肠线,开始缝缀腹肌的切口,到末了几乎连打个结都不够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但是经他一再拉紧那肌肉,总算在极度勉强的情形之下打成结。 接下去的缝合外皮,用的是丝线,但他也是剪了短短的一段,因此他得用好几段丝线才够缝完整条切口,而且在他用力拉紧外皮想要打结的时候,每每丝线就断了,因而不得不再剪一根。这一道缝合手术反复了不下十次。用钳子在每一段短线头打结的时候,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狗肚皮。等到全部工作完成,他的眼睛突出得像是要掉下来。 “好了,关掉乙醚,屈生!”他说着撕下大约不及半英寸的小撮棉花,稍微抹擦一下线口,转过头来微笑着瞧着我。我看到他一脸忍耐着不发脾气的表情,不由得有些诧异。他说,“吉米,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只狗的胃开刀手术你做得非常好,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到用料经济的一面。我知道你不会介意方才我对你的呵斥。无疑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开个诊所的,到那时候你就会体验到我此刻肩膀上所承受的沉重负担。”他拍拍我的背部。当他的微笑里加进一些不诚实的成分时,我不免更加强了我的观点。 “吉米,无论如何你总会同意我的出发点的。我是希望在年终时,我们能多获些盈利,对吗?” 一个星期之后,在一个农场的草地上,我跪在一匹已经麻醉了的小马的脖子上。阳光照着我的背部,我俯视着那平静地闭合着的马眼,那狭长的马脸,以及那罩在氯仿帆布罩里的它的嘴鼻。接着我在那帆布罩的海绵上再滴几滴麻醉剂,然后把瓶塞旋紧。这样一来,对这匹小马的麻醉是很足够了。 我跟西格共同处理这种场面,以往不知道有多少次了。马儿都是躺在草地上,我照顾着马的头部,而西格则在马的另一部分进行割治。西格是个熟练的外科兽医兼马术师,这一点我是比不上他的,因而我不可避免地担任了麻醉工作。我们都喜欢在户外做手术,不但空气新鲜,而且万一马儿不乖,也不会有机会受伤。我们所担心的只是要个好天气,而今早的天气的确不错。在轻微的朝雾里,这草地上一望无际的金凤花,就像我们是坐在一片金黄色的大海中间一样。我的脚与这小马的颈项上都沾满了金凤花的花粉。 就跟往常一样,今早我是先到马厩里去带这匹小马,扣好麻醉罩在它嘴鼻上,我就牵它到这草地上来。由另外一个人抓住马头,我把半盎司的氯仿倒进麻醉罩的海绵里。那马儿闻到这特别气味不断地嗅着,不断地摇头。那人带它开始缓缓地兜圈走的时候,我又不断地再加些氯仿。不久,小马儿开始有点摇摇晃晃了。这个阶段总要持续个几分钟,我等着它醉倒,同时也等着西格往往会在这时候唠叨几句,结果他并没有使我失望。 “它不会就睡倒的,吉米。你看我们是否该把它的前脚给绑起来?”我采取一贯的装聋政策,没有理他。几秒钟之后,那小马突然一歪,躺在地上去了。西格由起先强忍住的等待里跳起来,即刻开始动作。“坐到它头上去!”他嚷着,“后腿给绑条绳子向前拉!把那边的一桶水拿过来给我!快呀!” 起先十分平静的这块草地上,顷刻忙碌了起来。由于西格的催促,人们四向奔跑着,彼此互撞着。 过了30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替西格麻醉马儿让他动手术,而他仍在说那句老话:“吉米,它不会这么快睡倒的。”但是我们在这么进步的时代已不用氯仿,而是用硫贲妥钠替马儿做静脉注射,只要十秒钟马儿就会睡倒的。这自然不会有太多时间让西格来发牢骚,但他总要在七八秒的时候,抓住关头仍说那句老话:“吉米,它不会就睡倒的。” 言归正传。再接着说我们当时合力医治的那匹小马。这匹小马是受了伤,但是只要施施麻醉就可以治好它。这是由一匹品种很好打猎用的马生下来的小马,今早它在牧场里随意奔跑着,大概是急于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因而选了一处围篱跳出去,不料那围篱上有一根柱子很尖利,把它两前腿之间的胸部肌肉给扎住了,它为了要挣脱,却使那尖柱在它胸部划了更多的伤口,有点像屠宰场里挂的肉那样。它的表皮被扯破,大胸肌垂下来,简直就跟屠刀砍的一般。 “把它转成仰卧姿势。”西格在发话,“嗯,这样比较好。”他由放在附近草地上的搪瓷盘里,取了一支探针,小心地探看一下伤口,“没有伤到骨骼。”他咕哝着说,仍然向肌肉深部细瞧。然后取了一把剪钳,钳出所有松弛烂肉,这才又转头对我说: “只要做做缝缀工作就行了。如果你愿意,可以由你来弄。” 我跟他掉换位置之际,我想起这是由于他没遇上更有兴趣的手术,因而他有点失望。他从来没有在重大手术里要我接手做下去过。这时,我拿起了缝针,我又记起我替那只狗作胃部手术时,他的一顿教训。这一次也许他要试验试验我是否再浪费材料,因此我要特别小心。 我取了短短的猫肠线穿进针眼,开始一针一拉地,十分吃力地缝合那胸肌。困难在于继续使用那极短的线头而且最后要打结。整个缝合工作要费了我比正常至少增加三倍的时间,但我仍咬着牙干下去——我已经受过一次警告,我不能再让他第二次又开口。 当我缝合了五六道裂口之后,我开始感到西格又要说话了。他跪在马颈上跟我相距很近,发起唠叨来一定十分震耳。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所爆发出来的却是非常细微的声音: “你在耍什么把戏,吉米?” “没有呀,我只是在缝嘛!你怎么说是耍把戏?” “你干吗这么怜惜这些猫肠线?这样我们在这儿要搞上一整天呢!” 我摸索着在小马肌肉里打个线结,一面也细声地回答他:“我是为了节省用料呀!” 西格由马颈上跳下来,就像被那小马在昏迷里咬了一口那样:“你再这样我要受不了啦!来来,让我来弄。”他走向工具盘,选了一支缝针,牵了由玻璃筒伸出来的猫肠线头,张开手臂一挥,拉出来一大段猫肠线,使得在瓶里的卷线筒猛烈地旋转着,有如一只大鲑鱼在水里拖着钩而把鱼竿上的卷线器拉得猛转那样。西格向小马身边走回来,那猫肠线垂下来缠着他的脚几乎使他绊一跤。接着他立刻开始缝。由于猫肠线太长,任凭他怎样伸直手臂都不能把缝的一针拉到尽头,因而他得蹲下、起立,起立、蹲下得没个停。等到他把肌肉都缝好,他已经气喘吁吁,头上也出了不少汗。 “那边有血水渗出来了。”他说着走向工具盘,又猛扯了一大块棉花,一路棉纤维飞洒地回到小马这边,来抹擦伤口渗出的血水。 当他再度走向工具盘的时候,他对我说:“在我缝它外皮之前,得上些粉。”说着在工具盘里抓起那两磅装的粉盒子走回来,估量一下那伤口,抓起一大把粉撒下去。当然大部分的粉都撒在伤口附近,但也有不少撒到马身上、草地上,以及看住马后脚绑绳的那人汗淋淋的面孔上。而他自己也是满脸飞白,活像个小丑。 缝完了外皮,他用去的丝线不下好几码。等他站起来检查他自己的缝合成果,他说出了两句幽默的话:“好了。像这么年轻的马儿,这点伤会立刻复元的。将来如果伤口不留疤痕,那是一点也不足为奇。” 我开始在水桶里洗擦工具,他走过来说:“对不起,吉米,我使你扫兴。但是说实话,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变得像个老太婆一样得省俭。当然,舍不得使用材料,在工作上不但浪费时间,而且也的确使工作变得很困难。谁不愿意把手术做得尽善尽美,引人称赞?过分吝啬用料你就达不到这个境地。” 我把工具洗擦干净,放回那搪瓷盆里,然后拿起搪瓷盆,向农场大门走去。西格追上我,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告诉你,吉米,别以为我是在责怪你。你这苏格兰血统从小就给了你不少的优良教育,我一向十分崇拜你的光明正直、勤劳不辍、忠贞诚恳等等美德。不过,你也得承认,你们苏格兰人有时把节约弄得太过火。”他高声哈哈大笑,“所以,吉米,你要记得,在动手术的时候别太……呃……太精打细算。” 我把他由头到脚估量着,如果我放下手里的搪瓷盆,相信我一个右勾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 他继续说下去:“但是我知道我没必要老跟你啰嗦,吉米,我知道你是会经常留意我所说的话的,是吗?” 我把搪瓷盆揽在胸前,继续走路。“是的。”我回答道,“我会遵从你所说的话,可是,今后我只会听一次做一次!” 爱猪如命的吴莱 有一天,当我很小心地走进吴莱先生家的猪窝时,他对我说: “我可以看出来,你是很喜欢猪的。” “你看得出来?” “是啊!我一向看得出来。你一进猪窝,轻轻地抓着‘皇后’的背,我就对我自己说这个年轻人是很喜欢猪的。” “你说得很对,我是喜欢猪。” 我虽然这样回答他,其实当我进去时,心里真有点怕,因为这个“皇后”是一头奇大无比的母猪,它有几头吃奶的小猪。我很怕它会对我有敌视的意思。 还好,它并没对我不友善,而且安静地躺下,让小猪们吃它的奶。这时,我拿起它的一只脚来,详细检查。 吴莱先生很快地告诉我:“对了,就是这只脚有毛病。今天早上它起来时,这只脚就摇摇摆摆地走不动。” 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脚上长了一个很大的鸡眼。于是我把那鸡眼割掉,给它上了药膏,包好。当我工作时,吴先生跪在它的头旁边,一面拍它一面轻轻地对着它的耳朵在低声地安慰它。我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也许那是猪的语言,不过,那头猪倒好像很懂似的,它时时报以轻微的哼声。总而言之,吴先生的安慰比什么麻醉剂都好。因此,当我工作完后,我们皆大欢喜,甚至连那些小猪都吃得很高兴。 我站起身来,对吴先生说:“好了,这瓶药膏给你,每天替它上两次,很快就会好。” “谢谢,谢谢!我真感激你!”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和我握手,好像我救了他的命似的。接着他又说,“我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和法西格先生认识已有一两年了。他很喜欢猪,很喜欢!他的弟弟也到我这里来过一两次,我想他也很喜欢猪。” “对,他们都非常爱猪。” 他感激得眼睛都有点湿润了,看了我一会儿,又笑笑,显然对我很满意。 吴先生有很多猪,其中最得宠的,是那六头大母猪,计有“皇后”、“公主”、“红宝石”、“金花”、“迷人精”、“樱草花”。猪窝在一个旅馆的后院。这个旅馆是他开的。这后院本来是旅馆的马棚。因此,从旅馆的一些门里,可以看到这些宝贵的猪。 很多有经验的农夫们,从前都曾跟吴莱先生说过:猪不能养在这么小的马棚里,它们必须有宽大的地方,才能生出好猪。可是,说也奇怪,吴莱的猪,一向总是生些又大又肥的小美猪。而且这些母猪都非常慈爱,它们绝对不会不小心而把小猪压死什么的。 我们离开了猪的院子,走到我的停车处,看见一辆既大且亮的汽车,正在停车,里面的人都已下来。那位驾车的人,是个粗壮的大汉,他慢慢走过来对我们说:“我们要喝茶。”(因为旅馆中的饭馆随时都卖吃喝的东西。) 这时吴莱还在跟我谈论着猪的事,他很不耐烦地对大汉说:“不行,我和这位先生有很重要的事要谈,你现在不能喝。”他说完后转过身来,又问我关于“皇后”的脚的一些问题。 那个人大为惊异世界上会有这么不客气的店家。我也不能怪他,吴莱是开店的,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主顾呢……后来我才知道,吴莱这人,原来把猪看作世界第一要务,其余的事,都是讨厌的! 和吴莱相识是一件很有益的事。当我在炎热的下午,从一些牛棚里和牛打完交道,累得满身大汗时,最需要的就是一杯冰凉的啤酒。于是最美的事,就是去到吴莱先生的后厨房里,喝一杯他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那又苦又凉又有许多泡沫的啤酒。 本地的警察局长达乐维也常到这里来喝酒。他这人对法令的解释和施行,素有“能屈能伸”的雅名,因此颇受这一带人民的拥护。 不过吴莱先生还是最喜欢单独和我谈话。每次他从地窖里拿来一大缸啤酒后,他就坐下对我说:“好,现在咱们谈谈‘猪经’吧!” 他对他自己这样忘形地爱猪,似乎也觉得有点幽默!不然就是和我谈猪,能带给他最大的快乐。 有一次,当我们俩正在很严肃地谈论着小猪房子中空气调节的问题时,吴莱先生眨着眼对我说:“我坐在这儿和你谈话,使我快乐得像英国的国王一般!”他墙上所挂的一些母猪的相片好像在往下看着我们。 由于他对猪如此忠心耿耿,于是无论多小的事,他也要叫我去。 有一天夜里1点钟,他打来电话:“金花今天下午下小猪了。它没有奶,小猪们饿极了,你来吧!” 我只好哼哼嗨嗨地下床下楼,走出花园和院子,来到库房,开车到他那儿去。这时我已清醒,于是看到他时,相当和气地和他打了一下招呼。 但他并无反应。在油灯的灯光下,可以看出他一脸愁容。 “希望你能快点给它治好,我真为它着急!它就在那儿躺着,一点动静也没有。它的小猪真好看极了,一共14个呢!” 我朝猪窝看了一眼,很同情他的忧虑。那些小猪都争先恐后地到处找奶,它们又叫又喊,急于要吃,但奶头却是干的,它们的肚子因此是空空如也!我很不愿意看见小猪饿死! 我把温度表放入母猪的肛门,又看了看它的乳部,并问吴莱:“它今天晚上吃东西了没有?” “跟平常一样,什么都吃光了。” 它的温度很正常。于是我用手指去挤它的奶头,但却一滴也挤不出来。里面虽然鼓鼓胀胀地充满奶汁,但它就是不出来!吴莱很急地问:“没有奶,对不对?” “它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奶汁出不来。它的奶汁多得很。我给它打一针,就可以使它下奶了。” 我一边说一边掩饰着自己面部那胜利的表情。因为这个工作是我最得意的把戏。只要打一针下奶剂,几分钟之内,就会见效。既不费什么事,又能立竿见影。 我在“金花”的大腿上打了3CC的药,它并未提出抗议。为什么呢?因为它正忙着和它的主人谈话哩!他们俩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了,正在娓娓地轻声细语,交谈得非常融洽。 我把药针等收拾起来以后,听了一会儿他俩的喁喁之声,因此我想:时候到了。于是我又弯下身体,伸手到它的奶头处。吴莱先生惊奇地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 “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摸一摸,看看奶水是不是已经下来了。” “不会的,它本来那么干涸,你刚刚给它打完针,怎么会立刻有奶啊?” 嘿,这真是妙不可言!这是值得敲锣打鼓的好戏!于是我用手指拿起它的奶头,表演起挤奶来。在往常,我这样表演时,总是把奶挤得喷射在对面的墙上。不过这次我要表演得更动人一点,因此我要把奶从吴莱先生的左耳旁边喷射过去。可惜这次我的射法不太准确,我把奶喷射到他的脸上了。 他站起来,把戴着的眼镜摘下来慢慢擦了一擦,然后好像不相信似的,亲自弯下腰试验挤奶。 当那奶汁流到他手上时,他高兴得嚷起来:“这简直是奇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事!” 小猪在几秒钟之内,也不争吵了,它们都安安静静地吃起奶来。 于是我走到厨房去洗手。当我用那挂在门上的毛巾擦手时,忽然听见门的那边——酒馆中——有不少人在低声谈话。这时已经是深夜2点钟了,酒馆里竟有许多人,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从那半开着的门看出去,只见酒馆里人很拥挤,在一盏不太亮的灯光下,可以看见长台子上坐着一排人,靠墙的几个桌子也都坐满了人。 当我很惊奇地看着吴莱先生时,他笑了。 “你没想到会看见这些人吧?我告诉你吧,这些真正喝酒的,都是到酒馆关门以后才来的。每天晚上我把前门关了以后,他们从后门进来。” 我又把头伸出去看了一下,啊!原来这一带的三教九流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之中,有许多是因为“为非作歹”而常在报上露名的。还有些是有名的醉汉,扰乱治安的,不给房钱的,打太太的,打别人的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每一张脸,都使我想起报上的一个标题。 我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嚷嚷着欢迎我,我忽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我! 一个声音问道:“你要喝酒吗?”其实这时我最需要的是回家睡觉。但是我如果立刻关上门就走,似乎看着不太合适,于是我只好走入酒馆。我好像有很多朋友似的,坐在台子前头后,立刻被一圈人包围了。而且我的手里也有了一杯酒。 离我最近的一个,是这一带的“名人”之一,他名叫牛豪司,是一个大胖子,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是喝酒,吵架,赌钱。此时他的心情颇愉快,因此把他那满头大汗的肥脸凑近我的脸,斜着眼客气地问道:“哈利先生,你的狗生意怎么样?” 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把我这一行职业形容得这样!我简直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忽然发现:围在我周遭的人们,都在用着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我。站在台子后面卖酒的是吴莱先生的侄女,她也瞪眼看着我,好像希望我做点什么似的。 后来她终于对我说了:“六品脱最好的啤酒,请你给六个先令。”我只好从口袋里找出钱来给她。很显然,我前一会儿以为有人请我跟他们一块儿喝酒是错误的!他们是要我来请他们的! 我看看周围的脸,也看不出到底是谁叫我来的。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把酒喝完的时候,这一伙人就纷纷地散开,像变魔术似的,一会儿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独自坐在那儿。我喝完后走出酒馆,也没有任何人理会。 当我经过猪窝时,我可以听见吴莱先生还在那儿轻声细语地在和他的猪说话。他看见我走近前,抬起头来对我说:“哈利先生,你看多么好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群小猪。它们吃得肚子凸凸的,横七竖八地互相堆在一块儿,紧闭着眼,睡在母猪的肚子旁边。 “真好看。”我同意他的话。同时用我的手指抚摸那群小猪,但并未得到什么反应。 我很满意地回到车上。这一晚上我虽然上了当而给别人买了酒喝,但是这个工作倒是颇为成功。那群人只是给了我一些出其不意的困扰而已。 没想到当我在回家的途中,独自开着车在月下驰行时,正是他们受到报应的时候。 后来听说:当我离开酒馆十分钟以后,那个酒馆竟遭到警察的夜袭!原因是那天是警察局局长达乐维的休假日。那个代理他职务的人,是个年轻的家伙,他不像达局长那么好说话,没有他那把法律搞得“能屈能伸”的作风,于是他就把这违时营业的酒馆包抄了。所有在那儿喝酒的人也都被捕。 报上登载他们这伙人的消息时,看起来非常有意思。牛豪司等人,每人都被罚两镑,而且受到警告,不准再犯。 虽然他们硬说那些酒是在酒馆关门之前所买的,他们只是留在那儿谈了四个钟头的话而已。但法官也是一个狠心肠的人,他还是不听那一套。 吴莱先生被罚了15镑,但我想他一定毫不在乎。因为他的“金花”和它的那群小猪一切都很好! 车祸连连 当我们的车子向山谷上面继续爬升时,前面这一道门算是离开谷底那座农场的最后一道门了。由于是屈生在开车,所以由我下车来开门。我回头顺着我们车子在这陡坡野草上所压下的胎痕朝后下方展望,方才那座农场已在老远的下边了。英格兰的山谷农场真是个怪地方,而这一处更怪得连路都没有,即使是由车辙压陷而成的辙路也不曾有一条。由那农场里出来要走上谷顶大路,你只有在荒坡里向上爬,朝着那一道又一道的栅门,才能开到公路上去。现在这是最后一道栅门了。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到西格的屋里了。 这一次之所以要屈生开车送我出诊,是因为我的左手在替母牛接生时受到感染,此刻左臂还挂在绷带里。可是,我开了栅门,屈生却并不立刻把车子驶动,相反,他也下车来,靠在栅门柱上燃起了一支香烟,显然不准备就走。这时阳光温暖地照在他后颈,而且两瓶啤酒装在他肚子里,我想他一定觉得很舒服。方才在那农场里的确不错。当他拿掉了一头小乳牛乳房里的肉瘤之后,那农夫十分高兴地称道他的医术,而且请我们喝一瓶啤酒。随后由于屈生一下就把一瓶啤酒喝光,因而农夫又给了他一瓶。 是的,他们的招待的确不错。此刻我看得出来,屈生也正在心满意足地回味着。只看他脸上不自觉地挂起微笑,怡然自得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闭起了眼睛,也就可知了。 然而,他突然又睁开眼,因为他听到有一阵轮子摩擦的声音由车子那边发出来,同时他高喊着:“天老爷!车子在向后滑动了,吉米!” 果然我们这部小奥斯丁正在开始缓缓向后滑动。这部车子本来是没有手动刹车的,屈生下车的时候自然是用排挡来卡住车子,而现在显然排挡已滑开,车子才会后退。我们俩立刻向车子跳过去,屈生与车子的距离比我近,他的手眼看着要碰到车盖,但是车子滑行的速度比他更快,我们怎么也追不上,最后我们只好站住瞧。 小奥斯丁现在是越来越快了,在向下倾斜的崎岖坡面上不停地蹦跳着。我转眼瞧一下屈生,我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那是两星期前,他带了个女孩子由舞会里回家,却把他哥哥西格的一部喜临门老爷车给开得翻倒在地,整部车子报销,保险公司也没法处理。自然西格怒不可遏,最终又是要赶他出门,永远不要见他。 然而,由于西格说是赶屈生出门已经闹了这么多次,屈生知道只要躲开西格一会儿,西格就不会再提起。而这一次喜临门车祸,屈生更幸运,因为西格已经跟银行经理谈妥,贷款买一部漂亮的柔佛牌新轿车,这就把一切怒气从西格心上都抹掉了。 不幸的是现在这部小奥斯丁又这么倒滑着下山坡。这次如果毁了车子,照说不应该是屈生的错,因为毛病不发生在他驾驶中,而是车子本身有问题。 但是此刻奥斯丁向下飞溜的速度何止是1小时70英里,它疯狂地由绿草陡坡一直向下冲。车子的四扇车门一扇一扇的被撞得全打开来。整部车子望过去就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向谷底飞扑。车门既已撞爆开来,放在车子里的药瓶、工具、绷带、棉花等像天女散花似的沿路飞撒,不时又有各种药粉罐飞出来,像炸弹一样爆炸,把白色粉末喷洒在一路的绿草上。 忽然屈生伸手一指:“糟啦!它向那幢小屋笔直地冲下去啦!”说着他猛抽着手里的香烟。 真的!在这广漠无遮的山坡下面,偏偏就有这么一幢小屋盖在坡底与平地交接处,现在成为奥斯丁向下直奔的惟一障碍。小奥斯丁也正像被磁力所吸引一般,端端正正地朝那小屋轰隆隆挺进。 我不敢再瞧。就在车子快要撞上小屋之前的一刹那,我特地转头来瞧屈生叼在嘴上的烟头。当那车子轰然一声与小屋相撞时,屈生烟头上的火也显得更红亮了一下。 我再向坡下瞧,那小屋已经不见了。它支离破碎地平散在地上,那小奥斯丁就在那散堆的小屋残骸上侧卧着,一边的两个车轮兀自旋动不停。 我俩拔脚向山下急跑。我很容易猜出屈生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那车子不至于全毁,因为一路上我们除了看到药品杂物零落满地以外,还没看到有车子零件散落的情形。所以,屈生是希望车子没毁,那么他回去向西格就有所交代。 我们俩一奔到车边,立刻四处检查。这车子的车身过去曾经刮撞过不知多少次,现在却看不出来哪里是这一次的新疤痕。当然,此次车尾是撞得凹了进去,但也不见得凹进去多厉害。全车惟一的明显创伤是后灯砸碎了。因此,我们在燃起希望之余,马上奔向那农场去求助。 那农夫仍然亲切地招呼我们:“嗨!你们回来是再要些啤酒的吗?” “别见怪我们又回来。”屈生说,“我们出了点儿车祸。” 进了屋子,那农夫又开了两瓶啤酒。当他听到我们讲的撞毁小屋的时候,他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不,”他说,“那小屋不是我的。那是属于高尔夫俱乐部的,那是俱乐部的房子。” 屈生挑起双眉:“什么?你不会说我们撞倒塌的正是德禄镇高尔夫俱乐部的总部吧?” “孩子们,你们撞塌的正是那小屋!他们在那儿的高尔夫球场上,只盖有那么一幢小屋。是我把那一块地租给他们,他们除了盖那么一间屋子以外,还在地上钻了九个洞。不过,你们别发愁,那个球场根本就没有人会在那儿打球,主要是因为我们镇上的那位银行经理。这人我顶不喜欢他。” 那农夫由马厩里拉了一匹马出来,我们回到车边,借了马的力量把车子翻转来。屈生有点发抖地爬上车,按下启动马达,那坚固的小引擎一下子就轰隆隆发动起来。于是他小心地把车子由那倒塌的木壁上驶过,停到草地上。 “真谢谢你,布列斯先生!”屈生对那农夫高嚷着,“看起来这车子还没怎么损坏呢!” “你赢了,孩子!”那农夫眨着眼睛还竖起大拇指,“关于这一次事件你不提,我也不提,好吗?” “好极了!上来吧,吉米!我们该走了!”屈生说着,于是我上车,我们在引擎高唱着感谢的声音里重新向山上爬。 屈生好像一直在思索而没讲话。等我们上了公路他才开口:“你知道,吉米,一切都极侥幸。不过,我仍得向西格承认那后灯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免不了要再挨一次骂。不过,你是否认为,每一次他的车子出事,都真的是我的错吗?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过,他给我开的都是又破又烂的老爷车,一出毛病,账都算在我头上。比如说吧,车胎都磨得只剩下里边的帆布了,但如果我不小心让它被钉子戳个洞,那又是我倒霉。这实在不公平!” “这是因为你哥哥是个不能容忍的人,”我说,“他有什么事总得发泄出来,不能闷在心里,而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自然首当其冲。” 屈生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正色地说:“不过,说老实话,对他那部喜临门,我不能说是一点没过错。当时我是以60英里的速度在做转弯,而我的手臂又搂着一个护士小姐。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我实在是走倒霉运。吉米,实际上我是他的偏见之下的孤独无援的牺牲者!” 回到了屋里,我们瞧见西格已有着感冒的迹象,不断地流鼻涕,整个人无精打采。当他听屈生说到车子的事,他因而没法集中气力来个暴怒如雷。 “你这个躁狂成性的东西!这一次是后灯碎了,是不是?天可怜我!我这么辛苦赚钱尽是替你付修理费。你再这么弄,你就要把我这条命毁了!滚,你给我滚出这屋子!我跟你从此一刀两断!” 屈生一脸严肃地回到自己房间里,仍然遵行着自己的老策略,躲开了他哥哥。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不跟他哥哥打照面。 第二天早上西格的感冒症状更厉害了。他的喉咙是他的弱点所在,现在他因喉咙发炎而不得不睡在床上,颈子包着浸醋的保温圈。当我跟屈生进到他的卧室里,他正在无力地翻阅当天的报纸。 “你们看过这段新闻吗?”他提不高说话的声音,“说是高尔夫俱乐部的小屋昨天倒塌了。小屋怎么会倒塌却一点寻不出线索来。真是怪事!俱乐部就是在布列斯的农场里不是?”他突然由枕头上挺起头来,瞪着眼睛望屈生,“你昨天就是去那个农场的!”他先是哇哇地叫着,突然又把头靠回枕头上去,然后说话声变成了叽叽咕咕的声调,“喔,不,不!我抱歉,那不可能是你。我把每一件事都归罪于你也太不应该了!” 屈生吃了一惊地瞧着西格,他一向没听见西格说过这一类自责的话。我也觉得十分焦灼与难过,难道我这位老板病得有点神志不清吗? 西格痛苦地吞咽了一下:“方才沙屯的阿弥来了急诊电话,他家有头母牛患了乳热病,你开车送吉米立刻就去。走,马上走呀!” “这有问题了。”屈生回答,“那部奥斯丁已经送去修车厂修理后灯,至少要一个钟头才会弄好。” “喔,我的天!他们真不能让我们喘息一下子。阿弥那边是急得不得了,患乳热病的牛,再等不到一个钟头就会死的。这可怎么办?” “用你那部柔佛牌新车怎样?”屈生静静地说。 西格在毯子覆盖之下的身体登时僵挺了一下,眼睛里也闪烁着恐惧。好一会儿他的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他的痩手指在毯子上抓着。终于,他费力地把身体侧转过来,瞧着屈生,以痛苦的嘶嘶声缓缓地说:“好吧,你就开那部新车子吧!我绝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让像你这么个专门破坏车子的破坏者来开我那新车。不过,我这句话现在也只是告诉告诉你而已。但是,车子是让你开了,你可别让它又受了伤。只要刮上一道痕,我就要杀你!我要用我自己的双手杀了你!” 依然是那种老模式:西格眼睛在暴突着,两颊在发红,而屈生则木然没有表情。 借着一点余力,西格把身子抬高上来一些:“你现在是不是的确认为你有把握,能把那部新车开到五英里外的沙屯去而后再开回来,一路上不会再出什么乱子?……那么好,你就开吧!可别忘了我所说的这些话!” 屈生在不愉快的沉默里离开了西格的卧室。我跟在他后头,回头瞧了一下躺在床上的西格。西格已经又躺得更下去一些了。他那发热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做祈祷。 一走出西格房子,屈生立刻判若两人。他高兴地搓着双手:“真是个好机会,吉米!我这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一生还会有这种运气:坐在柔佛牌车子里握着方向盘在驾驶这种新车!”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我可以表现给你看,一切都会顶平安的。” 五分钟之后,他已把那部崭新车子小心地倒出门外,到了巷子里。再不久,我们已经行驶在往沙屯的路上了,我看得出他是多么得高兴。 终于,在我们前头出现了至少有两英里长的笔直公路,视野非常好,可以瞧见远远地有一辆牛奶车正向这边驶来。这种路面情况正是性能优越的新车最好发挥威力的,所以,屈生仰靠在舒服的皮椅里,他的脚加重踩上了油门。 正当我们的车子以轻快的80英里速度前进时,我瞧见对面那徐徐而来的牛奶车后面突然钻出一辆车子显然要打算超车!那车子是老式的方形车顶,车身高高地像是装了轮子的饼干盒。这既不是什么救护车之类,自然没有超车的必要,我推想它瞧见我们这边有来车必定会再缩回去暂不超车的;但它仍然出了中心线在追那牛奶车。开那牛奶车的我想大约也是个开跑车好手,他一直在加速,似乎想跟后车赛跑。 现在那前后两辆车子在并肩飞驰了!两车占了整个路面,而且跟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有几百米了!这种险况真叫我大为担心!当然,牛奶车后面的那辆老爷车是应该即刻减速退入牛奶车后面,它必须这么做,否则它无路可走;但是,这样做是需要相当时间的。屈生已经慌忙踩下刹车。这时如果那牛奶车也紧急刹车,那老爷车可能刚刚好在两头来车的中间缝隙里钻过。然而,在那一眨眼的瞬间,我发觉那两辆车子都没有采取这种措施,而且都坚挺地向我们狂冲而来。我毛骨悚然,知道一场面对面互掩的车祸必定不可避免…… 就在我准备闭眼接受惨祸的一刹那之前,我瞥见那老爷车的驾驶者一张惊慌的大脸。 紧接着就是我们这部崭新的柔佛车子左边起了撕裂性的碰撞!当我再睁开眼睛瞧时,我们的车子已停止不动。屈生与我都瞪眼向前,瞧见前面路上安静而空旷,一辆车子也没有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听见我自己心脏在“扑咚扑咚”地跳动。然后转头向后瞧,那辆牛奶车已在公路老远处逐渐消失。我再瞧瞧屈生的脸,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张完全青绿色的脸孔! 似乎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觉得左边有风在吹。不由转头去瞧,原来左边的两扇车门都完了,一扇是落在车后好几码远的路上,另一扇被剩下的一截半断铰链还吊在车外。在我还没转回头来之前,这半吊着的一扇门,也“咔哒”一响落在柏油路上去了。 像做梦一样,我缓缓下车来,查看一下车子损坏的程度。由于那一辆老爷车在最后千钧一发的时刻侥幸闪躲过迎面的对撞,却在我们这部崭新的柔佛轿车左边强驶过去,而把整个车皮撕扯成了一堆废铁。 屈生也已下车来,爬在路旁草地上坐着,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如果这辆新车子仅仅刮掉一些油漆,都将使他大起恐慌,现在是整个车子受了这么大的毁损,怎不叫他失神落魄?不过,他的发呆神态并没维持太久就开始转变了。他一下子眯起眼睛,一边摸着口袋取香烟。他的乐观思想已经在他心里复活了,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可是他究竟要怎么办呢?我自己对当前情况作了短短的评估之后,我认为他可以采取以下三种行动:第一,似乎也是最招人喜爱的一着,就是他永远离开德禄镇,必要时他可以办个移民手续到外国去。第二,他直接就往火车站,登上一列去巴村的火车,去跟他母亲住上一段时间,等候西格的气平了再回来。第三,这是最不堪设想的一种办法,他硬着头皮回去见他哥哥西格,告诉西格说,崭新的柔佛牌轿车已经撞得面目全非。 就在我衡量着这些可能性的时候,偶一转头,忽然瞥见了擦撞我们的那辆老爷车!原来它已经四轮朝天躺在大约50米外的路旁大沟里。这一发现,使得我跟屈生拼命飞奔过去,同时也听到那车子里发出很响的噼啪声。我突然记起这一天正是个赶集日,很多农夫可能带了不少的鸡啦蛋啦什么的赶去卖。当我们从车窗玻璃往里瞧时,屈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在车里有个大胖子,显然他并没有受伤,却躺在一大堆压破的蛋壳与黄白黏液里,他的脸也沾满了蛋黄白,使得他的真面目完全看不出来,但是那一副讨好与求助的可掏笑容却依稀可辨。车子里的其余空间则让一大批鸡占据着,这些鸡都由压破的鸡笼里跑出来,在车里到处疯狂地飞扑着,大有非想办法钻出来不可之势。 那大胖子在蛋液里一边挣扎,一边在高喊着。由于鸡群的飞扑与叫声,我们听不大清楚胖子讲的是什么,只听见一些断续的语句:“……真的非常抱歉……完全都是我的错……我会赔偿你们的损失的……”当这几句使人听了很开心的话浮游在空中的时候,正是那些鸡群匆忙奔走在大胖子含笑的面孔上,而无数蛋液在他身上各处迟缓地流滴之际。 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扳开了一扇车门,却被狂扑而出的鸡群吓得退后两步。冲出来的鸡,向路旁四处逃走,有的已经跑得不知去向;但也有一些胆子比较大的鸡,就在路旁地下觅食起来。 “你没受伤吧?”屈生向车里的大胖子问着。 “没事,年轻人!我没受伤,别为我担忧。”胖子挣扎着要从那破蛋堆里站起来,然而除了更增加许多喳喳作响的压破蛋壳声音以外,他的努力似乎徒然。他一边继续挣扎着一边说,“嗨,我真的十分抱歉!我一定会赔偿你的损失,你放心。” 大胖子终于伸出了一只黏腻腻的手,我们两人合力把他拖出来。尽管他一身饱糊着蛋液,头发与胡子更沾满了碎蛋壳,却没有失去他的沉静脑筋。事实上,他还充满着强大的自信:就像他曾经自信一定能追得过那辆牛奶车一样。他拍拍屈生的肩膀:“何以会撞上你的车?何以又会掉到沟里去?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太阳光炫刺着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见。” 可是,这时候正是中午,阳光不会斜照着,何况他又是朝着北向在开车。不过,这时就是跟他辩论也是无益。 我们把掉在路上的两扇车门拾回来,放进车子,开向沙屯,治好了那头患乳热的牛,然后再回德禄镇。屈生朝我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挺起腰肢走进他哥哥的卧室。我跟了进去。 西格的病况更坏了一些,整个面孔由于发热而通红,两眼深陷在眼窝里似乎在燃烧。屈生走到他床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动一下头。 “你们诊察得怎么样呀?”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喔,很好。我们走的时候,那头母牛已经能站起来了。不过,有一件……那车子又撞了……” 西格本来是看着天花板,而呼吸也喘得很厉害。这时突然喘声停止,就像把开关关掉似的。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由那不动的身躯里,迸出了强加抑制着的一句话:“怎么搞的?” “这不是我的错。对方来车想超过前面的一辆牛奶车,超车不成却由柔佛的一边擦过。”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气声说话:“撞得很厉害吗?” “左边的前后挡泥板都搞得乱七八糟,两扇车门也都掉下来。” 就像被强力弹簧弹起来一样,西格由床上跳弹得坐起来,仿佛僵尸复活。紧接着就是原先装在他头上跟脖子间的保温圈爆开了,那些四散的带子与包布就像是解开的寿衣冠。他张得大大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叫喊,终于他喘息着说:“你这笨蛋!你给我滚!” 说完就又躺下去不动,好像一种机械装置已经旋到相反的方向。我与屈生焦灼地瞧着他,等到他呼吸又开始之后,才蹑脚走出他的房间。 一到了楼梯转角处,屈生呼出了一口气,又掏出香烟来:“这一次可真算饶幸——那个胖子肯全部赔偿。不过,由我这么一试探,吉米,我还是相信我平常所说的,”他划了一根火柴,点着烟猛吸一口,“事情的结果,往往会比你所预期的更好些。” 邂逅海伦 英格兰的山谷农场很多都是不挂招牌的。但是,现在我来应诊的这个农场,却在栅门上写了斗大的黑字“赫斯顿农庄”,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它了。 下了车,我拨开门闩。这栅门很容易推开,而不需要我用肩膀顶着门栅才能动。农屋就在我下面,是个巨大的石砌屋子,有两扇拱形窗户,那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发了迹的子孙就原始建造物添加上去的。 整座农场是在溪流弯曲处,葱郁草原显示出这儿环境的肥沃,跟它背后的赤裸秃山形成强烈的对比。而这座农屋更是掩映在挺拔的橡树与毛榉之间。牧地近溪流处则劲松密集,风景益增美丽。 像平常一样我绕屋高喊着,因为有些农户不愿意外人直接敲门询问主人在不在家,好农夫通常都只有吃饭的时间才在屋里蹲着的。可是,此刻我尽管高喊却没有回音,只得走到深嵌在石墙里的一处屋门,敲了几声。 里边有人回答“请进”,我推门进去却是一间厨房。天花板上挂着火腿与咸肉。一个面目黝黑身穿格子衫与布裤的女子正在一只大碗里揉面粉。她一边揉着一边抬头对我微笑: “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替你开门。”她举起双手让我看到面粉沾到她手肘为止。 “没关系。我是吉米·哈利,来替你们的小牛看病的。你们小牛的腿有点跛,是吗?” “是的。我们想它大约是断了腿骨,也许是在跑路的时候一只脚插进什么洞里去的。如果你不介意稍等两分钟,我就可以带你去瞧。我父亲跟工人们都在田野里。我叫海伦。” 一会儿她弄得差不多了,正好这时有个老妇人由里边房子走出来。海伦洗好手,换了一双短皮靴,对那老妇人说:“麦葛,你来弄面包,我要带这位哈利先生去看牛。” 到了屋外,海伦笑着对我说:“我们得走一段路,那头小牛是在高地顶上的一座牛棚里。喏,你可以瞧得到的那一座。”她指着那边高地上的一座方形石屋。这一类牧场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大都散布在高地村落里,我以往跑这些地方倒对我的体力锻炼起了不少帮助。而这一类石屋又大半都是作为牲畜棚或是堆放干草喂料之用。 我瞧着这女子说:“没关系,跑跑路对我很有帮助。我真的一点也没关系。” 我们走过了田野,到了一座横跨溪流的窄桥。我跟在她后面,忽然想起,穿这种新式便裤的女子,一定是个革命者,人们对于这一点可有不少的批评。过桥之后,路径向上穿过松林。在密林阴暗里,阳光变成了黑海中偶然出现的孤岛。溪水奔流的声音也隐晦多了。经过的路上铺满了松针,就像走在厚地毯上一样。密林中阴凉而静寂,偶尔几声鸟鸣引起了一些回音。 十分钟的艰苦行程过后,我们又到了和暖的太阳底下了。这儿都是开阔的沼泽地,路径弯曲而陡斜,绕过一连串的岩块,我开始有些喘气,但那女子仍然健步如飞。到了上面平地我才舒了一口气,那座牛棚已经在望。 当我推开那半截门,我几乎看不见那头小牛,因为棚里太阴暗了,堆到屋顶高的干草更发出浓重的气味。终于我看见那是一头很小的牛,一只前腿虚悬着,当它想要在那满地干草上走动的时候,那只前腿显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在检查它腿的时候,请你抓牢它的头,好吗?”我说。 那女子熟练地一手抓住牛耳,一手托在它下巴上。我小心地循着腿骨去摸那只病腿,它站着有些发抖,面部表情似乎也十分痛苦。 “嗯,你说得对,它的桡骨与尺骨很明显得都断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石膏来敷。”我说着打开手提包,取出石膏绷带,又到附近装了一桶泉水,先浸一条石骨绷带把那腿骨包上,然后再浸一条再包。就这样一直包扎到全部小腿都扎满为止。这种石膏绷带很快就会干的,一干透就等于在折骨外部做了套筒一般。 “再等几分钟石膏干透,你就可以放开它了。”我说着,一面不停地轻弹那些绷带,到了我确信它已经坚硬得像石头了我才说:“好了,你可以放开它了。” 她两手一松,小牛即刻快步走开。“瞧呀!”她嚷着,“它已经能把体重放在那只腿上了,你瞧它多快活呀!”我也微笑着,心里知道那折骨的两端已经固定了。我担心会使她失望的心理也顿时消失。 “嗯,它很快就会复元的。”我话还没说完,一阵巨大的牛鸣声,那半截门的上半部空洞处立刻伸进一只大牛头,那水汪汪的一对焦灼巨眼直望着那小牛。那小牛也高声一叫在回答。于是震耳欲聋的牛鸣二重奏开始了。 “那是它妈妈,”那女子在这一片喧哗里也提高了语声对我说,“可怜的老家伙!一早上就尽在这儿兜圈,不放心我们怎么处理它的小牛。真是舐犊情深呢!” 我不由得从地上站起来,过去把半截门的门闩打开:“它现在可以进来瞧瞧了。” 那大母牛冲进来几乎把我撞倒。一到了那小牛身边,它立刻小心地闻着小牛的全身,用嘴巴把它推得团团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唔唔声。小牛乖乖地任由母牛推来推去。终于,母牛完全满意了,而小牛也就开始吮吸母牛的奶。 “瞧它饿得多慌呀!”我说。我们俩都笑了。 当我收拾好手提包,我对那女子说:“石膏要保持一个月。到时候你打个电话我就会来把它拆掉。在这段时间里你随时注意它,尤其要看看它腿在石膏以上部分的别让它发痛。” 走出了棚屋,阳光迎着我们。在我们脚底下的碧绿斜坡一直趋于谷底,谷底的那条大溪在树影中闪闪发光。而在我们对面的则是一片盎然的青翠高原,在中午阳光里反而有点朦胧不清。 “这里的景致真好,”我说,“这底下溪谷与对面的青山——我想你可以把它叫做山吧!”我指着一处较高的突起峰面。 “那不是山,那边是黑士基高地农场——高度是1500英尺。过去一点就是艾决顿农场。在这一边过来一些的是伟德农场、考若夫农场与桑那农场。”她如数家珍地背了一大堆,而她的声调里充满了热情,仿佛这些农场都是她的老朋友似的。 中途我们在斜坡草地上坐下来休息一下。和风带着高沼地的花香徐徐吹来,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我陶醉在这种气氛里,德禄镇、西格兄弟,以及我自己的兽医行业似乎都变得非常遥远了。 “你住在这里真有福气,”我说,“你不需要讲出来我就知道。” “我非常喜欢这儿的乡土生活,其他的地方都比不上这儿。”她顿了一顿,环顾一下才又说,“我看得出来你也顶喜欢这种地方。但是很多人却认为这儿太荒凉,好像是个会叫人害怕的所在。” 我不禁哈哈大笑:“是的,我知道。就我来讲,对于那些不能到约克郡乡间来工作的兽医们,我真替他们可惜。” 接下去我跟她谈到我的工作,而且在不知不觉之中谈到我的大学生活,谈到那些高兴的日子,谈到我的一些朋友,以及我的志向与抱负等等。 我通常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但此刻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谈得滔滔不绝,甚至感到这样会使她厌倦。但她双臂抱膝静坐着倾听,一边瞧着对面山景,一边不时地点头,而且在适当时机也发出了笑声。 我这时候甚至傻想到忘了别处的业务,而就留在这里不走。同时也使我想起,多么长久以来我不曾跟我相似年龄的女孩子坐下来做这么放松随意的谈话,我仿佛忘记了从前在交女朋友时是什么样的滋味。 当我们继续往下走又通过那松林的时候,我一路上似乎一点也不愿意把脚步提快一些。最终我们不得不跨过那木桥而走向那屋子,我心中更感到时间真过得太匆匆了! “好了,一个月以后再见了!”我转身去开车门,却把这句话说得好像难以再相逢似的。 她微笑着回答:“谢谢你替我医好那病牛!”我发动了车子之后,她挥挥手便进屋去了。 回到了德禄镇,在吃午饭的时候我谈起了这一趟出诊。 “她名叫海伦吗?”西格说,“喔,当然我知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坐在对面的屈生没有搭腔,只是放下刀叉,抬眼瞧着天花板,轻轻吹个口哨,然后再低头继续吃。 西格接下去说:“嗯,我对她的事知道得很清楚,我也很仰慕她。几年前她母亲去世以后,整个农场都是她一个人在经营,一边又得照顾她父亲跟弟妹。一家的饭都是她煮的。”西格舀了一些薯泥到自己盘子里,“你也许会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对么?嗯,在那一带的年轻人里,至少有一半都在追求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跟哪一个经常接近。我想,她大约是个难侍候的姑娘吧!” 疯狂的小母牛们 当我第九次走进凯先生的高地农场去的时候,才知道这将是我最伤脑筋的一天。 这些日子里,我已受命兼任英国农渔部检验牲畜的地区检查员。这就是说,我除自己的兽医业务之外,还得花相当时间去干那些牲畜定期检查以及肺病检验等等例行工作。在这种额外工作里,也使我认识到山谷农场的农夫们对于时间观念跟我们大不相同。 如果我单是去替他们的牲畜看病的,情形就不一样:他们会老早在那儿等着我,而那些生病的牲畜也必早已拴在兽棚里让我一来就可以动手。但是,如果我是以地区检查员身份去,告诉他们我要检查他们的乳牛或是其他牲畜的话,即使我在通知单上早就说明了受检的牲畜必须事先在棚屋或任何室内齐集,以便我预定在某一时间内一到达就可以动手;他们却未必都听我的话。我所以要他们做好准备工作,目的在于节省我的时间。由于受检的地方很多,我都是事先排好日程的。依我估计,大约十五分钟就可以做好一处的检查工作。至于肺病试验等等可能要花几个钟头,那就看一处地方有多少牲畜数目而定。所以,如果我到一个农场,他们还没把牛都赶进牛棚,需要我等候十分钟。换句话说,我看过六个农场之后,我就要迟到一个钟头了! 我到凯先生农场是去做牛的肺病试验的。我开车进去,看到所有大母牛都拴在牛栏里。我松了一口气,于是立刻开始工作,满以为这第一站就是个好开头,今天一定会很顺利地过关了。不料我把大母牛弄得快完时,凯先生却说另外还有五六头小母牛。我起先也不在意。等到我从最后一座拴大母牛的牛棚出来,要替他的小母牛做试验的时候,才看到这些毛蓬蓬的小花牛们都在大牧场的老远那一端,正低头在吃草。我就有了麻烦的预感。 “我还以为你老早就把它们赶进棚了,凯先生!”我有点担心地说。 凯先生把烟斗在手掌边敲着,敲去了烟斗上层的烟灰以后,又抓了一些烟丝塞进那潮湿的烟斗里。“不,不,”他一边燃着烟斗一边说,“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我不愿意把它们关起来。现在我们可以把它们赶回那间小屋里去,”他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处长斜坡的高地顶上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屋,“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他最后这句话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这些可怕的话我以往听过好多次了。不过,这一次我希望正如他所说的不太花时间。于是我跟他一起走向那斜坡的底下,拦住那些小母牛。 “噢——噫!噢——噫!”凯先生叫着。 “噢——噫!噢——噫!”我也附和着,两手还拍着自己的腿以助声势。 小母牛们暂停了吃草,但嘴巴还在磨着,一边以似乎觉得很有趣的眼色在瞧着我们。由于我们一再催赶,它们开始漫步向斜坡顶上方向走去了。到了坡顶上,我们正设法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它们进石屋的门,但它们都站住不肯再移步。走在最前头的一头小母牛,向半截门里边探探头,突然一个转身,旋风似的就向坡下狂跑。其他几头立刻也掉头跟着往下跑。我与凯先生尽力挥动手臂而且跳来跳去地拦它们,但它们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由我们旁边擦过。看着这些小牛群举起尾巴、翻开四蹄,像狂雷一般冲下斜坡,我心里知道它们正在为这种新游戏而高兴万分。 于是我与凯先生又到了斜坡下边,重新再把它们赶上去。到了石屋门前,它又再度突然转头飞跑。这一次我是对那头领头的做了阻挡,我拼命地拦住了它,但其余的小母牛则欢天喜地地利用缝隙全溜了下去。 这一片斜坡实在是又长又陡。当第三次我们又赶它们上来的途中,我懊悔过去对我的服装太服从命令了。农渔部曾经有命令,希望我们这批新指定的检查员,在工作的时候一定得穿上整齐的制服。现在我才知道穿这种长长的油布上衣与长裤的装束,对这种工作实在不适宜。我满面流汗,而里面的衬衫已经整个粘贴在身上。所以,当第三次小母牛又狂冲下坡的时候,我喊住凯先生:“等一等,等一等!我太热了得脱脱衣服。”我剥去上衣把它放在离石屋老远的草地上,同时把注射器、结核苗、卡钳、剪刀、笔记本等全都叠放好。我心里又在想我受骗了!他们告诉我,做这种检查员的工作很轻松;你不需要半夜起来赶去急诊,你有固定的工作时间,而且实际上无须太努力。可是,事实上这些都是鬼话!我抹掉额上的汗珠,不禁为自己叫屈。 第四次我们又把牛群赶到石屋前的时候,我认为这一次会成功的,因为全部小母牛,除了仅有一头在屋外以外,都进石屋里去了。但是,未进去的这一头就老不肯移步。我们哀求似的挥赶它,甚至走近得可以拨弄它的尾部。然而它就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眼光往里瞧。不久,已经进去的小母牛纷纷又回到门口在探头了。我心想这一次不可以再失败,所以我发疯似的跳着喊着。不料里边的小母牛真的一只跟着一只又溜出来,又是欢天喜地地狂冲下坡而去。 接下去这种情形又重复了好几次。其间所不同的只是有些小母牛在赶上坡途中会突然转头就走,或是到了石屋前忽而跑到石屋后面去,甚至还在墙角那儿偷窥着我们,有意跟我们玩捉迷藏似的。而其结果则是千篇一律地一窝蜂往下跑。 到了第八次它们又往下冲的时候,我哀求似的望着凯先生。凯先生安闲地在点烟斗,那神态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预定时间表是整个完了。凯先生对于我已经浪费了四十几分钟时间,半点不加以怜惜。 “还有很多农场在等着我去呢!”我说,“就一直这样,你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吗?” 凯先生用拇指把烟斗里的烟丝压一压,愉快地继续吸几口之后,才慢吞吞地瞧着我说:“让我想想看……比如说,我可以把那一只狗放出来……不过,那只狗还很年轻,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作用。” 他终于散步一样走向他的农舍,打开一扇门,一只毛蓬蓬的杂种小狗窜出来,高兴地乱吠一阵,才跟着凯先生问到斜坡下面来。凯先生指着那些又已安详地在低头吃草的小母牛们,对那小狗喝一声:“赶它们回去!”那小狗果然开始又吠又追地赶那牛群,做着要咬它们后腿的样子。当这小牛群又开始上斜坡而走向石屋之际。我真的怀着极大希望,希望这一次能成功地把小母牛们赶进石屋了。可是,它们到了屋前又停止前进,它们已经发现那小狗是个经验不足的家伙了,有一头小母牛开始用后蹄去踢跟在身后又追又吠的小狗。小狗冷不防下巴被踢了一下,在哀叫声里它的尾巴垂下来了,但仍犹豫不决地站立着。于是小母牛群向这小毛狗集中而来了,摇动着两只尖角,摆出一副威胁阵容。小毛狗似乎感觉到势头不对,赶忙转身逃跑。霎时间扭转败局的小母牛们群起尾追。于是斜坡上展开了声势浩大的牛群追狗的场面,狂风骤雨一般卷下坡底。小毛狗甚至逃出场门,不知去向了! “天呐!”我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这些小母牛没法再做试验了!我不知道农渔部将会怎么说。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凯先生一边沉思一边瞧着我,似乎此刻才了解到我真的是无法容忍了。在他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之际,他对我说:“看样子我只好去请山姆了。” “山姆?” “他是替我邻居做工的,他有办法对付这些小母牛。” “他有什么好办法?” “他会模仿牛蝇。” “他模仿牛蝇?”我摸不着头脑。 “对。模仿牛蝇的嗡嗡声音。那小子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却有个特长能模仿牛蝇的声音。我去找他——就在路边过两个牧场。” 瞧着凯先生走掉之后,我怀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在那斜坡上躺下来。要不是有这种麻烦亟待解决,我真愿意在这儿多躺上一会儿,沐浴这和暖的阳光,背底下是凉爽的青草儿,空中飘送着苜蓿花香,静悄悄的农场里充满着一片和平气息。可是,现在我心里却有如煎熬,这一整天的检验工作正待我去进行,而我已经虚耗了一小时多的光阴了。我可以想象到一长列的农民们正在等待着我,老不见我到来他们已经开始在咒骂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愈来愈焦急,因此我跳起来,奔下斜坡到那栅门口,由那漫长的大路望过去,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凯先生已经回来了。 除了凯先生以外,还有个肥小子骑着一辆脚踏车,慢吞吞地跟在凯先生后面。这肥小子用两只脚后跟踩在脚踏上,两边膝头向外开,头上戴一顶帽子像是无边的高帽,一撮黑发由帽檐散披在额前。 到了近前,凯先生很高兴地告诉我:“山姆肯来帮我们了。” “你好!”我招呼着。那肥小子缓缓转过头来,那圆团团的面孔上一对圆眼是空洞而没有任何好奇心的。我心里知道这小子果然是个迟钝的人,不知道他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我们回进大栅门向那牛群走去。那些小母牛们不在意地瞧着我们。显然它们已经玩过一上午那种游戏,玩得够痛快了。现在就看我们还有什么更有趣的节目提出来。玩与不玩都看我们,它们是不在乎的。 山姆把脚踏车往门旁一靠,朝那牛群慢慢走来,一边用大拇指与食指做成一个圆环放在嘴上,他的神色表示着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凑齐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霎时间我听到不知由哪儿来的一种嗡嗡声越来越响,我急忙环顾四周以为有一大群什么虫类正在四方八面群集而来。 可怪的是那小母牛群,就像触电一般,它们原先的优越感登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发僵与焦灼。随着那嗡嗡声愈来愈响,牛群开始转头逃窜——纷纷向斜坡上面冲去,那情形完全不像先前做游戏时那么快乐了,它们不再昂首、掷尾、踢蹄,这一次是肩膀并着肩膀,慌慌张张地集体逃窜。 我跟凯先生两边护卫着,到了石屋前面,它们挤成一团,却仍在犹疑不决地四处张望着。 我们不得不停下来等候那肥小子。他显然是个只走慢步而不肯跑步的人。好不容易等他上到这高坡顶上,他又得停下来喘喘气,一边用那无神的双眼瞧着这仍在乱挤的小牛群。 终于山姆又做了指环放到嘴唇上去了。短短的一阵静默之后,可怕的嗡嗡声又起,这声音比先前更认真而又更坚决。 小母牛们就像又被人戳了一下那样,在嘈杂的呼气声里,它们胡乱地挤进了石屋。我急忙随手把那半截门扣上,我身子靠在门框上仿佛不相信我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山姆走过来到我身边也朝屋里望。就像要完成他的最后压轴戏一般,山姆又突然做了一声尖锐的吹叫,这一次他是不用手的,但是屋里的小母牛们纷纷挤向墙边,不敢再动弹。 等山姆走了以后几分钟,我开始顺利地把每一头小母牛都做了接种。“你知道,”我对凯先生说,“我到此刻还不能相信这些事,这简直像变魔术。那肥小子真有一手!” 凯先生由半截门望出去,我随着他眼光所指,朝向斜坡下面望。山姆骑着脚踏车已经去了很远了,但他那顶怪帽子仍然看得见。 “他的确能模仿牛蝇的声音。”凯先生说,“可怜的小子,这是他的惟一专长了!” “专业”踢人的牛 由凯先生农场出来,我急忙驶向我的第二站——哈基尔农场。这使我记起来:我虽然不幸比约定时间迟了一个多钟头,但却很侥幸这第二站是哈基尔农场。这个农场是由哈基尔一家四个兄弟经营着,他们养着一大群大小牛不下二百头,这固然会使我要多花点时间去工作,但我知道我的迟到不会引起他们的责难,因为这哈基尔一家人都保持着礼貌的传统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果然,当我驶进他们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人人都放下工作以笑脸迎了上来,领头的就是他们四兄弟。我急忙下车来,他们停在我面前。正如我一向所钦佩的,这四兄弟个个都极健康。老大叫华德,年纪大约有六十岁;老二叫汤麦,老三叫奋韦,老四威廉大约四十多岁。但他们的平均体重大约是二百一十磅。他们并不是肥胖,而是身躯高大而结实,皮肤红彤彤的,眼睛又非常澄澈。 老四威廉总是抢先一步走向我,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因为他的职责每每就是要这样。只见他稍微俯身,端庄地瞧着我:“你好吗,哈利先生?” “很好。谢谢你,威廉先生!”我回答着。 “嗯,很好!”威廉热烈地说着,其余三兄弟也满意地附和着,“很好!”“很好!”“很好!”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西格先生好吗?” “喔,他也很健康。谢谢你们!” “嗯,很好!”其余三兄弟仍是连珠发炮似的,“很好!”“很好!”“很好!” 然而,威廉的礼节还没完。他清一清喉咙:“还有屈生先生好吗?” “他更是强壮得不得了。” “很好!”这一次威廉更加上温和的微笑,而在他后面的三兄弟也更加上庄重的呵呵笑声。老大华德闭上眼睛,宽大的肩膀静静地摇动着。他们都认识屈生。 老四威廉任务既已完成,便退回四兄弟一线。于是我们一同走进了牛棚。当我瞧见那一长列的牛背以及那不停地驱拂苍蝇的牛尾巴,我抖擞精神,准备开始工作。 “真抱歉我来迟了。”我一边把结核苗吸进针筒一边说,“前一站把我拖住了。我事先没办法预测在他们那儿要费那么长时间做试验。” 四兄弟异口同声回答:“你讲得对,先生!”“很难预测。”“是很难。”“你讲得对,很难预测。”他们都尽量把诚意放在所说的话语里。 装满了针筒,我拿出剪刀,挤进两牛之间,在闷热里颇为用力地呼吸着,开始我的第一针注射。 “这儿相当得热。”我说。 四兄弟又异口同声:“你说得对,先生!这儿很热。”“这儿是相当得热。”“你讲得对,是很热。”“是很热,先生!你讲得对。”他们的语气都是肯定的,而且都认真地点头,就像这个“热”果真是由我才发现似的。我回顾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一个个也真的老实地体验着我的发现,没有半点做作或虚伪。我感到我的紧张心理开始平静下来了。我真的很幸运来这里替他们检验。在约克郡这块高地上,哪儿找到像他们一家这么好的人? 我沿着这牛阵继续工作下去,同时顺便检查一下牛耳朵的号码。老大华德轻咳一声:“啊,不,哈利先生!你不需要去查对耳朵上面的号码,我已经把它们的号码都记录下来了。” “那很好,这就节省了我不少时间。”我知道要把牛耳的耳垢刮掉来查看耳朵上所刺的号码,实在不是一件使人快乐的事。所以,他们这一家既然已经注意到号码这一方面,我不禁心里很高兴。农渔部给我的表格里就有这么一栏,问到牛群的记录是否保持得很有秩序。我经常都填的“是”字,心里总希望着别出差错。 “是的。”老大华德说,“我们都记录了。” “好极了。那么,可以请你去把记录拿来看看么?” “我已经带来了。”老大是这儿的头儿,说的话自然不会假的。平常他们四兄弟都是平等地合作着,可是一旦有事,老大就站在头儿的地位上。他是个组织家,而且兄弟们都认为他的脑子最好。他头上戴一顶有点像皇冠一样的软毡帽,与众不同地也给了他以更权威的感觉。 其余三兄弟恭恭敬敬地在旁瞧着,老大华德徐徐由上衣内袋抽出一个眼镜盒,打开盒子取出来一副铁边的旧式眼镜,吹掉眼镜上的草层与黍壳,一派庄严地把眼镜勾在耳朵上,整了整镜片与眼睛的高低,等到一切都合意了,才又向背心口袋里去掏东西。他掏出来的东西我起先看不清楚,因为他的巨大手指头几乎把那东西都遮住了。等我看清时,才知道那是一本大约有两英寸见方的黑皮小笔记本子,类似在圣诞节里人们送给朋友的那种新奇超小型东西。 “这就是记录牛的号码的么?”我问着。 “是的。所有的牛都在这里。”他说着,以他的大手指轻轻翻着那小本子,一边由眼镜上面睨视着牛,“嗯,现在那头母牛的号码就是84号。” “好极了——我只要查对一下这一头,然后就可以照你的记录顺序下去了。”我仔细地瞧那牛耳,“咦?奇怪!我看见它的号码却是26呀!” 四兄弟都过来瞧:“你说得对,先生!你没错,它的号码的确是26号。” 老大华德撅着嘴:“这不是蓝铃生下来的么?” “不是,”老三奋韦回答,“它是金凤生的。” “不可能。”老二汤麦嘀咕着,“金凤生的小牛在这一头出世以前已经卖给杰佛森了。这头是布朗丹生的。” 老四威廉摇着头:“我记得这一头还是小母牛的时候,我们在市场买回来的。” “好了,好了,我们记它是26号就得了。”我阻止他们再说下去,否则,这种悠闲的讨论不知要继续多久。我在自己笔记本里记下这头牛的号码,给打了一针。然后指着下一头牛:“这一头是第几号?” “喔,这一头我知道得很清楚。”老大华德充满自信地说着,又查看小笔记本的字母索引,然后打开笔记本,“不会错,它是第5号。”我一查耳朵,我说:“它却是137号呢!” 于是四兄弟的讨论又开始:“它是买进来的,是么?”“不,它是水珠生的。”“不是吧,水珠生的都是公牛啊!”…… 我又阻止他们:“我想还是由我来看耳朵好了,这样直截了当得多,而且节省时间。” “对,节省时间。”华德说着,识时务地把那小笔记本收进背心口袋里去。我埋头苦干,把每一头中都做了注射,而且还得用布浸了酒精洗擦每一头牛的牛耳,来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号码——这些号码往往会褪色得只剩下了一点模糊痕迹。华德在旁边有时会心有未甘地再翻看那小笔记本说:“哈,这头对了,是92号。这里记得很清楚。” 在牛栏里搞那些公牛就更麻烦了,尤其是我穿了油布制服搞得就像洗土耳其浴一样。固然四兄弟毫不费力地抓住公牛让我打针与查号码,即使最有力的大公牛在那大手臂控制之下想挣扎也难以如愿。可是,如果说他们能把公牛们弄得一点不动也是绝不可能,因为他们的臂力再强大,有时候免不了要滑溜开去。 这第二站的确又花了我相当长的时间,不过,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仅仅最后一头小牛必须在它毛茸茸的后颈上剪掉一块毛才可以打针,当针尖刺进去时它叫了一声,但也没有别的麻烦发生。终于,我又到了外面新鲜的空气里了,把外衣往车后行李箱里一扔,看手表已经下午3点,比原订时间表推迟了将近两小时。我又热又累,右脚趾已经脱了皮,这是因为方才有一头牛突然踩了我一下。同时,我的脚背也淤血了,这却是由于老三奋韦要制止一头牛的狂野,而用他自己钉有鞋钉的大皮鞋跳上了我脚背。所以,当我跛着脚走向车门的时候,我心里又想到农渔部的这一份工作实在是不好受。 老大华德有礼貌地说:“到屋里坐坐,喝杯茶吧!” “真感谢你们!”我说,“只是前头还有一大批的牛等我去检查,我不晓得今天要搞到几时才能完。我每天排的单位很多,不知道单你这儿就费了这么多时间。我真是太笨了!” 四兄弟一齐诚心吟诵着:“你讲得对!”“先生!你讲得对!”“你讲得对!”…… 好了,今天的注射是做完了。但是,还有十个农场只要检查而不必注射,而我应该前两个钟头就已到达第一个只要检查的农场。所以我加足马力向前奔。然而,就像往常我赶工的时候一样,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在叫了。于是乎我一手扶方向盘,另一手打开何嫂替我做的午餐盒,抓起火腿跟鸡蛋馅饼,一边吃着一边赶路。但是,走没多远,我觉得这样不行。何嫂做的鸡蛋馅饼实在太好了,我应该停下来才能好好地享受它一番。所以我停车在路旁草地上,关掉引擎,打开车窗,回顾下面那四兄弟农场,在那广漠的景色里就像茫茫静海中一座忙碌的孤岛。方才在那儿的一番辛苦现在全过去了。我往座位上一靠,展望着前面沿两边山腰的一块块小田。不时有岩石与野树点缀在这些田地之间。 当我再度起行之后,我的肚子觉得舒服多了。当然,这时间我已不管到达下一个农场的时候他们对我会怎样抱怨。 “现在早已过了下午1点钟了,先生!”那农夫果然嘀咕着,“整个下午我的牛全拴在牛棚里,你去看看,它们撒了满地的牛粪!我那牛棚怎么弄也弄不干净了!” 当我进牛棚真的看到每头牛后面都堆了高高的牛粪,我真同意他的看法。牛群该放牧的时间把它们拴在棚里,的确是一件惹麻烦的事。尤其这些牛看见我来到,就像欢迎我似的又撒了一大泡粪便,那农夫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我会很快就检查完的。”我说着,立刻就沿牛队开始工作。在做结核试验之前,可以用摸诊来做初步鉴定。所以,我一头一头地摸着牛的乳房,看看有没有不寻常的硬块。这种诊察法在兽医界很幽默地被叫做“攫袋子”或是“摸布袋”,而实在是一件使人厌烦的工作。我只有不时提醒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提高自己的责任感——以免因过于单调而发狂。 我依次摸到了一头干瘪的母牛的摇晃晃的乳袋,检查之后,我伸直了腰对那农夫说: “我要向这头牛取些奶样带回去检查。它的左后边乳房有些发硬。” 那农夫回答:“没关系,你挤好了。这头母牛是没有什么毛病的,但我猜想你必定是出于大众的健康考虑才这样做的。” 我取了一只两盎司瓶子,挤了一满瓶,一边在心里想起西格的一位兽医朋友,常常借机会把人家最健康的母牛给挤了一品脱牛奶,带在身边以备午餐时饮用。我自然是不会这么做。因此,我挤好了以后,就在瓶外贴上标签,放到车上去。西格屋里有一架小型的电动离心机,今夜我要把这瓶样品放在离心机上去旋转,然后把沉渣染色放在显微镜下边去瞧。也许我什么也没发现,但是过去有好几次我都看到有一丛淡红色的结核杆菌。通常一有这种发现,那头牛就必须即刻宰掉。这样做,往往使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挽救了无数小孩子的生命,因为即使在今日肺病、脊髓与脑膜炎的感染仍十分普遍。 放好了奶瓶,我回到牛棚里,开始对每一头牛所面朝着的墙壁做检查。 那农夫瞧着我这么做,纳闷地问:“这是干吗呀?” “如果牛有咳嗽的话,这墙上就会有唾沫。”事实上我也的确以这种方法发现了很多结核牛,甚至比以其他方法所发现得更多。这种方法是很简单的,只要把喷在墙上的牛唾沫刮下来,放在玻璃片上,染了色,用显微镜来瞧。 现代的年轻兽医,大约从不曾瞧见过一头患了肺结核的母牛。这真是该谢天谢地的一点。在三十多年前,那却是太普遍了。当然,在奔宁山脉这一带高地上,是很少有结核病牛的;但在平原与低地上就很多。患了结核病的牛,通常都有软而轻的咳嗽,呼吸在渐渐加速。这种牛往往都是乳汁很多而且很会吃饲料,但它是会杀死人的。我如今仍在研究怎样能更快地发现病牛。有很多的牛长得又大又肥又光滑,但可能它已经患了结核病。它们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杀了人的,一般农夫是没办法尽早发现哪一头牛有结核,因此,结核试验是非常重要的。 接下去四个农场,农夫们等得不耐烦,早已把牛又都给放回到野外去了。我到达的时候,他们又一一再赶回牛棚。牛儿回牛棚总是慢吞吞十分不愿意的样子。幸好不曾重演我在凯先生处的那一幕,但是我的时间仍然又浪费了许多。在工作中,牛儿们屡次想再跑回野外去,因此我得像一只发疯的牧羊狗那样,在牛的缝隙里加速工作。当我气喘吁吁的时候,每个农场的农夫差不多都对我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牛儿们只有在挤奶的时间才高兴进牛棚的。有一处农场正好赶上挤奶的时间,我迅速检查了三大群牛。 当我到达倒数第二个农场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6点钟。我又饿又累。这个农场里一片沉寂。我绕屋高喊,找不到一个人,最后我又只得敲门。 “比尔太太,你先生在家吗?”我问着。 “不,他到村里买马蹄铁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他已经把牛拴好在等你啦!” 这就好了,这里工作一定很快弄好。所以我几乎是奔跑着进了牛棚,开始我的工作。我的动作差不多要变成机械化了,终于我到了一头脸上有红白毛的痩牛身边,这是短角牛与苏格兰牛的杂交种。我刚刚伸手摸到它的乳房,它就比闪电还快地踢了一脚,正好踢在我膝盖骨上面。 我在牛棚里用一只脚到处跳着喊痛。好一会儿之后才能又跛着腿回到它身边再做第二次尝试。这一次我是先搔搔它的背,再以柔声哄哄它,然后伸手进去摸。它又是闪电般突然一踢,不同的是这次牛蹄踢得更高一些——踢着了我的上腿! 我被弹得撩回墙壁上,就伏在那儿我痛得快要掉下了眼泪。几分钟之后我下了决心,管它有结核没结核我不验它了,随它自己去碰运气吧!我今天受活罪受够了,我不愿意再充英雄了! 放过它,我进行对其他母牛的检验。验好了回过来我必须经过它身边,不由停下来瞧瞧它。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顽固成性,还是由于我想象它正在耻笑我无能:我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我不是由它后胯下伸手,因为我想它可能不喜欢这种方式,所以我改由侧面进行,希望这样它就会不介意。 我的身体小心地由它与邻牛之间挤进去,它那突出如巉岩的骨盆骨顶着我的肋骨,叫我气都喘不出来。我想等我在空隙里蹲下来就可以不受压挤地下手工作,不料我却估计错了。我一蹲下来它就先把尾部一横,堵住我的退路,而开始有次序地由脚到头把我一处又一处地猛踢着。我已经在各种场合之下不知道被牛踢过了多少次,可是踢我的牛绝没有这一头这么“专家”。当然,绝大多数牛都不是很狠毒的,它之所以会踢多半都是由于受惊吓或因痛而产生的本能反应。但是,这一头母牛却在每次踢我之前,先估量一下部位与距离才起脚,而且它的判断力真的很不错。至于它截住我的去路而且还挤迫我向前走,它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我走到它的头部附近,以便它用角来刺我!我相信它对人类是恨透了。 我的处境真够绝望。它把我困在角落里,而旁边那头驯良的母牛,当我紧靠着它的时候,它也开始行动而用角来戳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会抬起头来瞧,然而这一瞧,却帮助我发现石墙上有个两英尺见方的洞洞,大约是这里的一块石头掉出去了的关系。我以意想不到的轻快力量攀上了方洞,头先脚后地爬了出去。先闻到的是一阵干草香味,接着就看见这墙外是个堆草棚,就在这墙脚下堆了一大堆干草,所以我就这么纵身一跳,而且还在空中做了个难以置信的翻滚,使我安全地以背部“着陆”。 就这样我躺在草堆上,一身青肿,气喘不休,再加上我衣服前面的累累蹄痕,使我完全放弃了先前对农渔部这种工作所抱有的任何美丽幻想。 正当我撑着疼痛的脚由草堆里爬起来的时候,比尔先生走了进来。“对不起!我是不得不出去一下子的。”他说着以感到好笑的神色瞧我,嘴里却仍在说,“我先前以为你不会来了。你比预定时间晚了好多呀!” 我不断地抖去身上的草层,也由头发上拿掉不少干草:“是的,我来迟了,为了这一点我很抱歉。可是你别发愁,我已经设法把工作做好了。” “可是……你不是被踢得很厉害么?” “没有,没有。只是有一头牛跟我找些麻烦而已。”接下去我把大略情形告诉他,自然对于我的尊严也顾不了太多。 即使是最友善的农友,也喜欢听听兽医的败北故事,而比尔先生更是听得哈哈大笑。 “那种情景我可以想象到。”他说,“就是那头苏格兰的杂种牛,对么?它的确很凶。是今年春天我在牛市场上以便宜价格买进的,却花了我两个礼拜时间才能绑住了它。” “我早知道这些就好了!”我说着心里仍有些气。 比尔抬头瞧着那方洞:“你是由那边爬过来的?”他又是一阵捧腹大笑,笑得他脱帽子一边擦眼泪…… “喔,天老爷!喔,天老爷!”他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当时要是我在这里就好了!” 最后一个该去的农场是离德禄镇不远的所在。当我拖着发僵的腿下车来的时候,可以听到镇上教堂的钟声敲了七响。这一整天的为政府服务,已经把我身心都弄得疲惫不堪了。但是,当我发现这个农场的牛阵竟又是又长又挤的时候,我几乎大喊救命。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西方余晖也被浓厚的雷雨云遮住,使得这一带特别黑暗。那老式的仅有狭窄长窗的牛棚,牛儿们在昏暗里看也看不清楚。幸好没有到处都是牛粪。我要迅速地把这里的工作完成,然后赶快回家,回家在沙发椅里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了。 于是我左手拉开牛尾,右手由后面两胯间伸进去,迅速地摸一下乳房,然后移向第二头牛。就在这种机械式的动作之下,我半闭着眼睛,我的神志近乎麻木。在一头又一头摸的过程里,我像是一架无人驾驶的飞机,在茫茫天空里飞行,而那长列牛群末端处的牛棚尽头,则是我允许着陆的所在。 好不容易我到了最后一头牛了。我仍是左手拉开牛尾,右手由两胯间伸进去……起先,我那因疲乏而迟钝的脑筋还不觉得所摸到的东西有什么异样,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儿似乎空旷很多,垂下来的也不像一般的牛乳房那么膨胀,也没有乳沟,更没有乳头……突然间我清醒过来,由它的侧面向前望去,一只巨大的牛头正向我转过来,两只大大的眼睛带着询问的神色望着我,鼻子上那只铜环微微在发光,似乎在说:“你要干吗?” 一直在旁边瞧着我的农夫,这时打破了沉默,他说: “别浪费时间了,年轻人。这头牛是没有问题的,它是头公牛啊!” 上帝近了老小姐和她的猫狗们 老小姐史妲菠的床头上面,挂着一只老煤气灯座,灯座下方吊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上帝近了”几个字。这种句子不太像是宗教经文。那卡片也没有画边框或印上什么花纹,它就是一张很平常的卡纸,大约有八英寸长,单调得就像写着“出口”或是“请勿吸烟”等等那种告示。它悬挂的位置正是床头,因此,躺在床上的史妲菠只要略微仰高头就能看到用方体大写的这几个字“上帝近了”。 事实上在这房间里,老小姐史妲菠所能看到的东西委实也不太多。也许透过磨损的窗帘她能看到外面的矮篱,但是主要她仍只能看到这间作为她多年小天地的卧房,这乱七八糟的小房间。 这个房间是在这座别墅的地面一层,而且是在屋子的前面。当我走过一度曾经是一座花园而今只剩下一片荒地的时候,我可以由窗子望见她房间里的几只小狗,正爬在她床上盯着我瞧着。我一伸手敲门,房里立刻暴起一片吠声。每一次的情形都是这样。我定期拜访这儿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而情况永远没有改变。经过这么严厉的一阵叫声之后,照顾史妲菠的那位勃罗太太就会进去把那些小动物带到厨房里去,只剩下我的病人——狗或是猫,在房里。然后勃罗太太回来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去头一眼就瞧见史妲菠躺在床上,而上头吊着那张卡片。 史妲菠躺在床上已经好久了,大约再也没有机会让她起床来。但她绝不对我提起她自己的病痛,她所关心的只是她的狗与猫。 今天,我的病人是一只狗,是那老王子。我很替老王子担心,因为它患的是心脏病,是我所听见过的最麻烦的心脏瓣膜无力症。我进房的时候果然是它在房里等着我,像以往一样它看到我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它那像穗子似的长尾巴向我温和地摇着。看到了它的尾巴,我总会想起它必定有着爱尔兰塞特狗的血统,但是,当我抚摸它那夹杂着黑白毛的肥胖身躯而逐渐摸到它那高竖的法国狗耳朵时,我对它的血统看法又有了改变。老史妲菠往往叫它做“海因士先生”,而且,认为它可能由57种品种杂交而来,因而造成它的特别坚强的活力,否则它因心脏毛病早就该死去了。 “哈利先生!”勃罗太太说,“我所以打电话请你来,是我认为它应该让你看一看。”这位勃罗太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寡妇,心境乐观,红光满面。这跟躺在床上的老史妲菠的虚弱脸孔,形成强烈的对比。勃罗太太接着说,“这一个礼拜以来它一直咳,今早走路还有些蹒蹒跚跚的,但是胃口还不坏。” “它一定是很会吃的。”我又抚摸着它那圆鼓鼓的肚子,“看样子非用强制手段使它少吃些不可了。” 在床上的老史妲菠不禁笑了起来。那只老狗竟也张大嘴巴,跳动着眼睛,似乎要跟老主人一起大笑。 我蹲下来取听诊器按在它心脏部位听着。一般动物的心脏跳动总是“扑——通,扑——通”的,可是这老王子的却是“扑——苏,扑——苏”的。似乎所有循环系统的血液全都漏走了。除了这异常的“扑——苏”声以外,它的心跳速度也比以往快。我知道它是经常在吃强心剂的,但是这种药好像对它并没有多大作用。 我心情很阴郁,把听诊器移向它的胸部。像所有年纪大的狗一样,有了心脏衰弱的病状也必定常常有着支气管炎的存在。我也听惯了它肺部的各种反常杂音。在听诊的时候,它仍是岸然雄立着,尾巴轻轻地在摇动,每次我在替它诊察的时候,它总是以这种姿势作为对我的致敬。无疑的它是过着很自满的生活的。也侥幸它得的病并不是会疼痛的那一类。 我伸直了身子,摸摸它的头,它的反应是立刻就要把双爪攀在我胸前,但它的虚弱没有来得及让它这么做,即使是最轻的动作也都会使它的胸部迅速起伏,舌头伸出外面长长的。我给它注射了强心剂与吗啡盐酸,它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给它的治疗。 “我希望注射了之后,能帮它稳定心跳与呼吸,史妲菠!”我对女主人说,“等会儿你会发现它变得有点迟钝,那就是药力在发生作用。你仍然得经常给它吃口服的那种强心剂。我另外再开一些药治它的支气管炎。”我由皮包里取了一瓶事先调好的药。 狗病治完了以后,现在进入我访问的第二阶段了。这时候勃罗太太带进来一杯茶请我,也带回了起先关在厨房里的猫狗。那四只狗是宾、斯凯利、沙莉与古克,狗的后面紧跟着两只猫阿塞与苏西。于是乎那四只狗跟老王子做比赛似的叫得令人耳聋。而那两只猫却静静地跑到我身边来,以身子摩着我的裤脚。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跟老史妲菠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你今天怎么样呀?” “喔,好多了。”她迅速回答着,而且像往常一样接下去岔开了话题。 她最喜欢谈的就是她这些猫狗,以及她在少女时代相处的一些人。对于她家人都还健在的那些日子,她也谈了不少。她很喜欢描述她三个兄弟的恶作剧,而今天她特地叫勃罗太太在抽屉底翻出来一张照片给我看。 在这张发黄了的老照片里,我看到她跟她的三兄弟都穿着旧时候的那种短裤,头戴小圆帽,大家手里都拿着敦区委员用的长长的笛子,那种顽皮、幽默的神态,多年来仍没有褪色。 “看起来,你们当年都是很漂亮的孩子啊!”我说。 “喔,全是少年浪子!”她解释着,仰起了头在笑。这一瞬间她的脸孔有点转红。这些古老的记忆使她变年轻了。 这使我记起在村里听到的一些事,那是关于她那一帆风顺的父亲以及她的家庭。好久以前,他们一家是个大家庭。后来她父亲生意失败,整个环境也就起了突变。她老父亲死了的时候,几乎是家徒四壁,有一个人对我这么说:“现在老史妲菠更是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但我相信可能还有些“铜子”足够老史妲菠与那些猫狗过日子,而且还得付勃罗太太的工钱。但是要把花园整理起来,把屋子重新油漆过,或是把生活过得稍微奢侈一点——那是绝对无能为力了! 此刻,我坐在老史妲菠的卧室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对着那床边的许多狗与床上的两只猫,我又引起了对自己责任心的担忧。惟一可以给这勇敢的老妇人生命里带来一线光明的是围绕在她四周的这群猫与狗。它们忠心耿耿的眼睛从不曾离开过老史妲菠的脸。但是,问题在于这些动物们都日见老迈了。史妲菠以前本来有一只真正金黄色的纽芬兰狗,却在几个月前死掉了。现在她要我照顾的这些狗,没有一只的年龄是在十岁以下的。固然它们目前都还活泼,但是都在逐渐显露老态了。老王子是心脏病;沙莉不断地喝水好像是开始了子宫里流脓;宾由于肾脏炎越来越瘦,我没办法给它换肾,我对于给它吃的药也没有信心,而宾的另一个特别毛病就是脚爪长得异常的快,使我不得不时常替它剪爪。至于那两只猫比较好一点,虽然苏西有点太瘦,而且我抚着它肚子的时候心里知道它已有了淋巴恶性肿瘤的预兆。阿塞在这些猫狗之中算是最健康的了,除了牙齿有齿石以外,一向没发生过什么毛病。史妲菠大约也想到了阿塞,所以,当我喝完了茶,她就叫我替阿塞瞧瞧。我由床单上把它抱过来,扳开了它的嘴巴。 “嗯,还是那个老问题。最好趁着现在我在这儿,顺便替它弄弄。” 阿塞是一只灰色的大雄猫。人们常说猫是一种有静癖而自私的动物,但阿塞却是推翻这种说法的活证据。阿塞嵌在宽阔猫面孔上的一对眼睛,是我所仅见的最美丽的猫眼,这一对眼睛是以纯然的仁慈与忍耐来静观这世界的。 我在替它刮齿石的时候,它喉咙里响应着咕噜咕噜声好像有一艘摩托船由遥远处驶过。不需要人抱住它,它自己会静静地坐着让我弄;只在我刮它一只臼齿的时候,不当心碰了它的牙肉,它才动了一下。有时它也会举起一只前脚好像在说:“喔,小心点,别弄痛我,朋友!”但举起前脚的时候并没有让利爪露出来。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我再度拜访史妲菠。这一次是在一个傍晚6点钟左右,我接到勃罗太太的电话要我去做急诊,说是宾昏倒了。我即刻跳上车子。不到十分钟,我已穿过史妲菠屋前长满野草的花园,而瞧见窗内猫狗都在那儿迎接我了。我一敲门,立刻吠声震耳,宾却不在这狗群狂吠之中,而是侧卧在老史妲菠床边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在这一天的诊察日记上替它登记的是“D、O、A”三个字母,这是“医师到达时已死亡”的简写。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英文字母却包括了一切动物的生命终程。今后我不需再替宾剪脚爪了。宾的肾脏炎原是不至于这么突然死亡的,但它的尿蛋白最近已到了危险程度。 “它去得这么快,我相信它临终不会有什么痛苦的。”我对史妲菠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柔弱无力而且没有情感。 老史妲菠却能完全自我控制住不掉眼泪,只是呆呆地由床上垂望在地上的这个多年老伙伴。 我打算即刻把宾的尸体移出去,越快越好。所以我把它底下的一条毯子拉开,然后把它抱起。正要起步,老史妲菠却说:“等一等!”她挣扎着把身子侧转,呆眼望着宾,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地伸手轻抚着宾的头,好一会之后,她才又平躺下去。我急忙把宾抱出她的卧室。 在后面厨房里我跟勃罗太太轻声讨论怎样处置宾的尸体。勃罗太太说:“让我到村里去喊福勒来把它埋掉。同时,如果你不忙的话,我希望在我出去的时间里你进房去跟她谈谈,我想这样会使她好过一些。”所以我又回到那卧室里,坐在老史妲菠床边。老史妲菠向窗外痴望了好久,才转回头来对我说:“哈利先生,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啊,什么?” “我是说,宾已经去了,我知道下一个死亡的将是我了。” “喔,别胡思乱想!你这会儿只是情绪低落一些而已。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形都难免会这样的。”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她从来不曾对我做过这种暗示的。 “我可并不害怕。”她继续在说着,“我知道前头会有更美好的世界在等待我。对于这种憧憬我是从不曾有任何疑问的。”在我们之间展开一片沉默。她静卧着,两眼仰瞧那张垂挂下来的卡片。 好久之后,她又转头来瞧我:“我只害怕一件事,哈利先生!”一刹那间她的面容改变了,她的求生勇气也顿时消失了,眼睛呈现出一片恐怖之色,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恐惧的是我的猫与狗,哈利先生!我害怕我走了以后,我永远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我知道我死了以后我就会再看到我的父母兄弟,但是……但是我的猫狗……” “既然能再看到你的亲人,为什么你会担心看不到你的猫狗呢?” “我就这么担心,就这么害怕着。”她的头在枕头上不停地摇,第一次我看到她泪流满面。 “人们说,动物是没有灵魂的,因此它们死后不会到天堂里去。”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在书报上看到的,而且我知道很多信教的人都这么相信的。” “我却不相信。”我轻拍她仍握住我的那只手,“如果你所谓有灵魂是指能够爱,能够表现忠贞,能够感念恩情……那么,在这一方面动物们要比大部分的人类强得多了!你又何必为这一点担心害怕呢?” “我希望你是对的。”她仍在摇头,“在夜里我常常想着这种事。” “我知道我讲的话不会错。这一点请你不必跟我争辩,因为我们做兽医的人,由动物身上得到有关于这一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动物们是比人更有灵魂的!” 她脸上的紧张神色松弛了,她原有的坚强精神在她的微笑里复活。她说:“很抱歉我用这种小事来烦扰你。今后我不再谈它了。不过,在你走以前,我希望你绝对坦白地回答我一句话——我不是要你保证,而只是要你说出老实话——我死了以后,我的灵魂真的能跟我的猫狗灵魂仍在一起么?你凭什么相信它会的?你是不是教徒?”她两眼逼视着我等待回答。我在椅子里摇动着,同时也吞咽了几下唾液。 “史妲菠小姐!对于宗教的一类事情,我可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是绝对确信不移的:不论你到哪里去,你的猫狗必定也会到那里去。”她的眼睛仍然盯住我,但她的脸色却已恢复了镇静:“谢谢你,哈利先生!我知道你会忠实地告诉我的。你真正相信的就是这一点,是不是?” “我绝对相信,”我说,“我全心全意这么相信着!”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左右,我非常偶然地听到消息,说老史妲菠已经逝世了。当然,对于一个孤独而贫穷的老人的死亡,人们不会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你的,而我也只是在一个农夫那边为牲畜诊治的时候,听到这位农夫提起,说老史妲菠的那幢破别墅要出售。 “可是,出售了以后,老史妲菠搬到什么地方去住呀?”我还这么怀疑地问着。 “她?她在三个多礼拜以前就去世了。那一幢房子可真糟呀,他们说好些年都没修理了。” “那位陪她的勃罗太太总还住在里边吗?” “没有。我听说她已经搬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住了。” “那么,你知道老史妲菠养的那些猫呀狗呀的下落吗?” “什么猫呀狗呀的?” 我匆匆结束了这儿的诊治,虽然这时快到吃午餐时间,我不回西格那边,却把那辆吱吱叫苦的小汽车加到最高速度,赶向史妲菠所住的那个乡村。向进村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打听到了勃罗太太的住址。这是一间小屋子,却也相当漂亮。我一敲门,勃罗太太自己来开门。 “喔,哈利先生!请进请进!你来得正好。” 进了屋子,我跟她隔着一张刮得乱七八糟的小桌子相对而坐。 “老史妲菠过世了,你知道?”她问着。 “是的,我是刚刚才听到的。” “不管她走的是一条多么崎岖的路,现在总算也走到终点了,而且她临终的时候就跟睡去一样,十分平静。” “这样我就安心多了。” 勃罗太太把自己屋子四壁一瞧:“我很幸运地得到这幢屋子,这也正是我一向想要的屋子。” 我实在自制不住,所以冲口又问:“她的猫与狗怎样了?” “喔,它们都养在后院里。”她静静地说,“这屋子后面我整理成个很大的后院。”她起立,走过去打开一扇通往后院的门。我松了一口气,瞧见我的老朋友们蜂拥过来。 阿塞首先闪电一样蹿上我的膝头,狂喜地摩擦着我的胳臂,它那摩托船的咕噜声比起狗吠还要响亮。 老王子仍是那么微喘着,尾巴在空中有似打扇子,叫了几声之后总要咧开嘴巴好像在对我大笑。 “看起来它们都照常不错,勃罗太太!它们会在这儿住多久呀?” “它们是永久住在我这儿的。我爱它们不下于老史妲菠,我一样不忍离开它们。所以,只要它们活着一天,它们就跟着我住在这儿一天。”我瞧着她这典型的约克郡人面孔与一副仁慈的眼睛,我说:“这就好极了!不过,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呃……有点太费钱来养活它们?” “不,你可不必为我担这个心。我还有点小积蓄。” “好极了,好极了!那我以后也会经常来看看它们,有什么毛病我自然仍要尽义务替它们治疗。我每隔几天都会经过这片乡村的。”我说着起身走向房门。勃罗太太做手势阻止了我。 “在他们卖掉那幢破别墅之前,”她说,“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请你到那边去看看,你以往给这些小东西吃的药所剩下来的瓶子啦什么的,如果还在的话,你可以收回去以后再装了给它们。” 我拿了她给我的钥匙,开车到了村子的那一端,推开那摇摇欲坠的前门,穿过没胫的荒草。由那窗子望进去,看不见那房里的猫与狗,整座屋子就像是个无生命的世界了。当那房门在咿呀连声里推开,那房里的岑寂更像是一座坟墓。 房里什么也不曾动过。床上依然放着几床皱巴巴的毛毯。我捡起不少空的小药瓶,一只装软膏的药罐,还有若干它们没带走而还可以继续吃用的药品……我一一收齐之后,缓缓地环顾着这小房子,有点怅惘地感到今后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当我走到房门口,又再回转头来,瞧瞧悬在空床上面的那张卡片:“上帝近了”! 约会的邀请 我星期二夜晚,是以整个时间凝望着海伦小姐的后脑袋来消磨的。这时候,我们是在德禄镇的音乐协会演奏厅里。以这种方式来跟她接近是很笨拙的,但是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自从那一天上午,我到她的高地农场里,替她医治那头断了腿骨的小牛以后,我一再浏览我的工作日记簿,希望快些再到她的农场去,借着替那小牛拆石膏而跟她会面,或是她的牛再有什么毛病而请我去也行。可是,她的牲畜似乎健康得一点也不生毛病而令我悲哀,因而我不得不紧抱着惟一的希望,希望这个月底终究会有机会让我去替那小牛拆石膏。结果这机会却出奇地粉碎了。她的父亲打了电话给我,说那头小牛健康情况非常得好,所以他自己替小牛把石膏敲掉了。他非常高兴地告诉我那骨折处已经接合得十全十美,半点也没有跛的现象。 我当然很钦佩海伦有这么一位自强与主动的父亲,但我更诅咒他剥夺了我的机会。终于我不得不加入了这音乐协会,来做跟海伦接近的跳板。 那是几个礼拜以前的事了。我瞧见海伦走进这音乐协会的小小演奏厅,厅里正在演奏。由于濒临绝望而产生的勇气,我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进来。我不记得当时有多少节的高音与中音以及男声的大合唱,而后是本地铜乐队的演出,使得我的耳膜几乎震破…… 可是,几个礼拜下来,我跟海伦一点也没有进展。 今夜,这星期二夜晚,是个弦乐四重奏,演奏者勤奋地在各种琴弦上刮擦着,我却一个音符也没听进。像以往在这种演奏会里一样,我的眼睛集中在海伦的后脑上。她坐在我前面几排的两个老妇人中间,而这两个老妇人似乎老是随着她一起的。由于有这么两位老太太在座,我没有办法找海伦作私下交谈,即使在演奏中间休息饮茶的时候也没有机会。尤其是这个演奏厅实际上就像一间教室,到处是墨水、笔记本、粉笔与铅笔的气息,在座的又多半是老年人。在这种场合你没办法毫无准备地、劈头就问海伦:“你星期六晚上有没有空?” 演奏者停止刮擦琴弦了,听众个个鼓掌。坐在最前排的一位牧师站起来,微笑着对听众说:“各位先生女士们,我想我们现在最好休息15分钟,我们的志愿服务人员已经替大家预备好了茶点,价格像往常一样是每人三便士。”大家都笑了,纷纷把椅子退后一些起立去饮茶。 我随同大众到座位的最后部,在一只盘子里放了三个便士,拿了一杯茶与几块饼干。往往就在这种时候,我抱着盲目的希望想跟海伦接近,而结果又往往被某种情况所阻挠。最常见的是那校长或是其他什么人,他们认为一个兽医会喜欢音乐真是一桩出奇的事,因而他们老盯着我问长问短。今夜我设法躲开他们,装作很自然的样子移近海伦。 海伦正举杯饮茶,由茶杯上面望过来:“晚安,哈利先生!你也喜欢音乐么?”天老爷!她也这么问着,而且还叫我做“哈利先生”!唉,我该怎么办?“你叫我吉米好了。”我如果能这么说那就好了,但我却仍同以往那样回答:“晚安,海伦小姐。嗯,今夜的音乐很好,是吗?”又是这么一本正经! 于是我嚼着饼干,而那些老太太们谈论着莫扎特。这就又要跟以往的星期二夜晚一样了。我为又浪费了一次机会而痛心疾首。 那位牧师向我们这一群走来了,脸上仍带着微笑说:“我恐怕得请一两位帮忙清洗一下茶杯茶盘。也许我们这两位年轻的朋友今夜愿意来担任。”他以友善的眼光瞧瞧海伦又瞧瞧我。 这种洗杯盘的工作我是从来没有兴趣的,可是此刻我仿佛在大海中突然望见了陆地:“喔,当然当然,我愿意做,如果海伦小姐也没有问题的话。” 海伦笑了:“喔,当然我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大家都得轮上一次,是不是?” 我用手推车把大家喝过的茶杯茶盘装了,推向洗涤室。那洗涤室很窄小,里边放了洗盆以及一些架子之外,仅仅能容纳我们两个人。 “你喜欢洗呢,还是喜欢擦干?”海伦问着。 “我愿意来洗。”我回答着就去旋开热水开关,把热水放进洗盆。心里在想:现在要进行谈话绝对不太难,爱怎么讲就怎么讲。跟她挤在这么一个小天地里,我今后绝不可能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然而,可惊的是时间竟然过得那么快!我们仅仅谈些音乐方面的事,别的都还没开始谈到,而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分钟了。由于挫败感愈升愈高,我预感除了真正的洗洗茶杯与茶盘以外,今夜什么也没有成就了。当我把最后一个茶杯由滑腻腻的热水里拿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所感到的恐慌到了极点。 必须把握住这最后的一刻了!我把杯子递向海伦,她伸手来接,我却仍抓紧杯柄而等候我的勇气。她轻轻地拉着杯子,而我抓得更牢。这快要变成了茶杯争夺战了!终于我听见一阵沙哑的语声——一瞬间之后我才听出来这是我自己在说话:“我可以在什么时间里来看看你吗?”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我。我振作精神去瞧她的脸。她是感到惊讶么?感到烦恼么?还是感到太突然? 她的脸上实际是布起了红霞:“随你便。”她回答着。我又听见我自己的沙哑声:“星期六晚上?”她点点头,擦干了由我手里接去的茶杯,然后我们一起走了出来。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台上演奏的是乱糟糟的海顿曲子,我一点也没听到。今夜我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了!可是,约她星期六晚上她真的会来吗?她是否由于我的步步紧逼而违背本意地答应了我呢?想到这一点,我不由得窘急得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但我安慰自己: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向前跨了一大步了! 是的,我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 老人与老马 吃早餐的时候,我望出去,秋雾在晨曦里开始消退了,这将又是个大晴天。但是屋里却有些冷意,这就像一只冰冷的手向我们伸来,提醒我们说炎夏已经过去,在前头的将是艰苦的寒冬岁月了。 “据说,”西格小心地把面前的《德禄镇时报》移开咖啡壶一些,“这儿的农夫们对于牲畜没有感情。” 我坐在他对面,一边拿一片吐司涂上牛油,一边瞧着他: “你说他们对牲畜很残酷么?” “还不能说是残酷,但是,这儿有个家伙张持对一个农夫说,牲畜纯粹是商品。他俨然对动物没有情感,没有爱。” “但是,如果农夫们都像那位可怜的肯特一样,那可不行啦——他们全都要变成疯子了!” 肯特是个卡车司机,就像德禄镇的许多工人一样,自己也在园子里养了一头猪,准备供给家人食用。问题却在到了要宰猪的日子,肯特哭了三天。正巧那时间我到他们家里去,猪已经宰了,我却发现肯特的太太与女儿要把猪肉切成块状以及斩成做馅饼的肉碎,两人都有着难以下刀的心情;至于肯特更是悲惨地缩在炉火边,眼里泪如泉涌。肯特原是个孔武有力的人,平日能轻易地举起一大袋面粉扔进卡车,他的心却软得杀不起一头猪。这时他在厨房看见我,一把抓住我,呜咽着说:“我受不了,哈利先生!它像耶稣基督那样……它……它就像是耶稣基督。” “对,我也有这种心理。”西格向前切了一片何嫂烤的家制面包。“不过,肯特并不是个真正的农夫。报纸上所载的这篇文章,是指那些有大量牲畜的农户。问题是:这种人是否可能也变成那么有情感呢?那些一天要向50头母牛挤下牛奶的酪农,他们是否会变成爱牛的人,而不只把牛看作是生产的个体呢?”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我说,“而且,我认为你指出了数量这一点是很对的。你要知道,在那些高地农场里,有很多农户所养的牲畜数目多半都很少。那些农户给每头牛都起了个名字,诸如“雏菊”与“可爱”之类,我甚至遇过一头名叫“鲑鱼钩”的母牛呢!当然,我并不一定说这些农户都是对动物有感情的,可是,我就不晓得像肯特这么个粗人怎会那么多情。” 西格离桌而起,而且伸了个懒腰:“你也许是对的。好在片刻我就要请你去见一位真正的农夫了。他是邓纳贝农场的约翰。今早打电话来,说他那边有几匹老马,牙齿都到了衰老的情况。你最好把工具都带去,可能都会用上的。” 我经过走道进入那放工具的小房间,检查一下各种齿科用具。每遇到大动物的牙科疾病,我每每感觉到自己好像生长在中世纪的时代里。在当时用马匹来做一切拉拽工作,而马的牙齿便是兽医的经常工作。最普通的就是把年轻马儿的“狼齿”给敲掉。我不知道“狼齿”这个名字怎么个由来,但它就是在许多臼齿之前的那一颗尖牙。如果一匹年轻的马儿健康状况不佳,人们往往归咎于它的“狼齿”未敲掉。即使兽医抗辩说像“狼齿”这么小小的一点儿东西,对马儿的健康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可能是由于肚子里有虫,农夫们却仍是铁石心肠地主张那“狼齿”非拔掉不可。 我们替马儿拔“狼齿”的时候,都是把它尾部退到角落里拴住,用一支顶端有个分叉的铁棒叉住那“狼齿”,然后用大木槌一下一下地猛敲铁棒。由于“狼齿”没有真正的齿根,所以这样敲并不会觉得太痛,但是马儿仍然受不了,我们每敲一下,马儿的两只前蹄总要蹦跳一阵子。 使我不解的是,经我们这样拔过“狼齿”以后,即使我们讥讽地告诉农民我们已替他施了魔法,但那马儿的确从此健康有了进步,而且成长得非常良好。农民们经常对于我们的医疗成果都不太愿意说出来的,因为他们害怕我们会因此增加今后的收费。但是,惟独对于敲掉马齿这种事,他们不再这么谨慎地自防着。他们往往会在市场上看到我们时,大声喊过来说:“嗨!记得拔掉它的狼齿么?自从拔掉以后,它跟以前两样了。那颗牙齿使它在成长上负担太重了啊!” 此刻我有点不喜欢地再瞧瞧手边这些工具:有两英尺的长柄牙钳,铁锤与铁凿,铁锉与木锉……这好像16世纪时代残酷的西班牙刑讯室一角。我们是用一个长形木箱来装这些工具的。我选了必需的装进木箱,摇摇晃晃地提着出去上了车。 邓纳贝农场不仅在实体上是个农场,而在精神上也是人的忍耐力与技术的纪念碑。那优美的古屋,那延伸的建筑物,那沿坡广布的葱郁草原……件件都证明了老约翰惨淡经营的成就。他原是个未受教育的农场工人,而现在他已成为富有的地主。 老约翰的成就绝不是偶然的。在他的成功后面是一生的折磨与艰苦,这种逆境换了别人早就夭折了。当时他不但没有办法娶妻生子,或是寻求些娱乐与享受,更有说不尽的苦况难以忍受。然而,他对于农牧方面却有他的特别才华,这使他在那一带地区成为一个传奇人物。“整个世界都走向一条路的时候,我走向另一条。”这是他的言论之一。果然,在人家的农场纷纷破产之际,他却能在极端困难时期里赚了钱。邓纳贝农场只是他的几个农场中的一个,而且他还有两处大约都是四百英亩的可耕地在河谷下游。 是的,老约翰是征服了艰难。但在有些人眼里,却认为老约翰是被不断的推移与进展所征服。的确是的,老约翰跟命运作了这么多年的苦战,由于他是非常严厉地驱策自己,因而他不能从此停止不再奋斗。而今,以他的资财,他原可以大大享福一番,然而他没有时间。人们都说,在他底下工作收入最少的工人,过的生活都比他好得多。 我下了车,不禁呆立在那儿,瞧着老约翰的屋子,好像我第一次才看见它那样。我一再感到诧异的是,经过三百多年的气候的严酷打击,那屋子依然保持着它的雅致。许多人老远地跑来看邓纳贝农场,举起照相机拍摄这座优美的巨屋,它的高高的窗户、长满苔藓的屋瓦以及高耸在屋顶上的大烟囱。更有人在那花园里漫步,或是走上高高台阶,欣赏那石砌拱形门框之下装饰有大圆钉头的屋门。 以这屋子的风格与气派来看,我站在这儿,该有个戴帽子的美丽妇人由那窗扇中探首下望;或是有个盛装的骑士在那高墙下边巡弋。但是,此刻迎我而来的只有那举步沉重、神情不耐烦的老约翰自己。他的破烂外衣连扣子都掉了,只靠着一根长带在腰间绕了两匝把衣襟绑住。 “你先到我屋里来一下,年轻人!”他喊过来,“有一些小账单我预备就付给你钱。” 他在前领路,我跟着他绕过屋后,心里在奇怪在约克郡为什么常常说是“小”账单。 我们穿过一间以板石铺地的厨房,走进一个宽大而优美的房间,房里却只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木头靠背椅,以及一张塌陷的沙发。 老约翰匆匆走向壁炉,由壁炉台上一座时钟后面抽出一卷信函与文件,一件一件地翻着,终于抽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他自己的支票本子往我前面一丢。我又像往常那样先由信封里抽出账单,然后在他支票上填好总金额,推过去让他签名。他集中精神,小心地在签署,头俯得低低的,头上那顶旧布帽的帽檐几乎要触着了钢笔。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就高高卷起了裤管,露出了腿肚与脚踝。他的厚靴里没有穿袜子。 我收好支票以后,他一跃而起:“我们得走路到河边去,我的马儿都在那边。”说着他以快步起行。 我由车后行李箱里取出装工具的那个木箱。很奇怪的是,每遇到我掮着沉重的装备时,我的病人就都在很远而需要我跑一趟长路。这个工具箱现在就像装满了铅那么沉重。要走过这么一大片有围墙的草地,箱子只有越走越重。 老约翰抓了一把草耙,戳进一大捆干草里,然后轻易地把那草捆朝肩上一掮,仍然健步如飞地走着。我们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采取斜角捷径通过草地。老约翰一直不减低他的速度,我却踉踉跄跄跟在他后头,快要气喘吁吁了,心里尽量避免想起他比我至少大了50岁。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途,我们遇到了一群人在修理石墙,一道在德禄镇山谷里常见的干石墙,那儿裂开了一个口。在工作的人们当中有一个看见老约翰走来,就像唱歌一样愉快地高喊着:“早啊!约翰先生!” “孩子们,早!努力些工作!”老约翰回答着。那个人满足地笑笑,好像他已受了老约翰的祝贺一般。 终于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已经走到底下的平地上了。我的双臂似乎被木箱的重量硬拉长了几英寸,额上也已汗水淋漓了。老约翰显然没受一点影响。他把掮在肩上的草耙轻轻一拍,耙上插着的干草捆“噗”的一声掉到地上去。 这个响声立刻使那两匹马转向我们瞧着。这两匹马原是站在河边软沙里,那儿正是如茵的绿草尽处,马儿们的脚跟几乎都被软沙埋没了。这两匹马原是以下巴在彼此背上轻摩着,起先并没注意到我们走近。岸边有一座高高的悬崖,挡住了风。而我们这儿两旁都有丛丛的橡树与毛榉,在秋阳里发着幽光。 “马儿们在这个地点可真是好极了,约翰先生!”我说。 “嗯,在炎热的天气里,它们可以在这儿凉快。到了冬天,它们有马棚可以避寒。”他指指那边一座厚墙的矮屋,只有一道门进出,“它们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老约翰的说话声引得那两匹马离开河边,以僵硬的脚步向我们跑来了。它们越跑越近,就可以看出它们真是老了。那一匹栗色的是母马,另一匹阉过的雄马是红褐色的。但它们都已有不少白毛掺杂着,看起来就像是花斑。尤其它们的脸部白毛最多,加上眼睛上部的凹陷,使它们都有了年高德劭的神态。 到了老约翰身边,两匹马绕着他跳跃着,高昂着头,蹬着脚,还用嘴巴去推老约翰头上的帽子。 “走开,走开!”老约翰嚷着,“你们这些傻瓜!”说着他摸摸那母马的前额垂发,又拍拍那雄马的颈鬃。 “它们没有做工作多久了?”我问。 “大约有……12年了吧,我想。” 我瞪着眼睛望他:“12个年头?这么一长段时间里它们都这么闲荡在这一带?” “嗯,就让它们在这一带自由活动,像个退休的人一样。它们也该这么享享天年了啊!”说着,他两手扫在外衣袋里,耸着两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有如自言语地说,“当以往我在做‘奴隶’的时候,它俩也是在做‘奴隶’。”说到这里他转头来瞧我。他那灰蓝色的眼睛里,让我看出了他跟这两匹马当年所共同分担的痛苦与挣扎。 “已经退休12年了?那么,它们现在究竟有多大年纪呀?” 老约翰撅起一边嘴角:“你是兽医呀,你告诉我它们的岁数!”我蛮有自信地上前一步,心里忆诵着教科书上判定马龄的要点,诸如马齿的凹槽、斑痕形状、倾斜度等等。我伸手掀开那匹母马的上唇,瞧着它的牙齿。 “天老爷!”我喘着气,“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的门齿长得不能再长,上下门齿大约以45度的角度合拢着。马齿上没有斑痕——那些斑痕早就磨蚀了。 我笑着对老约翰说:“我看不出来,只有瞎猜,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好了。” “嗯,这匹母马快三十岁了,而这匹雄马比母马大约少一两岁。这母马已经有了15匹马孙子,而它自己从不生病,除了有点牙齿问题。我们已经替它锉过一两次牙齿,现在我想它俩又到了该锉的时候了。它俩都已不能好好地咀嚼,时常有不少嚼得半断的草由嘴里掉下来。那雄马更糟,它的咬嚼更显得非常吃力。” 我伸手到母马嘴里,一把抓住它的舌头,给拉向一边,我的另外一只手迅速地摩擦一下它的臼齿,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测:上臼齿的外侧过度增长,刺激着两颊,而下臼齿的内侧也同样地过长,因而有些擦伤舌头。 “我会即刻替它弄,使它舒服些,约翰先生!只要把那锐利的齿缘给磨掉,那老臼齿就会像新臼齿一样好用。”我由工具箱里取出锉刀,仍是一手抓住马舌,一手用锉刀把齿面锐利部分锉去,不时用指头摸摸看,锉到锐边开始平整为止。 几分钟之后我说:“这就差不多了,不要锉得太平滑,否则它就要又变成没办法咀嚼了。” 老约翰说:“很好。现在请你看看那匹雄马,它的情形糟得多。” 我检查了一下,说:“它跟那母马差不多。我也只要弄弄就会好的。” 可是,一开始锉,我就有种不安的感觉,认为事情不太对劲。那锉刀不能直锉到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臼齿后部阻挡着。我放下锉刀,用手指伸进去,尽量往大闩齿后面去探索,果然碰着了一些东西。真奇怪!那儿不应该还有什么硬东西的呀!可是,现在却像是由后上颚突出来一块大骨头挡在那儿。 这非仔细观察不可。于是我拿出小型手电筒,朝它的舌后望去。嘿,很清楚地看到了:是上臼齿的最后一只生得太长了,它大约有三英寸长,直插下来到下臼齿后面的牙肉里去。 这种情形必须立刻取掉这过长的部分。我的得意心情消失了,而且心里起了战栗,因为这么一来我必须使用那可怕的剪钳!那是有长长的剪柄还得用十字棒来绞螺丝而使剪口合拢来而剪切的怪东西。这东西会使我神经发软,因为我是个连压破氢气球那么“啪”的一声都受不了的人,而使用这剪钳听起来比压破气球更可怕。首先是把这大剪钳的剪口钳住要剪的那一段长齿,然后缓缓地用卜字棒绞动那螺丝,使剪口渐渐合紧。很快的牙齿在剪口的巨大压力之下开始吱吱发响,你知道那牙齿即刻要被剪断了。可是,就在它被剪断的一刹那间,会发出一声响声,就像有人用步枪在你耳边放了一枪那样。一般马儿在这种情形之下都会慌得乱窜欲狂。可悲的是这是一匹镇静的老马,我不希望它立起来乱蹦乱跳。当然,这不是因为剪断牙齿会痛,通常这种马齿的过长部分是没有伸进神经的:马儿的受惊吓完全是由于那剪断一刹那间所发出的声音的缘故。 回向我的工具箱,取出那可怕的剪钳,连同一支张口器——把张口器嵌在上下门齿之间,使马嘴张得大大的才方便动手术。 我先弄进了张口器,现在看得更清楚了!它的另一边上臼齿也是长成了这么过分成长的一只大闩齿,就跟我最初发现的这边的一只一样。天啦!我得剪断两只这么大的臼齿了! 这匹老雄马耐心地站立着,眼睛半闭着,好像它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世界上没什么东西会叫它伤脑筋似的。我开始旋紧那剪钳了,当那牙齿开始发出吱吱叫声,我把自己的脚趾头揪得紧紧地。只听见“啦”的一响——老雄马两眼一瞪,仅仅有些小惊吓,却仍稳立不动。等我把另一边的长臼齿也剪断了的时候,它一点也不觉得怎样。事实上,由于张口器把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看起来就像它因感枯燥无味而在打哈欠一般。 我把工具收拾好。老约翰捡起那剪断的臼齿,放在手上稀奇地观察着,“可怜的小傻瓜,竟然长了这么些东西!你的手术的确不凡,年轻人!我想它现在会觉得好过多了。” 在走回那老屋的上坡途中,老约翰由于没有草捆掮在肩上,走得比以前更快了一倍,使用那草耙作拐杖真是健步如飞。我又是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那工具箱一下子由左手换到右手,一下子又由右手换到左手。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箱子由我手里滑落到地上,我正好乘机会停下来换口气。老约翰不耐烦地嘀咕着,我却回头下望那两匹老马,它们已经一起回到河边浅水里去玩了,不时彼此追逐着,四蹄踢动,泼水飞溅。那座悬崖背衬着草木与河水,构成一幅绝美的秋郊放牧图。 到了屋子前面的大草地里,老约翰停下来对我点点头:“谢谢你,年轻人!”然后掉头走了。我提了箱子到自己车旁,正笨拙地把它卸进行李箱,却瞥见起先我们下坡时遇着的那个修墙工人。他这时正靠着一堆麻布袋坐着,由一只旧军用皮袋里取出午餐盒,愉快地准备吃午餐。 “你下去看过那两个退休老将了?老约翰真会看顾它们。” “他常常去看那两匹老马么?”我问。 “常常?他是每天必定下去看看它俩的,不论晴天、雨天、下雪还是刮大风,从不间断!而且每次都带了食粮给它们充饥,还带了干草给它们铺卧床呢!” “12年来天天如此么?” 这位修墙工人由热水壶里倒了一杯茶喝着:“对呀,12年来它俩没做工,老约翰原是可以把它俩卖到马肉市场去换些钱回来的。很奇怪的人,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说,“的确很奇怪。” 在我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被这件事占据着。我想到早上跟西格的谈话,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所养的牲畜如果很多,他就不会对它们有感情。但是,此刻我俯望下去,老约翰的牧场里一幢接一幢的石屋,里边都是他所养的牛马,至少有几百只。 是什么促使他每天不论风雪晴雨,都要下山坡去看看那两匹老马呢?他为什么要让那两匹老马的晚年充满着和平与安乐呢?为什么他给了老马以安乐而他自己却不肯安享晚年呢? 那一定只有一个理由,也就是他对于动物们的“爱”! 关于晕倒的若干真理 在德禄镇工作得愈长久,这儿谷地的一切也就愈使我迷恋。因而我也更看清楚了一件事:这儿谷地农场里的农户几乎全是养牲畜的人,也是真正知道怎样跟牲畜相处的。对于一个经常受牲畜所伤的兽医来说,这儿真是个幸福的地方。 所以,这天早上,我很满意地瞧着有两个人来帮我扣住一头母牛。我是替这头母牛做静脉注射的,这本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但是有这么两个人帮助我就比较保险一些。这两人一个是莫莱士,中等身材却十分有力气,他右手扳住牛角,左手抓紧牛鼻子。这样,当我把注射针刺进去时,母牛就不会跳开得太远。另一个帮助我的是莫莱士的哥哥乔治,他身高一米九五,亲切地俯视着我。他的两只大手紧紧拉住一段绳子,使母牛的颈部静脉管浮现起来,好让我打针。 “乔治!”我说,“请你拉紧绞绳,同时堵住牛身别让它移向我这边来。”说着我挤进这头母牛与邻牛之间,也挤过乔治的庞大身躯,倾身向着牛的颈部静脉。现在这静脉管浮起好高了。我把注射针准备好,迅速地刺进了静脉,却觉得乔治的手肘压在我背上,原来他正由我背后抬头窥视我的刺针动作。 “很好!”我瞧见那暗色的牛血流出来而滴到地下铺的草床上面去,就喊着,“放松你的拉绳,乔治!”一方面我伸手到衣袋里去取针筒,一方面说,“同时请你帮帮忙别把你的重量全压在我身上!” 由于乔治不把他的全身体重倚在牛身上而却倚在我身上,因而我尽力设法把针筒套在针端上时,我的双膝不胜负荷而开始要屈膝跪到地上去;所以我又大声地喊着要他注意,但是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甚至更把下颚也搁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打鼾似的响着。这样下去可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我被压得平扑在地,而让他的庞大身躯压得动弹不得。 我再大声叫喊仍然没有反应,原来乔治早已晕过去了!他弟弟莫莱士一个人也没办法撑住他,这我可怎么办? 幸好这两兄弟的父亲彭立森听见叫喊声跑进来,正瞧见我由他这大儿子身下爬出来。 “快点把他抬出去!”我喘着气,“否则要被母牛踩着了。” 这才由彭立森与莫莱士一人提了一只脚踝,合力把乔治由牛肚子底下拖过牛粪旁边,就让他在那儿躺着。他的头部由于晕倒的时候撞在石地上起了一块青肿。 彭立森回到母牛这边来,等我继续替它注射。但我觉得不可以就让乔治那么卧在地上,所以我说:“我们最好把他扶起,让他靠着墙边坐着,同时让他的头低下来到膝盖为止。” 彭立森跟莫莱士互望了一眼,一人抓了乔治的一个肩膀,像熟练的专家翻转一袋肥料或马铃薯似的,先把乔治弄成仰卧,再把他拖着靠墙坐起。他的头向前深垂着,两臂无力地松挂在肩膀上,脸色还是很难看。 我不禁感到有点责任感,因而我又说:“好像该弄杯酒来给灌一灌吧?” 彭立森却不赞成。他说:“不,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还是开始我们的工作吧!”似乎他认为他已经溺爱乔治太过分了。 这一次事件,使我想起人们对于流血的反应问题。在我开始行医的第二年,我就已发现了许多公式,其中一个就是:个子越大的人越容易晕倒。(还有其他类似的推理——也许不太科学化,例如:住小屋子的人,家里往往养着大型狗,住大屋子的人反而养的是迷你狗;一开口就说“不惜工本,务请治疗”的人,结果总是迟迟不肯付账,甚至赖了不给。又譬如我在谷地里问路,人们往往最后说:“放心,你绝不会迷路的。”我就知道结果我必然会迷路。) 早在我怀疑之中的是尽管乡下老百姓比城里人更接近于基本的东西,但乡下人却比城里人更加得敏感。有一天晚上,勃伦摇摇晃晃地走进西格的屋子里来,脸色有如白纸,显然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似的。“给我倒点威士忌士口来!”他颤声说着。我先把他扶到一张椅子里坐下,而西格已经倒了一杯酒放在他手里。喝了几口威士忌,他才告诉我们,说他方才是去听艾力生医师讲演有关急救的常识。“他谈到人体的动脉静脉还有什么的。”勃伦呻吟着说,一边手按在额上,“天老爷!那真是可怕的东西呀!”原来在场听讲的人当中,于开讲后不及十分钟,先是渔贩王福勒当场晕倒,接着是这位勃伦勉强支持着摸索到厅门而跑出来。据说他们认为那讲台上就像个屠宰场似的陈列着许多人体标本。 有趣的是这一类的例子我可以俯拾即是。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外科兽医跟一般外科医生不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比他们有更多麻烦的地方。一般外科医生要动手术的时候,是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去的,外人看不到什么情景;我们外科兽医却多半是在现场就要操刀而割的,而且,牲畜的主人以及管理人员也多半要被拉进来帮忙,因而他们也就被迫看到各种不寻常的景象。 在我短短的行医经验里,我已经成为看人突然晕倒的专家了。当然,现在要我把这种情形作个统计还言之过早,但我的确没看见过女人与小个子的男人会在看动物开刀时晕倒——他们或许会有各种程度的要呕吐的感觉,却没有真正晕倒过。大个子男人,尤其是那种狂暴的超自信型的,几乎每次都是晕倒的冠军。 在我的鲜明记忆里,有一年夏天晚上,我要替一头牛做胃开刀手术。通常动物胃里吞进异物的时候,它的病状往往跟许多疾病有类似的象征,因此我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而没有立即下手开刀。但是,这一头牛的症状却非常明显。它在挤奶场里突然倒地,停止反刍,呻吟、发僵、双眼深陷等等。一经追问,那农夫说,他自己曾经在牧场里修理一间鸡屋,把松开的屋板用铁钉重新钉过。我这就知道必定有一支铁钉吃进了牛胃了。 这座农场就在村里的一条大街边,这儿街边也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聚集的一个地点。我先在一捆干草上面铺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把开刀所需的各种工具都拿出来排在毛巾上。这时候,有一群小孩子嬉笑着挤在牛屋的半截门外,不但在观看而且还在大声吵着好像在鼓励我。我就要下手开刀了,忽然想起来如果能找个帮手一定便利得多,因此我转头朝着门外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当中哪一个愿意来当我的助手?”他们又大声吵嚷了一会儿,那半截门打开,缓缓地走进来一个大块头的红发少年,他的宽阔肩膀以及由那敞开的衬衫领口现出被太阳晒得发红的前胸,他的体格是相当粗壮的。只要看到他那淡蓝色眼睛,以及那高颧骨的红脸,我就会想起一千多年前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入侵英国的往事。这个少年正有着北欧海盗的血统。 我叫他把袖子卷起,在一桶温水里把双手洗干净,当我给母牛的侧腹做局部麻醉的时候,我要他把双手消毒一下。接下去,我给他一把止血钳和一把剪刀叫他拿着。他昂然自得地在母牛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做着要刺进牛身的动作,而且哈哈大笑。 “也许你愿意亲自担任开刀的工作吧?”我开玩笑地问他。他耸耸双肩,“嗯,我将来会的!”挤在门口的一群又哄起了笑声。 我拿起解剖刀了,以那锋利的刀缘指向牛腹的时候,孩子们还讲了好多俏皮话。我心里决定这一次我要照书上所说的,给开个粗大的切口。这已不再是我过去那样神经紧张的时代——只是轻轻划着牛的皮肤而不敢下手的。 我把刀子划过牛腹,迅速随着刀口出现了一条十英寸长的裂口。我退后一些,用短瞬的几秒钟观赏一下那整齐的刀口边缘,那儿只有一些微血管在发光的腹肌上涌出少许血液。在这同时我发觉我背后那半截门外的小孩子笑闹声顿然静寂,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请把止血钳给我!”我伸手向后,等待那大个子少年把它递给我,可是,半晌没有消息。我回头一瞧:半截门外的小孩子固然已经走得一个也不剩,而那大个子少年更是四肢八叉摊开仰卧在地上。由于他的姿势很戏剧化,我还以为他是假装的,可是走近一察看,果真是失去了知觉,显然他是当场一仰身就那么晕倒下去的。 但是,那个农夫,只不过中等体型,却始终牢牢地控住牛头,而且以对这情景很感兴趣的眼神瞧着我:“看样子只有靠我来帮你了。”说着他把牛鼻绳拴在墙上,小心地洗过双手,取得了在我身边做助手的位置上。在整个手术过程中,都是由他递给我各种工具,擦抹血水,传递缝线……他不时由齿缝间吹出不成调的口哨,似乎觉得十分无聊。他惟一显露出真情感的时候,是我由蜂巢胃的深处取出那一支铁钉。他高撑着两道眉毛,嘴里嚷着:“天啦,天啦!”接着又开始吹他的口哨去了。 我们一直没时间去照顾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但他却在我们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忽然醒来,一骨碌爬起,装作没事般走出牛屋去——他也许以为我们还不曾发现他晕倒了呢! 当然,我们不该不费点心把他早点弄醒。然而,有一次,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形之下,我发现有一种方法能使晕去的人立即苏醒。 那是有一个名叫迪克森的农民,他要我做给他看,怎样阉割一只脱肠的猪而消除了阴囊肿大。迪克森非常喜欢研究猪,而且雄心勃勃地希望自己能有一两手兽医外科技术。 当他指给我看那一头猪有着很大的阴囊肿的时候,我表示异议地告诉他:“迪克森,这实在是非兽医不可的工作。正常的猪你可以自己阉割,但是像这一头可不是你能随便弄的。” “那要怎么弄?” “我告诉你吧!首先当然是局部麻醉,其次是要防止感染,以免发生危险,再就是你必须具备解剖学上的全部知识,然后你才能了解你该做的是什么。” 迪克森的眼里表露着无限的失望:“天啦!我真愿意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弄的。” “我想还是这样吧,”我说,“暂时由我来动手术,你在旁边仔细地看,我再随时跟你作说明。至于猪本身我打算用全身麻醉,这样你就可以全神贯注来观看而不必再帮我按住猪了。你觉得怎样?” “好!这是个好办法。”他想了一想,“不过,假如是这样的话,你全部费用要算多少?” “七先令六便士。”我说。 “嗯,我想你总是要索取较高的报酬的。好吧,你就动手吧!” 我在小猪的腹膜上注射了几CC的麻醉药。小猪走没几步就倒在草堆上了。迪克森早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桌子,于是我们俩合力把小猪抬上桌去。我正要开始工作,迪克森由衣袋里掏出一张十先令的钞票: “最好现在我先把钱交给你,免得回头我忘了。” “也好。不过我两只手都已消过毒,你把票子先塞在我口袋里,等我把手术弄完再找你的钱。” 想象着我自己是个老师,指导学生怎样开刀,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温暖。我小心地切开小猪鼠蹊沟的皮肉,把两颗睾丸原封不动地拉到外面来,“迪克森,你瞧见了吗?这小猪的肚肠是由鼠蹊沟落进阴囊里而跟睾丸在一起了。”我指指那半透明薄膜里一段粉红色的弯曲肠子,“瞧!如果我一推,肠子缩进肚子里去了;如果我按一按这里,喏,它又溜出来了。你看见它是怎么回事么?瞧,它进去了。瞧,它又出来了。所以这就是它阴囊肿大的原因。现在如果我们要猪肠永远不再溜进阴囊,就得利用精腱带把这儿漏口给绑紧……”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我的学生已经滑倒在桌下的一只油桶边而晕厥过去了。我失望地把漏门结扎妥当,缝上开刀的刀口,再把小猪抬回猪棚,收拾起工具要走,这才记起还没找钱给迪克森。 但这时我又想耍耍花样。他给我十先令,我原应找他二先令六便士,我却故意只拿了一个先令与六个便士放在离他头部前面几英寸的地上。不料那铜钱落地的叮当声一响,他立刻醒了过来,瞪眼向这些钱币一望,忽地一翻身,脸色依然灰白,但两眼却灼亮地瞧着我,同时嚷着说:“嗨!你少找我一个先令呢!” 我的克星谢诺一家 有些农民认为兽医是无用的,是农业社会的寄生虫,是只知道捞钞票而不知道实际上该怎么医治牲畜的。最低限度这儿就有一家姓谢诺的,坚持着这种看法。 这一家的谢诺先生,自认为是周围几英里之内惟有他自己才是懂得为牲畜治病的人。每当家里的牛马有了疾病,谢诺先生就要挺身而出,进行他自己发明的权威性治疗。他的妻子以及这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奉为像神明一般。这一点尊荣,谢诺先生非常得高兴。他们一家人都有个共同信条,认为谢诺先生对治疗牲畜方面绝不会错。惟一可以在这一方面跟谢诺相比的,就是早已死去的老祖父。而谢诺的这一套医术则是向老祖父学习过来的。每当遇到牛有病的时候,谢诺先生往往会用半磅的硬葡萄干,每天三次塞进牛的喉咙里去,或是用松节油拼命摩擦牛的乳房;要不然他就会把牛尾砍掉一些,说是让噩运由那儿泄走。到了最后,如果依然医不好牛的病的话,那时他才要找那明知无用而不得不找的兽医,说是让牛有个“死马当活马医”的机会。因此,每当这种时候,兽医匆匆赶来,看到的是一只垂死的牲畜,而所做的诊治自然而然就成为最后的送终仪式。因而谢诺先生更振振有词地说:“你看,兽医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么?” 谢诺的农场在我们通常行医的范围以外。有一次他来找我们,那是在他找过两个兽医以后,第三个才轮到我们的。最先他是找葛瑞尔,没能满足他的要求。接着找华雷斯,也使他感到失望。所以他最后才到德禄镇来要我们去替他诊察那一头病牛。一年多以前他曾经找过我们,但是彼此搞得很不愉快,因为他头一次就被西格痛骂一顿,当时是一匹快要死掉的马。谢诺说他已经把生洋葱由马的肛门塞进直肠,他发现马的两腿一直蹦跳,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西格狠狠地告诉他,如果把生洋葱也塞进他谢诺的直肠,他两腿不蹦跳才怪! 现在由于谢诺没有其他兽医可找,所以又上了我们的门。以往很幸运的是我在德禄镇一年多以来,始终没有被派去谢诺的农场。谢诺一向不在白天正常诊察时间找我们,要找多半都在夜里。尤其是将近午夜之际,大约总在这时候谢诺发现自己的疗法有了问题;而这种时间又往往是西格值夜。所以每次都是由西格出马。西格也总是一边咒骂着一边起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也总是两只眼睛犹有余怒。 可是,这一次却真的轮到我去了。我是一点也不起劲地慢慢动身,好在这一次只是一头小公牛梗住食道,不难治疗。这种病状是由于牲畜吃了一块萝卜或是马铃薯而塞住在食道里,阻止了打嗝,而且导致胃部膨胀,终于构成死亡。治疗的办法是做胃穿刺;或是用长而软韧的皮棒子,小心地把那硬物给推下到胃里去。好在这一次谢诺知道这症状不能拖延,也不能自己下手,因而不在半夜而在下午4点多钟就要我们去诊治。 谢诺的农场是在约克平原下边的一个村落里。我不喜欢那种地方,因为那儿多半是坍圮的砖头建筑物,背衬着正在耕种的土地,只有偶尔一些马铃薯土畦打破了平淡的景色。 我对于谢诺的第一个印象,是他跟他的家人都是对狭隘宗教作疯狂崇拜的人。早在历史教科书里我看到了这一类干瘪的脸、蓝色的下巴以及那受着苦难的一对眼睛。我总觉得谢诺以这种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像被绑在火刑柱上让他把我当做巫师而烧死那样。 那头小公牛是在牛场的一个小棚里。我进去的时候,除了谢诺陪伴着以外,还有他家的两个二十来岁青年与三个十来岁女孩子。他们都长得有点像吉普赛人那样得好看,但都以没有笑意的紧张脸色看着他们的父亲谢诺。当我绕着小公牛在观察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他们尽量保持着头部不动,而以眼睛的转动来看我,看小公牛,以及他们彼此互望。没有人说话。 我真想打破这种岑寂,却想不出任何好笑的事来开口。这头小公牛并没有一般食道梗阻的征兆,但我可以由外部摸到有硬物留在食道中段,在梗阻处的左颈周围却有上下延展的浮肿。不但如此,而且牛嘴里还滴下有血的泡沫。这种情形是十分奇怪的!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立即问谢诺:“你是否已经用什么东西去推小牛食道里的梗塞物?” 谢诺如电的眼睛一闪,下巴一翘,吞咽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我们试了一试。” “你是怎么弄的?” 他又牵动一下嘴巴:“用扫帚柄跟橡皮水管,跟住常所用的一样。” 这已经太够了!我心里立刻感到这小公牛是被判了死刑了!“它的食道已经被你戳破了。你知道食道是非常精细的,稍微用力一戳就破,从此就不能饮食了!” 周围的人们寂然无声。我接下去说:“这种情形我以前看见过。结局是非常可悲的!” “那么,”谢诺支吾着说,“你预备怎么办呢?” 是的,这就触到了问题的焦点!我能怎么办?如果是30年后的今天,我会设法修复那食道的破裂伤口的。我会用磺胺类药粉涂抹伤口,另外再打盘尼西林以防止发炎。可是,当时都不曾发明这种药物。当我瞧见那小公牛在痛苦地吞咽着,不断地咳出鲜血,我知道我是束手无策了。食道破裂就是等待死亡,别无他法。因此,我斟酌着用语,对谢诺说: “我真抱歉,谢诺先生!我对这种情形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周围人们的眼色有如爆烈的火花,而谢诺沉重地呼吸了一下。不用讲我就知道他们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喏,又是一个例子!兽医有什么用? 我继续说下去:“即使我现在把梗塞物给推了下去,那伤口仍然存在。小公牛一吃东西,那伤口就要因污染而发炎,而产生坏疽,终于因无法医治而死亡。但是现在它仍然是很好的一头小公牛,所以我建议你立刻把它宰了卖。” 对于我这个建议,惟一的答复是谢诺的下颚牵动一下。因此,我再做进一步的催促:“我可以给你出一张证明书,证明这是一头无病的小公牛,这样,这牛肉就可以在肉商那儿通过了。” 我的话没有人喝彩。所有的反应也只是谢诺更苍白的脸色。“我还没打算把它宰了呢!”谢诺低声自言自语着。 “当然,你是不愿意就宰了它。可是,如果拖延下去,等它死亡,那你的损失可就太大了。”我把心一横,“让我到你屋里去,先把证明书写下,我的事就完了。说实话,我对于这头牛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一转身我走出牛棚,进入他们的厨房。谢诺跟他的子女默然随在我身后。在反对的浪潮的无声冲激里,我迅速地写了一张证明书交给谢诺,我心里明白他绝不会立即接受我的忠告的,他至少要等上一两天,看看小公牛的情形怎么样。但是,无知的小公牛在饥渴里徒然挨痛受苦的景象,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一幅强烈的画面。 在离开之前,我顺便抓起窗台上的电话机,对谢诺说:“我打个电话给屠宰场的罗蒙。对于我的要求,他一向是立即遵从的。” 打电话跟罗蒙说好,我就走向屋门,转身对谢诺说:“罗蒙大约在一个半钟头之内就会到来,你最好还是立刻就准备宰牛。” 走过大空院落,我强抑住想要奔跑的冲动。等我上了自己的车子,西格的忠言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如果去的是个难缠的地方,你最好先把车子掉头好,然后才开始检查他们的牲畜,必要的时候还得让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临到要走才不致有逃都来不及的感觉。”西格说得真对。此刻我就是在谢诺一家人有刺的眼光下花了好大的劲把车子后退、转头、又后退……我不是个容易脸红的人,而此刻却在两颊有如发烧一样的殷红里驾车离开了这个农场。 这是我第一次去谢诺农场,我希望这也是最后的一次,不要再有第二次了。不料,我的运气已经开始不济,由这头一次以后,每一次谢诺来电话,都恰巧是我在值班。每次去了回来我都宁愿不说是诊察了什么病畜,而只在记录上填写了它们是出了什么岔子。谢诺这个名字简直就成了“噩运”的代名词。不管我怎样努力,在他的农场里我所做的没有一件他们认为是对的。因此,经过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一家人都认为我是他们牲畜的最大威胁,是兽医里最坏的一个。 这么一来,我每次在镇上遇到谢诺他们,我就立刻把车子转进小巷里去,避免跟他们碰面。有一天在市场里我跟他们又不期而遇,他们都挤在一辆老爷车里,由我旁边几英尺处驶过,每个人的面孔都死死地向着前面,但我知道他们的每一对眼睛都恶狠狠地盯住我。侥幸我正走在一家冷饮店门前,因此我迅速转进店里去,让半品脱的果汁把我安定下来。 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谢诺一家人的印象已经在我脑子里冲淡,因为这时候西格问我是否愿意临时担任一下赛马场的医务。 “由于兽医葛瑞尔在休假,”西格说,“他们要我来担任。可是,我已经答应到克斯堡去替亨瑞的牲畜动手术,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赛马场的医务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他们已经有个马场医师在那儿,不会太占了你的时间。” 可是,西格走了没几分钟,赛马场就来了电话,说是有一匹马摔倒,伤了膝盖,希望我立刻就去。 对于赛跑的马,即使到今天我仍然不太精通,因为有关比赛的马匹的医护在兽医里已经另立了个旁支,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我在德禄镇的以往行医中,几乎跟这一方面没有接触。但是西格却对比赛用的马匹十分有兴趣,只要有人找他,他就决不推辞,因而他对于我缺少这一方面的经验一节根本没有考虑。 当我看到了那匹受伤的马,我一点也没有把握。它是由车子运送到马场,下车时绊倒在跳板底下,是以全身的重量压下去的,膝盖可真是搞得一团糟。皮肉撕开了一条,露出了关节头大约有六英寸大,伸缩腱在扯烂的纤维束里闪闪发光。这匹只有三岁大的漂亮马儿,提着一只发抖的前腿仅仅让蹄尖触着地。这血肉模糊的膝盖,跟它一身光滑而发亮的皮毛,形成强烈的对比。 经过仔细地检查了伤口,而且轻轻地摸诊过关节的周围以后,我发觉这匹马还能十分安静地接受我医疗,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像这么年轻的马儿通常都是很紧张的,只要轻轻一碰伤口它就会跳起半天高。这一匹却镇静得很,我把它破碎的外皮试着给拉拢在一起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什么动。还有一点很幸运的,就是皮肉与骨头都没有一点缺少。 手抄在衣袋里,站在旁边瞧着的,是那小个子的年轻管理员。我对他说:“我洗过伤口,把破裂地方缝合以后,这匹马就需要个专门看护它的人。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人担任这一项工作么?” “是的,那是由布莱利先生负责照顾的。” 原来蹲在地上的我不由得霍地立起来。布莱利这个名字,在我做学生的时候,就响亮得像支大喇叭。只要你谈到马,你迟早就要提到布莱利。我可以想象到,当这位专家看到我对这匹马的手术时会这么问着:“你说这是哪一个兽医给弄的呀?哈……利?哈……利?” 在心脏的猛烈的跳动中我蹲下去开始工作。由于它的关节囊与腱鞘都不曾受伤,关节滑液也不曾消失。我把伤口以及最微细的缝隙都用消毒液给仔细洗擦过,一直到我四周堆满了擦过的药棉与纱布为止。然后每一细节处都给喷上了黄碘粉。这样,剩下的工作就是尽量别使外皮再受任何损坏,那么将来伤口复元就显得非常得漂亮了。所以,我选了最细的丝线与最细小的缝针,重又蹲下来进行缝合的手术。 我蹲着至少有一个钟头之久,把那翻缩起来的外皮小心地给拉拢来,以密针来细缝。像这一类的皮肤修补工作是我最喜欢弄的;而且即使没有马儿专家布莱利会检查的威胁,我也会煞费苦心地去完成。等到我终于可以站起来的时候,我的动作缓慢得几乎像个老人,我的膝盖颤抖着,颈背差不多都发麻了,两眼一时发昏,瞧着那管马的年轻小伙子几乎都认不得他了。 “你弄得可真好呀!”那少年笑着说,“缝得就像没伤过的一样。我真要谢谢你了,先生!这匹马是我最喜欢的马儿之一,这不止因为它是一匹极会跑的良驹,同时它也是一匹性情非常乖的马儿啊!”说着他拍拍马儿的腹侧。 “好吧,我希望我做得真是不错。”我取出纱布与绷带,“在我给盖上纱布的时候,请你帮我拉紧绷带。然后我给它打一针预防破伤风的针,就大功告成了。” 等到我收拾起东西走向我的车子,那年轻小伙子仍追在我身边问着:“你喜欢赛马吗?” 我笑了:“不,我对于这一门知道得太少了。” “那没关系。”这小伙子四周一望,低声说,“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今天下午第一场,肯姆会出赛的,它是我们的马,一定会赢的。你可以押它的注。” “好极了,谢谢你!这样可以让我有点儿事干。我会下个小注赌它。” 小伙子有点不高兴地说:“不!不!你该下个大注,这是一次好机会,我一定不骗你!这消息你必须保密,一定要下个大大的注!”说完他迅速走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鬼缠住了我,当我回到德禄镇,我竟然真的决定接受那小伙子的忠告而去赌马。他最后悄声所说的几句话,对我仿佛带有强制性,而他的精灵眼睛又使我起了完全的信任。他是有意要使我发财了!我早就注意到他一直在看着我一身又旧又不合时宜的衣服,跟那西装笔挺的赛马兽医有天壤之别,所以他认为我必须弄点钱。 走进银行,我提取了五英镑现款。当时这一笔钱几乎占了我全部资产的半数。匆匆去其余要出诊的地方弄完诊治工作,迅速吃过午餐,换上一套我最好的服装,预计在2点半那匹名叫肯姆的马开赛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上赛马场,找到管事人员,押下我的五英镑赌注。 不料,当我正要起步出门,电话铃响,又是谢诺打来的。说是他有一头牛泻肚子,需要立刻诊治。我心里想这就完了!刚刚我要想发财,这噩运的谢诺就伸出利爪来把我抓住了!凑巧的是这天又正是星期六。不过,我仍在自我安慰,谢诺的农场离这里不太远,而且治疗一头拉肚子的牛也并不会费太多时间,我仍然会赶得上的。 赶到了谢诺那儿,我的一身洁净打扮,立刻引起了已集合在一起的谢诺家人像疾风骤雨般的睨视;而谢诺自己面容严肃,双肩高耸,证明了他再一度提起勇气来忍受我的重临。 走进了牛房我就感到麻木,这麻木一直在继续着。我听谢诺说明他怎样跟这头母牛的腹泻奋斗了几个月,他怎样悄悄地用磨碎的蛋壳放在麦片粥里,以及以胆矾与蒲公英来做他的最有力的治疗,而结果仍然没有成功。我却没有真正去听他的解说,因为那头母牛只要看一眼就明白,它是患了副结核病,全身瘦得可怜,尤其是后部。而且,当我走进牛房的时候,就看到它泻出来的又臭又有很多气泡的排泄物,可以立即证明我的诊断。于是我一手拉高它的尾巴,一手把体温计插进它的肛门。我并不是特别注意它的热度,而是借这机会让我自己想想。 可是,就在这么几秒钟里,我忽然发现手里的体温计不见了。一定是牛肠里突来一股吸力把它吸进去了!我急忙伸手指到它肛门里去摸索,没有影子!再把整个手伸进去,也是没有!于是我着慌了,一边卷起衣袖,一边更深一点去探索,仍是一切徒然! 这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我只得向他们要一桶热水、一块肥皂、与一条毛巾,把自己上衣脱掉,就像准备要大干一番似的。在我行医已有三十多年的今天,我可以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傻事,但这一件却是最难使我忘怀的! 于是在谢诺一家人敌视眼色围绕里,我赤裸着手臂,疯狂地在牛肠里搜索,心里只在想:“这是谢诺的农场,在这儿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实际上,这时候我把什么病理学与解剖学全都丢开,两眼仿佛只看见一支细细的玻璃温度计迅速地在牛肠里往前直钻,最后它刺进什么致命的器官里去。另外一个更可怖的想象,那就是我自己正在进行一项重要的手术,一项腹部开刀大手术,目的是为了要在牛肠里寻找一支失去的体温计。 难以描绘地舒一口气,我最终由两只手指头探触到牛肠深处我的体温计了!我轻轻捉住了它,把它慢慢拉了出来。又脏又臭而且还湿落落的,我呆望着玻璃管上的刻度。 谢诺先生清一清喉咙:“有多少度?它发热么?” 我猛然回头瞪眼望着他,他是不是在开我的玩笑呀?不,他那绷得紧紧的脸孔一点也没有这种味道。 “没有,”我含糊地回答着,“没有热度。” 接下去的情景在我印象里是模糊的。我只记得我把自己清洗干净,穿好衣服,告诉谢诺先生我诊断出这头母牛患了慢性下泻症。这是无药可治,但我仍要取一点牛粪回去做个检验。其余的情形我都茫然,无法再记起,但我知道那头母牛是绝对没有活着的希望了。 我离开了谢诺的农场,是在比往常更不体面的情形之下。因此,我低着头,把油门直踩到底,让车子疯狂地驶向赛马场。进了赛马场的停车处下了车,我跑步穿过入口,一把抓住守门人。 “第一场比赛还在进行吗?”我喘着气问。 “哈,第一场刚刚赛完。”他高兴地回答着,“肯姆跑第一名,以十比一赔付。” 我转身缓缓走出来。十比一,5英镑可以得到50英镑!命运之神就这样把财富由我手里攫走了!捉弄我的却是老带来噩运的谢诺。我可以原谅谢诺以往把我由三更半夜拉离睡床;我可以原谅他老把无希望的病症纠缠着我,使我自尊心受到重大打击;我也可以原谅他把我看做约克郡最大的傻瓜而且广为传播;但我怎样也不能原谅他使我这一次失去了获得50英镑的大好机会! 糟糕透顶的约会 “雷列斯顿大饭店,啊?”我坐立不安地说着,“一个富丽堂皇的场所,是不是?” 屈生半躺在他最喜欢的沙发里。在香烟的腾雾中他抬起头来:“当然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它是在伦敦以外的地区里最豪华的一家大饭店。可是,为了要达到你的目的,那是惟一可能的所在。喏,今夜是你的大好机会,是不是?你是特地要加深那位小姐对你的印象的,是么?那么,马上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你要请她去雷列斯顿大饭店。那儿的菜非常得好吃,而且每星期六夜晚还有晚餐舞会。今天正是星期六,对么?”屈生忽然坐直起来,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吉米!你知道吗?醉人的音乐由班尼乐队的长号里吹奏出来,龙虾的热力充满着你们全身,你拥着海伦小姐翩翩起舞……那是多么罗曼蒂克呀!惟一的问题就是要花些钞票。不过,如果你决意送掉两星期的薪水,你就会有个真正愉快的夜晚。” 他后面这几句话我几乎没在听,因为我正想象到与海伦拥舞的情景。这种幻象早就使我忘了钞票之类的事儿,仅仅半张着嘴巴,耳朵里尽是那长号的响声,清晰地在萦回着…… 屈生打断了我的幻想:“不过,还有一点非常重要,你是否有一套晚餐穿的衣服?你必须有一套才行呀!” “呃,我平时不太习惯穿晚礼服。事实上我参加彭福瑞夫人晚宴那一次,我是租了一套衣服才去的。现在我却没时间再出去租衣服。”我想了一想,“我是有过惟一的一套晚礼服——也是我的头一套晚礼服,那是我17岁那一年做的。不知道现在是否还穿得上身。” 屈生摇摇手,猛吸了一口烟而又舍不得地把烟弄成一条细绺徐徐吐出来:“别发愁了,吉米,只要你所穿的是合乎规定的衣服,他们会让你进去的。何况你还有一副漂亮的面孔,衣服是否合身并不太重要。” 于是我们上楼到我卧室,由皮箱底找出我那一套晚礼服。我记得在好几次大学舞会里我这一套礼服曾经很出过风头。虽然到了快毕业之前它似乎越穿越觉得紧小,但它仍然是一套真正的晚礼服,而且赢得不少的尊敬。 可是现在拿出来一瞧,它已经黯然失色,式样也已落伍。现在流行的是趋向舒适的上衣,内穿柔软不上浆的衬衫,而我这一套完全是老学究式的,还包括了一件荒唐的反领小背心,以及前面硬挺、光亮与有翅膀的高领衬衫。 然而,等我把它穿起来的时候,问题才真正地发生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穿上,胸前呼吸不畅。何嫂煮的伙食已把我吃得两片前襟不能相叠,至少在我肚子处彼此相距还有六英寸。我似乎也长高了不少,因为那背心下端与裤腰之间露出了一大段空当。裤子更是紧包在臀部上,而且不能再提高。 看到我这种情形,连屈生也都失去了信心。他决定去喊何嫂来研究研究。何嫂是个没有情感的妇人,忍受西格这儿没有规律的生活一点没有反应。可是,当她进来看到了我这一身,她的脸部肌肉起了一阵痉挛。终于,她实事求是地说: “用一块三角布,就会减少你后臀的窘境,哈利先生。上衣前面如果我替你缝几条丝带在衣里上,你不扣扣子也可以把前襟收住,即使敞开衣襟,也不碍事。我还会把你整套衣服重新烫一烫,那样就会完全改观了。” 我一向不曾注意修饰,这一夜可真的特别加工。先是洗过头发,擦上发油,试过各种不同的分开头发方式,直到最后满意为止。屈生似乎自动负责我的衣着问题,因此,当他小心地捧着我那一套晚礼服上楼来的时候,晚礼服拔然刚刚离开何嫂的熨衣板而仍然温热着。于是屈生像皇帝侍从一样,一步一步地帮我穿衣。那高领子最麻烦,他拼命地拉紧,甚至把我颈肉都扣进领扣里去,换得我在窒息里的连声咒骂。等到我最终全部打扮停当,屈生在我身边绕行几圈,拉拉这边,拍拍那边,又替我做了不少精细的调整。终于他停止了环行而站在我面前观察着,以我从没见过的认真态度说:“行了,吉米!可以了。看起来很不错,十分显耀。你知道,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穿晚礼服的,很多人穿了像个变把戏的魔术师,你却不会。就保持这种姿势,我来替你去拿大衣。” 我预定是在7点钟的时候去接海伦的。当我在她屋子前面的黑暗里下车来,不由得心里起了一阵奇异的不安。我这一次来找她跟以往不同。以往我都是以兽医的身份前来,我是她父亲所知道的、所需要的,也是给他以最必需的救助的人。每一次我走向一个农场,我从来不会想起我这样深夜来邀请人家的女儿对我的前途会有多大的影响。然而今夜却与我往常的诊病全然不同,我是来带他的女儿出去的。他可能不喜欢这样,可能因此而大发脾气。 站在她屋子的门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夜是乌黑而宁静的。附近的树木寂然无声,只有远处传来溪谷流水的隐约鸣声。最近几次的大雨把那河谷注满了洪流,有些地方甚至浸润了岸旁的牧地。 开门的是海伦的弟弟,他把我带进大厨房里去。这孩子一手掩着嘴巴以免发笑,他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小妹妹这时也正坐在一张桌子那边做功课,一本正经地低头看着课本,但她脸上分明也露出觉得好笑的神色。 海伦的父亲海德生正坐在壁炉边看报纸,马裤的裤管解开着,穿了袜子的双脚伸向熊熊的炉火,他的眼睛由老花眼镜上面看过来。 “进来吧,年轻人!坐在火炉边上来!”他心不在焉地说着。我心里更有种不安的感觉,认为这是由于经常有年轻人来造访他女儿,因而使他有这种厌烦的印象。 我在壁炉另一边坐下来,海德生先生继续看报。墙上一只大钟,钟摆在静寂里滴答滴答地响着。我瞧着火炉里的红红火焰直到眼睛酸痛,才移眼到壁炉架上头所挂的一幅金框大油画。画里描绘着一群马站在一片蓝色的湖水里,水深到马膝;在它们后面是一片耸立的山峰,起伏的峰顶上笼罩着黄雾。 眼睛由这油画上移开,我改望那一只只由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火腿与咸肉。海德生先生翻过报纸一页。钟摆继续在滴答响。桌子那边两小兄妹发出一些轻声的小争吵。 几乎像是等了一年之久,楼梯上起了响声了。终于海伦下楼来。她穿了一袭蓝色的晚礼服,是没有肩带的那一种,仿佛靠着魔术把衣服粘在身上。她的头发在这大厨房的一盏压力煤气灯照耀之下发着幽光。她的一只粉臂上搭着一件驼毛大衣。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与她相比,我就像是一片粗糙石墙,而她却是一颗稀世钻石。见到我,她沉静地笑笑,向我走过来:“嗨,我希望没叫你等得太久。”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些话,帮她穿上大衣。她过去跟她父亲吻别,她父亲也只是挥挥手并没有抬起头来望她。桌子那边的小兄妹爆起一阵吃吃笑声。我们走了出去。 上了车,在头一两里的路途中,我异常紧张地谈些天气啦等等的笨拙话。等到我开始放松一些的时候,车子已经驶过一座拱起的小桥而进入下陷的路面。可是不久车子忽然自己停住,引擎也不动了,我们呆呆地坐在黑暗里动弹不得。可是,我又发觉双脚冷得像冰! “天呐!”我高喊起来,“我们驶进了淹洪水的路上去了!车子里都是水呀!”我转头瞧着海伦,“真对不起!你的脚必定湿透了。” 海伦却在笑,原来她已经把两脚提到座位上,两膝抵着下巴。“是的。”她说,“我的脚是湿了,可是我们就这么坐在这里是没有用的。是不是我们下去推推车子比较好些?” 在这种漆黑的夜色里趟过冰冷的水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幸亏我这是一部小车子,靠着两个人的力量总算把车子由洪水洼里推了出来。然后借着手电筒我把各处的电线埋头拭干,引擎才又发动起来。 我们再钻进车里的时候,海伦冷得直哆嗦:“我必须回去换鞋袜。”海伦说,“你也是一样。我们走另外一条近路,就是前面向左转。” 回到她的农场,她父亲仍在看报,手指正指着刊载的毛猪价格表。当我进去的时候,他仍从老花眼镜上头瞄了我一眼。等到他明白我不得不借用一下他的鞋袜,他重重地把报纸往旁边一掷,在椅子吱吱叫声中他站起来,一路小声嘀咕着上楼去。 海伦跟着他上去,留着我跟那两个小兄妹。他俩暗暗高兴地看着我的裤子。我已把裤管的水绞干,但是何嫂原先烫得笔挺的折痕这时只到膝盖为止,膝盖以下现在变成了一团糟,当我站在壁炉前想把它烤干的时候,水蒸汽竟然四处弥漫起来。那两个小兄妹瞪大眼睛向我瞧着。我知道今夜有他俩乐的了。 终于海伦的父亲下来了,把一双鞋子与一双粗袜丢在我脚边。我迅速穿上袜子,可是我看见那皮鞋不由得倒退三步!这是一双跳舞穿的皮鞋不错,却是本世纪最古老的式样,那漆皮已经发皱,而且上面还打了个黑色的大蝴蝶结。 我张嘴正要表示异议,而老先生已经又舒适地躺在椅里重新找到他所看的那一行毛猪价格去了。我知道如果我再要他替我换一双,他一定会用拨火棍揍我。因此我只得把这舞鞋穿上。 这一趟再行开车,我特地绕道避开那些水洼。我拼命地踩油门,不到半小时我们已经离了山谷的陡部而趋向平原地带了。我心里觉得好过了一些,我们已能把握时间,而我的这部吱吱嘎嘎叫响的车子也总算一直运转得很好。不料,我正在想我们不会太迟赶到大饭店之际,我的方向盘开始拼命偏向一边。 以往我发生过多次的爆胎,此刻的征兆使我一看就慌,而且我也已熟练于轮胎的更换。因此,我匆匆跟海伦道声歉,立即像闪电般溜下车,迅速地摇动那生锈的千斤顶,三分钟车轮就下来了。轮胎表面有一块已经磨得看见帆布了,我毫不犹豫地急忙换上备胎。等到螺丝都上紧了,才看出这备胎的磨损情况跟原先那只轮胎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但是我坚持自己不再去想万一帆布层也磨破了怎么办。 雷列斯顿大饭店在白天看起来像个中世纪大堡垒,鲜明的旗帜在四角塔楼上傲慢地飘扬着。可是,今夜它却像是一座黑色大悬岩,朝街这一面张着一只发光的大口。我不敢把车子停在堂堂大门口,而转个弯悄悄地驶到后面停车场里停住,然后再回到前门来。一位盛装的侍者替我们开门,我与海伦踏着厚厚的大地毯走进门厅。在这儿男女分开各将外衣脱下寄存。我在男子洗手间里拼命要把一手油垢洗干净,但是不太管用,因为换轮胎的时候我的指甲里都进了油污,普通的肥皂洗不掉,而海伦在外面等待更叫我着急。可是,我一抬头,由镜子里瞧见一位穿白制服的侍者已经拿着毛巾在后面侍候着了。更糟的是他被我一身怪模样所吸引,而正在低头瞧着我的大蝴蝶结像丑角般的鞋子,以及那下半截皱巴巴的裤子。他把毛巾给了我以后,脸上挂着宽容的笑容,似乎感谢我让他开了一次特别眼界。 在外面会合了海伦,我俩走向接待的柜台。我问道:“晚餐舞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柜台小姐一脸惊奇地回答:“对不起先生。今晚没有舞会,我们是两礼拜才举行一次的。” 我失望地回瞧海伦,但她鼓励我似的对我笑笑:“没关系,我真的不在乎跳不跳舞。” “最低限度我们可以吃一顿晚餐。”我说着,尽量说得轻松一些,但我眼前仿佛开始聚集起了黑云。今夜会不会事事顺利呢?当我踏着厚地毯的当儿,我觉得我的一腔兴奋已经在下沉中,而我头一眼瞧见那大餐间的情形,并不能稍微鼓舞一下我的心情。 那是大得像一座足球场那么大的餐间,许多大理石的巨柱支持着一大片穹形厅顶。这座大饭店始建于维多利亚晚期,所有这一时期的华丽装饰都保持在这大餐间里。大多数的食桌都已被老顾客占据着,其中混杂着来自西约克的富贾与巨绅。我从未在一个厅堂看到这么多的美丽仕女与大派头的男人。最使我懊恼的是这些男客们所穿的由普通的西服到苏格兰便装五花八门,却没有一个穿了像我这么规规矩矩的晚礼服。 一个穿了燕尾服、结着白领花、威风禀糜的人物冲向我们而来。他的白头发有如鬃毛,他的眉峰高耸,他的肚腰鼓胀,他的鼻钩有如鹰隼,他的两眼如电……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尊容真像罗马大帝。到了我们面前他平板地说: “你要座位吗,先生?” “是的,请给座位……”我嗫嚅着差点语尾也挂上了“先生”两个字。但我紧接着说,“我们两个人。” “你是在这儿的吗,先生?” 这句话可把我难住了!如果不在“这儿”,我点了菜到什么地方去吃呢?所以我只得回答: “是的,我在这儿。” 这位“皇帝”在便条笺上画了几个字:“请随我来,先生。” 他大摇大摆地在许多桌子之间穿过,我与海伦落魄地紧追在他后头。要经过一条长远的道路才能到我们的桌子去,我装作不注意,不管多少人转头来瞧我。而我最担心的却是何嫂替我弄的臀部那块三角布,我想象着它在过短的衣襟后面已经露出来像个警标。实际上刚到达这大饭店我就已觉得臀部好像在发烧了。 座位是很适合的。一群侍者立刻包围过来,替我们拉开椅子,安顿我们坐下来,抖开餐巾铺在我们膝盖上。等到侍者们都走了,那位“皇帝”立刻又过来,把铅笔点在便条笺上: “请告诉我你的房间号码,先生!” 我在扣得紧紧的衬衫领口里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房间号码……喔,我不是住在这大饭店里的。” “噢?你根本不是‘在这儿’的?”他瞪着冰冷眼睛瞧着我好一会儿,然后恶狠狠地在他便条笺上画掉什么东西,然后对身边一个侍者嘀咕了几句,才悻悻走开。 就在这时候,我起了今夜这约会注定失败的感觉。我头顶的黑云已扩展而笼罩下来,包覆着我在痛苦里。这整夜所遭遇的都是灾难,而未来的灾难可能更可怕。我真是发疯了才选了这么一个昂贵而受气的地方来,而且还打扮成这么一副像滑稽剧里的小丑模样。这一套晚礼服使我穿得五内如焚,那领钉又把我脖子钉得疼痛难忍。 由侍者手里接过菜单,我尽量使手指头隐藏在下面以免我那肮脏指甲被他们看到。菜单上面印的每一个字都是法文,在我的麻木状态里这些菜名对我来说毫无感觉。然而,不知道怎样我竟然也点了一些菜。在进食的当中,我也尽力维持着我们的谈话。可是,不久长长的静寂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全餐厅似乎只有我与海伦相对无语,而他人都在谈笑风生之中。 最可怕的是那心坎底的小小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今后海伦不会再愿意跟我出来约会了!她这一次是为着礼貌而答应我,今天却叫她受尽了烦扰! 送她回家的路上原是个补救的最适当时机,但我们只是瞪眼向前,瞧着车灯照亮的前头弯弯曲曲的道路通向山谷。虽然我们也偶尔说些话,但立刻又陷入了沉默。等到车子驶到她屋外,我的头开始发痛。 我们握握手,海伦谢我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夜晚,但她的声调里充满着颤抖,在月光底下她的面容又是焦灼与退却的神态。 我说声再见,就钻进车子开走了。 老爷车 如果我现在驾驶的这辆车子有一点点刹车作用的话,我由这停车所在的高地小平野俯望底下的瓦顿村,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得愉快。那许多老石屋点缀在蜿蜒的河边,那一大片碧绿山坡掩映着粼粼河水,以及那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草地所构成的小花园,给予河谷对面的荒凉丘陵以一种温柔抚慰之感。 但是此刻这当前美景,却被我自己不知道如何取路前行的心境所淹没。因为我原必须沿这条全是四分之一陡坡的道路往下驶,其间还有两处凶险的S形急转弯,那就像一条巨大毒蛇延伸在我前头。而我的车子正如我开头所说的全无刹车! 当然,这辆车子原先是装有这种能使车辆停住不动的重要装置的。以往大多数时间,我驾着这辆车子总要拼命踩刹车板,才能发生刹车的作用,但车身早已在路当中歪来转去地搞得团团转。最近以来,刹车的作用越来越微弱,到了此刻竟然半点刹车也没有了。 当以往刹车作用逐渐退化期中,我不时把这情形告诉西格,他也曾表示着同情与关切。他说: “这样下去可不行的,吉米,我会跟修车厂老板汉蒙谈谈。这件事就让我来处理好了。”几天之后我再催他。他说: “喔,是的,我决定要跟汉蒙谈谈。别急,吉米,我会记得这件事。” 终于我必须告诉西格,我把刹车板踩到底而一点也没有反应。我要停车的时候,惟一的办法只有把排挡换到头挡去让它慢慢停下来。 “喔,那真糟,吉米!这够叫你为难了!但你不要介意,我会安排一切的。” 又过些时候,我正巧经过修车厂,我问汉蒙是否西格跟他谈起修刹车的事。他说没有。不过,到底汉蒙还跳上车慢慢地向前开,中途车子猛然颤抖几下,才在五十多米以外停住,他竟然不想倒车而宁愿跑路回到我身边来。他原是个很镇静的人,但此刻却吓得面容失色: “小老弟,难道你最近到处出诊都是驾着这么一辆半点刹车也没有的车吗?” “是呀,我就这么开着到处跑的。” “那你该得个奖章才行,小老弟!像这种车子我一步也不敢开!”这我就毫无办法了。车子是西格的,修不修得等他来决定。当然,这一类的事情当我刚到德禄镇不久就曾经体验过。那一次是在西格自己用的车子里,有一个座位会动,那是应该好好修理一下的,他就老没去修。我每次都小心地坐在那上面,他就装作没察觉出那座位有毛病似的。终于有一天差点出了祸。那一天是赶集日,他在路上看见有一个老太太买了一大篮子的水果蔬菜,却在吃力地提着走路,于是他好心让那老太太搭一趟便车。他后来告诉我: “车子一开动,那可怜的老太太立刻向后仰,两脚一朝天连人都翻到后面去看不见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重新扶起来,那些萝卜啦、花椰菜啦满地滚……” 现在我又望了望在前头的陡斜下坡路。脚踏实地的做法当然是回头再驶到德禄镇,改选另一条由低地通过的马路到瓦顿村去。但是那至少要多绕了十英里,而此刻我实际上已经看得见我就要出诊的那座农场,就在一千多英尺的下边。那一间有绿门的牛棚里,一头关节有病的牛正等着我去治疗。那农场主人鲁宾逊先生不正由屋里出来么,手里还提着一只水桶,正慢条斯理地走过前院。我几乎可以伸手捉到他。 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一个人不得不驾驶一辆没有刹车的车子,在英国要去的最后地方最好是约克郡的谷地;不过,就是不在高地而在平地上,也够糟糕的。只是我因为开惯了也就不觉得刹车的重要。然而,有一天我正在一个农场里忙于诊治一头牛,恰巧农场主人有一辆拖车要开出去,被我的车子停在那儿挡着路头。农场主人自告奋勇地跳上我的车子要把它倒退一些。我来不及说话,他就已把车子迅速地退开,结果却由于刹不住车而让车尾狠狠地在他一座牛棚的石墙上猛撞了一下才停住。农场主人以典型约克郡人的谨慎说话,对我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先生,你车子的刹车稍微差一点。” 但是,此刻的情势我必须作个决定:究竟我是回德禄镇再去绕道呢,还是宁可冒险走这一条险峻的下坡路?以往曾经不止一次,我也是这样停车在山上,在心房扑扑的蹦跳里自我作着矛盾的苦斗。终于,我发动引擎,决定就这么下去。 这一座山在这一带乡村里是美得出名的,而这一条平路却也是这一带坏得出名的。当我朝着这条路开始小心谨慎地开下去,整个世界似乎由我身边一片一片地散掉。排挡是吃在第一挡,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按住排挡杆,嘴里不住地干咽唾沫,朝着这条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垂直倒竖起来的车路向下开。 即使是用第一挡下坡,如果没有刹车帮忙,你车子的速度仍是惊人的!当头一个转弯迎面而来之际,我车子的小引擎开始以啸叫声来抗议着。进入了弯道,我拼命把方向盘向右打,车胎猛擦过路边的石头与松土,然后过了第一关而趋向比较直的道路。 这条直路颇长,但却来得更陡,就像跟着大瀑布往下冲一样有着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感觉。这直路的末了又是个急转弯。在这种速度里冲向弯路,要想打方向盘简直是太危险,但是我非打转不可,否则就要冲出悬岩。在恐怖冲击里,我闭上眼睛打方向盘向左转。这一次,车子的左边离地荡起在空中,我想车子一定翻了。但它接着改向左边倾侧而让右边离地而起,这样保持了一两秒钟眼看着要翻倒,而最终又恢复了四轮着地的状态,我又活着再往前行。 前面又是可怕的直陡坡了!车子飞奔而下,引擎狂叫着。我感到一阵奇异的麻木,也好像到了恐怖的极限而不知道怎样竟然飞旋而过了第三道急转弯。好了,再下去只有一个急转弯了。现在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平缓,车子的速度迅速减退。到了最后那个转弯的时候,速度减到只有每小时二十多英里了。我顺利地转了过去。 就在刚转出这最后的一个弯而驶向平直道路的转口处,我才发现一大群绵羊至少百来头,把整个道路都挤满了,而且离我车头只有几米远。我毫不迟疑地立刻再急转车头朝向路边石墙…… 似乎没有什么大损害,墙上只有一些碎石滑溜地掉下来,而引擎一个冲撞,便寂然无声。 我往椅背一靠,全身松弛下来,原是紧抓住方向盘的手,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放松。羊群仍在阵阵涌过。我瞧了一眼那牧羊人,可不是我所认识的。我祈祷着希望他也不是认识我的人,因为在这种场合如果彼此不是熟人倒还容易解决。不过,我最好还是别开口,像这么疯狂地由急转弯里窜出来,而又不得不朝路墙撞上去,这种情形别希望人们会对你感谢什么的。 羊群继续在涌流,那牧羊人喊着他的狗:“走,杰西!走,尼尔!”就在离我几英尺外经过,我只是保持着察看那面对我车子的石砌路墙的姿势而不敢转头瞧他。别人也许会问我这么呆然面壁是演什么把戏,但是德禄镇的牧羊人不会这么爱管闲事的。他悄悄地走过去,一点也不打扰我。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朝反射镜里一望,那牧羊人站在路当中向我回瞧着,似乎暂时忘了他的羊群。 我驾着这辆没有刹车的车子,日子是很值得回味的。这种历历如绘的往事在我脑子里刻印了好些年。我原以为几个礼拜过去以后,刹车一定就会修好的。然而,要不是西格自己也卷入了“无刹车”的漩涡,我的“无刹车”日子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那是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到一个农场去急诊。他竟然决定由他来驾驶这辆车,而且一屁股就坐进了驾驶座。我在他旁边缩做一团,让他以他惯常的凶猛迅速前进。 我们要去的并不是邢曲先生的农场,而是另外一个。但是邢曲农场在德禄镇外一条公路边大约一英里,我们是会经过那儿的。那正是一条又宽又直的大公路。当西格正以全速前进的时候,我忽然瞧见邢曲先生正开着一辆别克的大轿车在我们前头正中央。当西格的速度渐渐追过他而准备由他的右边超车的时候,这位邢曲先生忽然驶靠右,因为他的农场就在右边这边。看看立刻就要侧面相撞了,西格猛踩刹车而丝毫没有作用,不由双眉高竖。但西格并不慌张,他马上跟着别克也向右转,变成了两辆车并行地在路上呼啸前进。邢曲先生在车里暴突着眼睛向我瞧过来。 冲进了农场,邢曲的别克在屋前空地里停下来,而我们却一直冲向朝屋后绕行的一条路,我们是不得不这样以绕路来让车子的速度自己减低的。侥幸这一条路上没有什么障碍,我们叮叮当当地穿过堆草的后院,重新回到前面来。邢曲先生已下车,但仍伸长脖子朝我们起先进去的那一头张望着,不知道我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我们的车子突然又由他身边经过,才把他吓了一大跳,张开大嘴瞧我们。西格保持镇静到底,竟然伸出头去跟他招招手,然后才又把车子转向农场大门。 在驶出大门之前,我回头瞧瞧,邢曲先生兀自向我们呆望着,那一副发僵的姿势使我想起了那个牧羊人。 回到大路上,西格小心地把车子转进路边,终于停在这里。他先向前凝堵着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一时就把脸上的表情作个调整有些困难。等到他终于转脸瞧我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改变了。 我手指甲拼命地扣着掌肉,因为他是以仁慈的眼神对我微笑着。 “真的,吉米,”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常常瞒着我一些事。天知道这辆归你使用的车子成了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而你却对我一字不提。”他举手阻止我抗辩,而脸上更表现出有点抱歉的表情,“你不知道我们方才差点儿撞车死亡么?你早应该告诉我这车子是没有刹车的!” 苦战恶犬 一个百万富豪似乎没有必要再来赌足球赛,但是在哈洛先生的老年生活里,这种赌赛却是一种推动生命的活力。这也正是使他与我发生联系的主要原因。哈洛先生尽管这么喜欢赌赛,却对于足球一无所知,不仅从来不看足球赛,也不知道球队与球员姓名。当他发现我对于球队与球员能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由惊奇而对我愈来愈敬重。当然,我跟哈洛先生的认识,最初仍是由他饲养的动物而起。他养有各种的猫、狗、兔子、鹦鹉以及金鱼等等,这使我经常要去那儿诊治。他的住所是一座古老的建筑,那维多利亚式的塔楼伸展在丛密树林之上,使人老远都看得到。 我最初跟他相识是在十分平常的情形之下,不是他的狐狸狗割破了脚,就是斑猫生瘘。可是,以后我渐渐有些怀疑了,因为他老是在星期三打电话叫我去,而且叫我去的借口都是很琐碎的,所以我开始感觉到他并不是真的因为动物有什么毛病,而是为了在赌赛上有鉴问题要探讨。 每次我们见面,他总是用同样的一句话迎接我:“嗨,哈利先生!你的赌赛怎样?”即使有一个礼拜我赢了16先令,他也仍是这么问着。我忘不了当时他不肯相信地一边瞧瞧足球赛结果的通知书,一边瞧瞧邮局汇给我的汇票。这是我惟一赢钱的一次,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哈洛先生眼中是对足球赌赛无可争议的超级预言家。哈洛自己是一次也没赢过的。 哈洛这个家系,在北约克郡是十分出名的。在前一世纪他们是非常富有的业家,以后转执了农业界的牛耳。他们是“绅士农夫”,可以用钱来建立起牛或猪的门第,可以把高原荒地垦殖而生产谷物,可以把不毛的沼泽排干积水而种上马铃薯与芜菁。他们又是什么委员会的主席、猎狐的能手以及社区的领袖人物。但是哈洛很早就由这些窠臼里跳出来,而且驳斥那些老教条,认为不做事是快乐的。他不时地在屋子与田园四处跑,对于外间世界他没什么兴趣,但并不是完全不知道近邻曾经发生了什么,而是只求自满自得。他从不想别人的事,别人也不干预他的事。他的兄弟巴瑟是个名人,提到哈洛总是称他做“傻子”。 在我个人而言,我觉得该为他鸣不平。哈洛是个仁慈而友善的人,而且予人以愉快的感觉。我很喜欢到他家里去。他跟他太太都是在厨房里进餐,他俩大部分时间也都在厨房里。所以,我去的时候往往都径直走进那厨房。 这一天,我是去看他的一只大丹狗。这只母狗刚生了九只小狗,似乎有点不太舒服。由于这一天并非星期三,我想必定是那只狗真有点毛病,因此我匆匆忙忙赶了去。哈洛照常迎上我,以有关足球赛来做寒暄。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哈利先生!”当我们出了厨房而走向一条阴暗的长廊,他对我说,“我正在研究一个远来的客队,就是由苏格兰的桑德兰市来的阿斯顿维拉队的实力究竟如何。” 我停步深思,哈洛在旁边焦灼地等候着我回答。终于我说:“桑德兰球队都很强,哈洛先生!但是我刚巧听到一个消息,说他们队上那位名脚雷斯,他的伯母最近身体不太好。这一点可能会影响他在本星期六的球赛。” 哈洛沮丧地点点头,然后突然哈哈大笑:“哈利先生,你又在扯我后腿了!”说着抓住我臂膀紧紧一捏,含笑地继续沿走廊走下去。 通过了迷宫似的廊道,有些地方还缠着不少蜘蛛网,终于我们走进了一间原是存放枪支的小房间。一只大丹母狗躺在木制的狗床上,我一眼就认出它是我以前到哈洛家里来的时候,看见它到处跑跳的那一只。这只狗我一直没替它看过病,但是一看到它,我就打破了我以往的说法:大住屋里的人家不会饲养大狗的。以前我只看见街后小屋人家养的统统是大型狗,而大屋子里的人家倒反而养的是迷你狗。可是,哈洛这儿却不一样。 他拍拍那母狗而对我说:“它昨天刚生下这一窝小狗,排泄出来的都是黑黑的脏东西,三餐的胃口倒不坏,所以,还是请你给瞧瞧。”像其他的大型狗一样,大丹狗都是很温和的。当我替它验体温的时候,它就那么侧卧着并没有动,似乎很得意地在听那些小狗的呜呜叫声。这些还未开眼的小狗正在彼此爬越着在找奶吃。 “嗯,它有点发烧。排出来的东西的确像你所讲的那样。”我轻轻地摸摸它的肚子,“不可能肚子里留有小狗未下来。但是为小心起见,我还是伸手进去摸摸。你可以给我一盆温水、肥皂与毛巾么?” 当哈洛出去拿这些东西而顺手把门带上以后,我无聊地在这房子里四处瞧瞧。这间存枪支的房间只有贮藏室那么大小。由于哈洛的个性不喜欢杀戮,因此这房间并没有存放什么武器。那玻璃橱里原是存枪的,却塞满了旧报纸与杂志。 我站在那儿至少有十分钟,心里奇怪为什么哈洛去了这么久还没来。我转身去瞧挂在墙那边的照片,上面照的是普通的打猎照。透过那尘封的玻璃,我瞧见那些打猎的人骑着马飞涉过一道溪流。心里正在纳闷何以他们都要拍这种镜头,却听见背后有一种低沉而具有威胁性的咆哮声。 转头来瞧,那只大丹母狗已经缓缓地由床上爬起来了,那不是像通常那样伸腿站起,而是好似有看不见的钢丝把它由床上提起来一般。它的身体僵直着,全身的狗毛都倒竖了起来。它直直地向我瞪视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怎样叫做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而这种眼睛也只有在福尔摩斯侦探故事里,那只变成妖魔似的怪狗脸上可以比拟。 当然,现在这只大丹狗一定以为我是在打它小狗的主意了。它的主人已经走了那么久,而我这个陌生人仍逗留在这儿悄声不响,必定是不怀好意。现在它立刻就要向我扑过来了!侥幸我这时所站的地方是靠近门边。所以,我极谨慎地伸左手尽量缓慢地去握那门把,而那母狗仍在低声咆哮与耸起身子的过程中。就在我快要伸近门把之际,我错了一步动作——太迅速地抓住门把,因此那母狗便像闪电一般直射过来而咬住我的手腕。我以右拳敲它头,它放了我左手而猛咬上我的左腿肉。我不由痛叫一声,如果不是因倒退而碰到一张椅子,我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结果!这是房里惟一的椅子,又老旧又轻飘,但这张椅子却救了我。就在这母狗大约想改换部位才放了我大腿而扑向我面部之际,我已抓起椅子挡住了它。 接下去我在这枪室里的困斗就像在笼中驯狮的一幕。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的话,一定会觉得非常得精彩。事实上在以后几年里,我真想现场如果有电影摄影机给拍摄下来不知道有多好。不过,当时在那不容旋马的斗室里,由于那大丹母狗不断地向我猛扑,我腿上鲜血不断地流滴,而我手上只有一张早已快散裂的椅子来做武器,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它绕室急迫追扑我,以及它那发疯似的双眼始终没离开我脸上的情况,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小狗们由于母狗的突然离开不给喂奶,同时也失去了温暖,便盲目地在狗床上乱爬乱叫,嘈杂的声音到了最高峰。这使母狗更受到了刺激,小狗们叫得越凶,母狗对我攻击也就越猛烈。每隔一两秒钟,它就高跳起来向我扑来,我也就跳起来以椅子架向它,活像个马戏团的镜头。终于它再一度把我连椅子逼到墙边,它立起来就有我这么高,那咆哮着的大嘴就在我眼前摇晃着。 最使我担心的,就是椅子开始要整个散碎,两条小梁已经被母狗咬断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整张椅子全部解体之后我能怎么办。不过,我已经又渐渐回到了房门边的位置上了。当我的后背触着了门把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赶快逃出这房间。因此,我做个最后恐吓性的呼喝,并把手里剩余的椅子向母狗掷过去,同时猛然转身,迅速推开门钻了出去,立刻把门关回来,全身靠在房门上喘着气。那门板的不断震动显示那母狗仍在门后乱扑乱撞。 当哈洛终于在廊道远远的一端出现的时候,我已靠着廊墙坐着,正在察看我自己腿上的伤势。哈洛悠哉游哉地双手端着一盆热水,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就像在逛街似的缓缓踱来。我此刻才知道他何以去了这么长久——他要不是走这迷宫式的廊道连他自己也走得迷路了,就是他一心一意还贯注在足球赛的打赌之中。 回到西格家里,我忍受着人们对我一拐一拐走路的毫不同情的话语。但是,后来在我寝室里,当西格替我诊察大腿的时候,西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轻轻吹声口哨,西格说:“你知道吗,吉米?我们常常开玩笑说将来可能有一天,我们会遇上一只残暴的狗,而我们就会‘立地上天国’——你恰恰就遇到这种情况!” 暴雪出诊 这是我在德禄镇的第二个冬天,因此,当11月里天气开始真正严寒之际,我并没有像前年那样感到惊异。这时,平地上开始下着毛毛细雨,而高原也开始铺上白雪,把平日熟悉的景色变成一片陌生的新世界。这也就是人们在无线电台里所谈到的“高原之雪”。 开始正正经经地下雪之后,整个高原都有着窒息的感觉。车子在被分开的两边雪堆中间吃力地爬行着。高挂在德禄镇之上的那一座赫尼高岗就像一尾光闪闪的大鲸鱼。镇上的人们都在打扫自己的门前雪,把通到前院大门的路给铲得更干净些。这种清理积雪的工作人们做来并不匆忙,一则由于传统的镇静,二则明知也许明天又得从头再做起。 每一次的重新下雪,都给予兽医们一个新打击。对于大多数的出诊,我们都仍然设法去应诊,但是我们的兴趣并没有平时那么浓烈。有的时候我们很饶幸地能跟在一辆犁雪车后面前行,但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只能尽量把车子开到不能再开的地点,而后开始步行到我们的目的地去。 有一天早上,克雷顿先生来了电话。这时正是经历了一整夜不停的降雪之后。 “小牲畜有些感冒了,”克雷顿先生在电话里说,“你们能来诊察一下么?” 要到他那儿去,我们必须越过派克山,然后下去到一个小村落里。在夏天那是很美的驾车旅行,但是这时候却是天晓得。 “路上的情形怎么样啦?”我问着。 “路上?路上?”克雷顿先生的反应是很轻松的。在这种不大跟外界接触的所在的农夫们,通常都是不太理会我们所问的路途情况。因此他说,“路上好得很呢!只要稍微小心一点,你们就会毫无困难地到达我们这儿。” 西格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因而他告诉我:“到山顶去的路恐怕你只有用腿跑了。至于到达山顶之前的低区公路是否已经由铲雪机铲好,也不无疑问。所以,去不去就看你了。” “喔,我必须去。今早没什么事好干,闲着也不好过。” 在前院我们那位老工人已经做了一大堆铲雪的工作,那大门已经被挖得可以开启,通大门的引道也清理得可以行车了。我把我认为必需的工具与药品放进爬山用的背囊,这包括除痰药、舔剂、注射器、肺炎血清针药等等。最后我还带了最重要的装备——一支大铁铲放在车后。 大路上,自然一大清早就已由经我们屋前叮叮当当开过去的几辆铲雪车清理好了。但是路面仍是崎岖不平,我不得不把车子缓缓行驶着。由我们这里到克雷顿先生的农场,大约有十多英里的路。在通常这种寒冷天气里,车窗玻璃上往往会结了很厚的霜,使你什么也看不见。今早我却在车窗外面加了特别装置。我用几股铜线绕在一条人造树胶上,用橡皮吸盘吸在车窗玻璃外面。这些铜线是接在车子的电池上的,当电流通过的时候发热,因而保持了一个大约八英寸宽的小面积不会结霜。这样我就不需每走半英里就得下车去刮掉玻璃上的霜皮。我只要坐着看前面弯曲的道路不断朝我拉直,而四周野景尽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就像在看电影那样。 由于我在尽情欣赏那不断变化的画面,竟然不知道我的脚趾头在发痛。在汽车内不曾设有暖气的日子里,双脚的发冻是普遍的现象,尤其是当你可以由汽车底盘的空洞里瞧见下面的马路在飞跑的时代,两脚就那么不断地受冷冻,越是长程驾车越是可厌。所以,等到车子抵达派克山下,我下车来准备走路的时候,双脚真是提也提不动。双手也是又僵又痛。 这条弯弯曲曲的过山道路并没有铲雪车在清铲,狭窄的两片边墙之间的道路上全是积雪,仿佛在说:“不!你不能上这儿来!”我知道孤立在路尾的克雷顿农场将是个什么世界了。但是,在这失望之余,我仍以闲情逸致来观赏昨夜一夜风狂雪暴的遗迹。那就像是个雕刻展览,有的是呈着流涌形状的,有的是重叠式的,有的起初是粗大而光滑到了末了就愈来愈尖细,还有的是成个深凹而边缘锋利得像刀口。屹立的悬崖上伸垂出来的冰帘几乎全是透明的。 我把登山囊往肩上一挂。身上穿的是皮夹克,我把领子扣紧,脚上是一双特别厚的袜子,与威灵顿式的长靴。我觉得这一切都够我征服这剩余的一段旅程了。而我背囊里所带的药品,又是够救助那些生病的动物的。因而我自己颇有以英勇的年轻兽医而自鸣得意之感。 于是我开始走路。首先得经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全都结了冰。在静寂里,地势开始上升,前面的路径也弯曲起来,直到被前头的小悬岩遮住了看不见为止。等我快要到山顶的时候,不管气候有多冷,我背上都开始有点出汗。 到了山顶,我极目四望。这一年的六七月间我曾经到这儿来过几次。我还记得那灿烂的阳光,那山冈上面的松林,那低谷里传过来的花香……而现在这一片孤寂与夏天当时的欢欣景色,真是难以比拟。此刻到处都是一片混沌的白色,天空则像是深灰的毯子由上面覆盖下来。我看得见在那山谷凹处的克雷顿农场,那农场也跟平时不一样,它现在变得这么渺小,这么遥远。除了那一棵松树仍在那斜坡上以外,一切熟悉的情景全都被白雩抹掉了。 前面的道路只露出了依稀的若干地段,而那农场则是整个看得见的。我向它前进了大约半英里,突然空中起了一阵狂风,吹得雪花上下左右一团迷茫。那农场、那周围山坡、那一切的一切仿佛登时全部消失。在这一阵暴风雪澄清之前,我被孤零零地关闭在白色帷幕之中。 踩着深及皮靴顶部的积雪,真是举步维艰。我就这样低着头,一步又一步,走向前头大约还有几百码远处的那座农场石屋。中途当我抬头瞧那安逸的石屋之际,忽然又有一阵暴风雪像由千万点微粒组成的浪幕向我冲击过来。我加紧走了几步,恰在这一阵暴风雪盖住我之前,看清了农场的方向。可是,经过十多分钟的颠簸,我发现我已迷了路,而朝向一个实际不存在的形象前行。 于是我又停步在使人心寒的孤寂里。一定是我走得太靠边了。喘息了一会儿之后,我挣扎着迈步向右。可是,没走多久,我知道我的方向仍是不对,因为我开始进入了软绵绵的地带,走几步就陷入凹穴,再走几步又陷入另一个凹穴。当我深陷在没及两腋的雪坑之际,我才想起我并非行走在崎岖的坡地上,而是进入了数不清的高地沼泽地带。 我拼命挣扎着向前走,不断地安慰自己说离开克雷顿先生的温暖火炉不会太远了,反正这里绝不是北极。但是我心里的感觉是我已经走过头,超过了农场而到它后面的空旷沼泽地带里了!这不由得叫我心慌。 使人发僵的寒冷似乎抹去了对时间的感觉。因而我不知道像这样陷进凹穴而又爬出来的情况究竟有多久了。但我明白每一次的爬出来确实比前一次更困难得多,而且也越来越想坐下休息,甚至想躺下去睡一觉。那纷飞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身上,堆积在我脸面上,成了使我昏昏欲睡的催眠剂。 我也曾对自己大声呼喝着,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掉进坑穴而再也爬不出来,然后是一张黑纱渐渐罩住我。正在这么半昏沉之际,忽然我前伸的双臂触着了坚硬的东西,难以置信的是我已经摸索着到了一座石屋的墙角了!转过墙角就看见有一个发亮的方框,那就是克雷顿先生厨房的窗框了! 靠在那光滑的门板上,我张口在喘气,胸部痛苦地起伏着,一边伸手在擂门。我一定是在歇斯底里的边缘上而获得了这一阵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我仿佛看见我自己,当这厨房门一开启我就向厨房里倒栽下去,克雷顿一家人围绕在我周围,有的已经拿了白兰地酒在灌我…… 然而,当那厨房门“呀”的一声真的打开了,我并没有倒栽进去,相反的却是站在门内的克雷顿先生仿佛成了土塑木雕的那样惊呆在那儿不能动,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稀奇古怪的蛮荒雪人站立在他面前。 呆了半晌,他才猛然记起似的说:“噢,原来是你呢,哈利先生!你来得正好,我刚刚吃完饭。牛棚就在对面,等我戴了帽子就走。”他伸手到门后取了一顶毡帽罩在头上,然后两手插在衣袋里,闲荡似的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带我到牛棚前,拔开门栓,我走了进去,深深地松了一口长气,我已脱离了飞旋的雪花阵,而来到这满屋是牲畜与干草味道的温暖里。 放下了背囊,看到有四头毛茸茸的小牛镇静地望着我,嘴里不停地磨嚼着。正如不在乎它们自己的仪容那样,它们也不关心我的一身怪异。在这四头小牛后面的一个牛栏里,我看到另一头更小的小牛,用麻袋盖着它,留着头部在外面,而它的鼻子里流出了一堆堆脓液。 这才使我记起此来的任务。于是我把发僵的手伸到衣袋里去取体温计。一阵强风冲击着棚门,门闩发出吱吱的叫声,门缝里漏进来一些细雪花。 克雷顿先生走向惟一的那扇玻璃窗,用衣袖擦擦那玻璃,一边以指甲剔着牙缝,一边透过玻璃瞧着外面的狂风怒吼、白雪飘飞的景色,嘴里打了一个嗝,说:“这日子真是无聊啊!” 舞会之约 我一边在等候西格把今早我该出诊的名单开给我,一边把围巾提得高高的,差不多围住了我的耳朵为止;同时翻起大衣领子,把领扣扣好,然后双手套上有洞的羊毛手套。 强劲的北风猛烈地吹着雪花由窗外横扫而过,把街上的所有东西都涂上了一片白色。 西格俯伏在登记簿上:“我们今早该去的病家是:班勒、吉尔、邓特、卡莱……”他一边把这些请出诊的人名记在便条笺上,“嗯,我最好去瞧瞧史克拉的牛。我知道那头牛是你在诊治,但我正好经过他们门口。那头牛的情形你可以告诉我一下么?” “它呼吸有些急促,温度到了39.4度。但我不认为它是肺炎,而怀疑它有患白喉的可能——下颚有些肿,而喉腺也不正常。” 我尽管在说,西格却一直低头在便条笺上写他的名单,中途只为了跟哈伯图小姐低语而停了一下。随后他突然抬头瞧我:“是肺炎?啊?你怎么诊治它?” “我没有说是肺炎啊!我是给它注射了百浪多息,还留了些药供涂擦喉部用。” 但是西格又已在低头抄单子,一直没说话。等他把求诊的病家分抄了两张单子以后,撕下了一张给我,才同时对我说:“好,你已经在它胸部用了涂药,可能会有些效果。喔,你到底用的是哪一种涂药?” “令·麦西尔。沙尔,不过我是叫他涂擦喉咙而不是胸部。”但西格又已转身去告诉哈伯图小姐,他出诊各家的先后次序;而使我只跟在他的后背说话。 终于他由桌上仰直了身躯,而且走离了那张桌子:“嗯,好了!你已经有你该去的单子了。我们走吧!”但他走没两步又突然犹豫一下转过身来,“你说你用涂药擦牛的喉咙?” “是的,我认为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发炎。” “可是,吉米,为什么喉头那儿会发炎呢?你不想想那涂药在胸部更能发挥效力么?”他的强忍着的表情又挂在脸上了。 “不,我不这么想。我不认为擦胸部对牛白喉有什么效力。” 他把头一侧,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同时放一只手在我肩上:“我亲爱的吉米!如果你从头再说一遍也许比较好些。你一口气讲下去,不必匆忙,镇静地慢慢讲,这样你就不会越说越乱。你起先是告诉我说,你诊治一头患了肺炎的牛,现在就由这里开始!” 我把双手深插在大衣袋里,拨弄着放在里边的小剪刀、温度计以及小瓶子等等,一边回答说:“我是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认为那头牛是肺炎。使我怀疑的是它可能有了早期的白喉症状。热度相当高,39.4度。” 西格望着我背后的玻璃窗:“天呐,瞧瞧外面的雪。我们今天兜这些圈子可有些意思了。”这才收回眼光落到我脸上,“既然是39.4度热度,你认为该注射百浪多息吗?”他双臂一抬又垂下去,“这我只是个建议,吉米,我不愿意干涉你。但是据我老实的想法,这种情况需要打一些百浪多息。” “我不说过我已经给打了百浪多息么?”我几乎在大声嚷着,“我先前都跟你说过,你却没有在听。我已经尽量地把资料供给你,而结果却是……” “好了,好了,小老弟!好了,不必让你自己生这么大的气。”他的面孔亮起了一片光辉,反映出他内心的容忍、宽恕、慈和、情谊与亲切。我本想朝他下巴踢一脚,却在心里斗争着要不要踢。 “吉米!吉米!”他发出了抚慰的声音,“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是尽了你所能传达的方式,把这个病例告诉我;但是我们似乎都缺少表达的天分。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然而对于这一点你必须适应。你只要把事实弄得有条理,然后照条理说出来,那样你就不会混乱。多多练习就行啦!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进步的。”说着他摆摆手似乎鼓励了我一下,便掉头走了。 我气冲冲走进贮藏室,看见地上有一只空的纸盒,狠狠地踢它一脚。由于我寄予太多的怨恨在这一踢里,因而我踢穿了它而被它挂在我脚上。正当我要把它甩开,屈生却走了进来。他正在生火,已经听见西格跟我的说话。所以,这时他看见我一边在骂一边在甩脚,就问我说:“干吗,吉米?是不是为了方才我哥哥又使你烦恼的事?” 我终于甩开了纸盒,在一只矮架子上坐下来,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使我烦恼?我跟他相处已经这么久了,他始终就是这个样子,并没有比以往有多少改变,为什么以前不会使我感到烦恼呢?至少以前没有使我气成这个样子。过去我都是一笑置之,最近我到底怎么搞的?” 屈生放下了手里的装煤杓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没有什么不对劲,吉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自从你跟海伦那么一次约会之后,你似乎变得有点急躁。” “喔,算了吧!”我闭起眼睛呻吟着,“别再扯这件事了!由那一次起我就再也没看到她。这件事就这样吹了,但我不能责怪她。” 屈生拿出了香烟,也就蹲在煤杓子旁边抽起来:“对!你说得好。不过,瞧你,你分明为了这件事的告吹,心里很难过。实际上这是不必要的。那一夜你是吃尽苦头,而她掉头走了。这又怎么样?你知道我经过多少次的被人冷眼拒绝吗?” “冷眼拒绝?我根本连开始追求都不曾呢,怎谈得到被拒绝?!” “那岂不是更好?你又何必像一头牛发生肚子痛那样团团转?忘掉她吧,老兄弟!别钻在牛角尖里,放眼外面世界看看,生活的丰富的一面正在等着你呢!我看你整天工作,不工作的时候又埋头在书本上。我告诉你,做兽医研究到了某一个程度就适可而止了。可是在德禄镇可爱的女孩子多的是,而你却按兵不动。那些女孩子们个个都在等候像你这么英俊的白马王子呢!你别使她们失望啊!”他说着倾身向前,拍拍我的膝盖,“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安排一下呢?一个小型的聚会,只有我们两对参加,你需要的就是这些!” “我可不知道。说实话我并不太渴望。” “别啰嗦!”屈生说,“我真笨!以前我为什么没想出这种办法。你的修道院式的生活害了你了!就这样,一切由我来安排!” 这一夜我很早上床就寝。可是,到了午夜11点钟左右,忽然有沉重的东西在我床边坐下,把我弄醒,房里很黑,但我觉得我被包围在恶臭的烟雾里。咳嗽了两声,我坐起来说:“是屈生吗?” “是我,不错。”坐在床沿的影子说,“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你记得白兰吗?” “就是你很要好的那个小护士么?” “对!一点不错。我告诉你,她有个女朋友叫康妮,比她长得更漂亮。这星期二晚上,在波顿,就是我们四个一起跳舞。”屈生的声调兴奋得好像赢了一场胜仗似的。 “你是说我也去么?” “天呐!说了半天你还不清楚么?我告诉你,我这个安排,一定会让你享受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他把最后一口烟朝我脸上一喷,含笑地走了。 好客的路德一家 “我们就要有一次盛宴,同时还有娱乐节目呢!”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中也不禁大为惊讶,因为我在这些话里充分反映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情感,诸如欢欣、满足、嘉许以及胜利等等全都交织在里面。 我知道绝不会有人来请我做皇家兽医外科大学校长的。不过,假定有人请我做的话,我感到的快乐绝不会超过我听说要有这么一次盛宴。 这主要原因是由于我开头所说的那句话,反映出了我自己快要变成典型的英国山谷农民了。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虽然我成为一位被认可的兽医才不过一年,但我心里一直觉得像我这样在城市出生的人,跟山村农民之间,仍然存在着一种鸿沟。我愈是敬佩他们,愈觉得我与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当然,我知道这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每当他们对我报以诚恳与友善的表情时,我总觉得我内心深处受到了刺痛,尤其是当这种表情来自像路德这样的人的时候。 我跟路德的初次认识,是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当时也是乡下兽医们正彷徨于职业的选择之际。那天早晨大约6点钟不到,天空阴暗如墨,大雨倾盆,有人按了西格屋子的门铃。我穿着睡衣,在寒风里抖索着到门口开了灯,站在门外台阶上的是个小矮个子,身穿破旧的军用大衣,头戴旧军帽,手里牵了一辆脚踏车。 “真对不起!这么大清早把你吵醒。”这人说,“我的名字叫路德。由哥士顿的桦树农场来的。我有一头年轻母牛初次生小牛,它有点问题。你能去瞧瞧么?” 瞧着他瘦削的脸上雨水滴溜溜地垂挂在两颊与鼻尖,我回答说:“好的,等我穿了衣服立刻就走。不过,你干吗不干脆把脚踏车留在这儿,坐我的车子一起去?哥士顿离这儿大约四英里对么?你这样来回要淋透全身了。” “不,不,我没事。”那脸孔泛起了愉快的微笑。在那整个泡水的旧军帽底下,一对充满活力的蓝眼睛熠熠生辉,“我必须马上回去,下次再承你的情。现在我先走,你到那儿不久我一定就会到。” 他骑上脚踏车,一下子便踏走了。认为农民过的是轻松愉快生活的人们,该在这儿瞧瞧这位佝偻着身躯消失在大雨如注黑沉沉的夜幕里的路德先生。他没有汽车,没有电话,一夜看顾着他的小母牛,现在要冒大雨骑脚踏车跑来回八英里的路途,而在他的前头更是折断脊梁的辛劳日子。我每次想起这些小农民,就觉得我自己的偶然勤奋工作,只不过像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在这头一次认识路德的早晨,我把他的小母牛生产给弄得很平安。然后我在他的厨房里喝着热茶,一边瞧着路德的七个子女拥在我周围。最大的已经二十来岁,最小的也有十岁了。我还以为路德自己不到四十岁呢!早上路德在西格门口的昏暗灯光底下,以及后来在牛棚里烟熏得发黑的油灯之下,他那灵活的动作与蓬勃的朝气使我真以为他才三十多岁。当然,此刻在厨房里,我再对他细看,才看出他头上已有白发夹杂着,他的眼眶周围也有了皱纹。 路德结婚很早。就像一般农民那样殷切希望有男孩,结果使他懊恼的是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孩子。有一次他偷偷告诉我:“当时我们几乎决定不再生了。幸而他们的不屈不挠,终于来了两个男孩子。农夫们都是为儿子而耕作的,路德现在更是有牛马好做了。 我跟路德更相熟之后,我常常以奇异的眼光来观察他的家庭。那五个女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又漂亮,而那两个儿子也已显露出大块头的根基。由这一批强壮的子女,我再看看他们瘦小的父母亲,正如路德时常开玩笑所说的:“他们不是我们养的。”我心里很奇怪这种奇迹是怎么发生的。 更使我奇怪的是路德太太。她只靠着路德的几头毛牛所卖得的牛奶钱,竟也能把一家人喂得饱饱的,而且个个身体都那么健康结实。有一天我对于这个问题得到了答案,那是当我替他们诊治过几头小牛之后不久,他们请我去他们家“吃顿饭”。在这些山地农家里,肉类原是很少见的。以往我被山农请去吃饭的时候,我已习惯于他们在主菜上来之前,使客人引起食欲的办法:那就是吃那些半熟的约克布丁,或是板油糕团。但是,在路德家则不然。路德太太供给客人在主菜之前促进食欲却另有一套,她是给每人一大碗的米谷布丁与大量的牛奶。这对我来说很新鲜,我看出来他们一家人吃这些东西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我刚坐下来的时候,是狼吞虎咽的;但是吃过这米谷布丁以后,对于其余的菜就有点吃不下了。 路德相信兽医所说的每一句话,因此我时常被请了去。每次诊察过牲畜以后,我总是被请进屋里喝杯茶,他们一家人也必放下工作,坐下来瞧我喝茶。如果不是星期日,那大女儿出外工作,两个男孩子也去上学不在家。但是,如果是星期日,他们一家大小一共九个人就都围坐在我面前,我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他们的点头微笑。这使我感到高兴,也使我感到难为情。 我认为这可能是起因于路德的性格。这并非说他是个怎么样独特的人,这儿像他这样的农夫不下几千个。但他似乎是德禄镇最佳人品的具体表现者,同时他更有着不可摧毁的性格、不屈不挠的哲学以及毫不考虑的殷勤好客。他的眼睛充分显露着他的忠诚与幽默感,他并非没有智慧,但他总喜欢把最简单的事说得非常认真而使你发噱。例如我叫他帮我把牛鼻子牵住,他却一本正经地说:“好,我一定想尽办法拉牢它。”又比如我要把他牛棚里围住一头小牛的三夹板拿开(那头牛被单独关在牛棚里的一角),他却说:“等一等,让我先把闸门(古代城堡为预防敌人进犯所设的有格子的吊放闸门)吊起。”说着他脸上涌起微笑。 当我在厨房里跟路德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发觉他们都非常满意路德的见地。他们也都把我看作好朋友似的,这使我十分引以为荣。 每一次我离开那农场,我都会发现我车子的座位上有东西,比如说两块家制面包与三个鸡蛋等等。我不知道路德太太怎样节省下来这些礼物,而没有一次让我空手回去的。 路德有个炽热的野心,希望能够饲养一大群合乎他理想的乳牛。他知道由于没有资金,这将是个艰苦而缓慢的行程,但他有这个决心。也许这个愿望还不能在他自己有生之年实现,但他的两个儿子已经逐渐长大,将来必定有一天人们会到这桦树农场以钦佩的眼光看着这儿的牛群。 我在他这儿已经可以看到他这个行程的开始了。那是有一天早上,路德陪我在他农场里走的时候,忽然把我拦住,请我到他的一个牛棚里去看看。由于他那种强抑住的兴奋,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很特别的事。等到我们走进了那一座牛棚,我立刻怔住,因为我自己已经难以置信地瞧到一头牛的“贵族”而不需他开口说明了。 路德本来所养的牛,都是多年陆续凑合起来的杂色牛种,其中很多是高级农场里淘汰下来的,不是由于乳房过分下垂,就是由于品种不好。再有一部分是路德自己由小牛给养大的。可是,此刻我却看到牛棚中部有一头跟其他的牛大不相同的,一头真正的短角乳牛。 当年弗列西安人涌进英格兰,甚至泛滥在这一带山地的时代,这儿正是短角牛的老家。然而,自从我在路德这里看见过的这一头以后,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这种短角牛再也看不到了。 路德农场里的这一头,的确代表了短角牛品种的光荣而值得夸耀。它的骨盆十分宽阔,但是越向前面肩部与头部则越变得尖细。长度均匀的乳房向后突出在两腿之间;而它的毛色非常得光润。这种颜色的牛是农民最喜欢的,因而它的价值也高于其他牛。 “你这头牛是哪儿来的呀?路德!”我一边瞧着一边在问他。 路德尽量压抑住声调里的兴奋回答道:“哦,这是我到克兰拜的威尔顿农场买到的。你喜欢它吗?” “这真是一头模范牛,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一头更好的了!”我说。威尔顿农场是北约克郡最大的纯种牛养育场。我不知道路德是以好话说动了他的银行经理而贷款去买呢,还是路德自己经过多少年的积蓄才有了这笔钱。 “这是一头能挤到七加仑牛乳的母牛,而且上层还有厚厚的油皮。就它一头牛的乳量与乳质抵得过我这里的两三头牛呢!将来生下小牛那就更值钱了!”路德说着上前抚摸着这短角牛平坦而光润的背部,“它本来有个表示它纯种的名字,但我太太硬是要叫它‘草莓’。” 路德这一座牛棚是石墙石地面而中间用木头做了许多隔间的。我站在这牛棚里,心里明白,我不仅仅是看到了这么一头稀有的短角牛,而且也看到了路德新牛群的基础,更看到了他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大约一个月之后,他打电话给我:“请你来替我瞧瞧我的‘草莓’,它一向都非常得好,乳汁也多。可是今早却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我赶到他农场里去诊察,看到它正在吃东西,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体温正常,肺部没有杂音。但是它在吞咽的时候,我发现它吞得很慢,而且我靠近它头部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噜声。 “它的喉咙有毛病,路德!”我说,“也许只是有点发炎,但也有可能是正在开始发生肿疡。”我的声调说得很轻松,而心里却并不乐观。在我有限的经历里,咽喉后部的肿疡是很难治的,因为那个部位是医生无法接触得到的,肿疡越来越大时就会严重地妨碍呼吸。过去我所看过的,只有少数很幸运的由于患部很小或是自己退化了,才逃过大难。 此刻我只能给它打一针百浪多息。打完了,我对路德说:“请你用热水敷它下颚这儿靠近喉后的地方。敷过以后,再用这药膏擦同一部位。这样反复做,一天至少三次。用药给它摩擦的时候,要摩得那地方要破了似的才行。” 接下去的十天里,我天天都去看它,而症状的发展一直是朝着生脓肿的方向。牛的本身仍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出现,但是食量在递减,体形开始消瘦,乳汁更是在不断地减少。我心里越来越感到无望,除非那脓肿破裂,眼看着它的呼吸就要受到威胁。我给它打的各种针药一直没有什么作用。 不巧这时候西格为了参加一项有关医治马匹的兽医会议,要去一个礼拜。我忙得一点也没有时间去想路德的那一头短角牛的病。到了有一天,路德自己来看我,脸上虽然仍是平常那么一副愉快表情,但是不免时时透露出很不自然的样子。 “你可以来看看‘草莓’么?”他问我,“这几天来它显得越来越不舒服了。” 当路德还在半路的时候,我已经走进了他的牛棚,而瞧见“草莓”的样子使我在走向它的中途几乎僵在那儿。这怎像我当初所见的“模范牛”呀,难以置信它全身的强健肌肉都不见了,站在那儿的简直只是个牛皮包覆着牛骨架!它两眼发直地呆望着墙壁,那呼噜噜的呼吸声,几乎整个牛棚里都听得见,而且那双颊因呼气而噗然鼓突的情形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偶尔它会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咳嗽,嘴里就流出泡沫来。我呆站在它面前一定很久,路德把手按在肩膀上我才清醒过来。路德有点悲戚地说:“它现在是这儿牛群里最难看的一头了!” “路德!我真没想到它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到现在还不肯相信!” “它转变得很突然,”路德说,“我也没见过牛会瘦得这么快。” “那脓肿一定长得太大了,使得它没办法呼吸。”我正这么说着,它的四肢开始发抖,我生怕它会跌倒下去。我立刻回车上拿了一罐高岭敷药,“来,用这个来敷它的喉咙,可能会有些帮助。” 弄好了以后,我又对路德说:“我想今夜这个药会发生效力,把那脓肿给爆开。” “如果再不行,明天它就只好等死了。”路德含糊地说着。一定是我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因此路德才又突然恢复了他那不屈不挠的微笑,而且立刻安慰我,“不要紧的,吉米!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别人所能做的你都做了。” 但我内心里一直感到不安。尤其当我跨上车子,路德太太匆匆赶过来,说今天正好是她烤面包的日子,特地把一大块面包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更感到无限的难过。 “草莓”痊愈 这天晚上,在西格这幢大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大房子里沉思着。西格开会仍未回来,我没有人可以交谈。更使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路德那头牛,不知道明天早上我该怎么办。等到我上床要去睡了,我决定如果没有其他枝节的话,明天我要在它喉咙外面朝那个肿疡处动刀。我知道那肿疡确切的所在,但是由于喉头的角度,刀子要由外部深入到那部位,必须经过很长的路途,而且还要绕过许多可怕的险区,诸如颈动脉与颈静脉等等。我尽量把这件事从内心里摒除出去,但它仍然在我梦里作祟,那一条条粗大的血管在倔强而凶猛地搏跳着;而血管里的宝贵血液又在威胁着我,似乎随时都要从那脆薄的管壁爆射而出。 第二天早上大约6点钟左右我就醒了,可怜地凝视着天花板约摸有一个钟头。我实在忍不住了,迅速漱洗一下,立刻开车到路德农场里去。 怀着恐惧的心情,我悄悄地走进了牛棚,却发现“草莓”的围栏里已经空空的没有它的影子。这就是了!它已经不幸死掉了!毕竟它昨天就是那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转身要走出去,却在栅门口遇着了路德。 “我把‘草莓’移到院子那边的一个棚子里去了。虽然它在这儿会比较舒服些,但是……” 我抬腿就跑,路德跟在我后头。才进门,就听到那可怕的喘气声了。“草莓”已经不能站立,它从那大牛棚走到这儿,大约已经耗尽了它的全部体力了。现在它俯卧着,头伸得长长的,两眼发呆,鼻孔张大,两腮鼓胀地在为争取呼吸而作殊死搏斗。 但它毕竟还活着。这使我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像巨浪一般冲激着我,使我抛却一切犹豫而立即开始行动。 “路德!”我说,“我要替它动手术。那肿疡既不肯自己爆开,现在再不动手术那就完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我惟一能接近那肿疡的途径只有由颈项外部开刀。这种手术我从来没做过,从来没看过,也从来没听见人做过。所以,如果我不慎弄破了这一带任何一条大血管,就会导致它立地死亡。” “不要紧。”路德说,“反正它这样子也不会活得太长久的。我没有什么损失,你尽管放胆去做。”对于大型牛的大手术,大部分我们都要把它拴倒在地上,而且使用全身麻醉。但是现在对‘草莓’可不需要了。因为它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轻轻在它肩部一推,它就由俯卧的姿势推成了侧卧,而且丝毫不能动弹。我迅速地在它由耳后起到颈边这一部分皮肉上,做了局部麻醉。然后取出我的全部用具。 “路德!请把它的头尽量拉直,略向上仰。”我说着跪在“草莓”身边的铺草上,开始切它的外皮。我非常小心地切开它的颈肌,用牵引器把那切口肌肉拉开。我的目标物必定就在这个部位后面的什么所在。我心里清晰地记忆着解剖学上关于这一带的图示。也就是在这一部位,颈部血管汇集而成了颈静脉束,更深处则是危险的分枝成网的所谓颈动脉。如果我把手术刀直戳进去——朝着唾液腺的后面直戳,那就刚刚好戳到这些动脉与静脉的交汇处。所以,当我拿着像剃刀那么锋利的手术刀,在这万分险要的部位开始切割剖开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即使我尽力使自己镇定,仍像是打疟疾那样抖个不停。但我不能不面对现实,不能因为心里害怕而不再下刀。所以,我终于极小心地割下去,然后用长长的钳子伸进肉洞里去探触。似乎经过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时间,总算让我看到了钳子末端接触到的地方,渗出了一些脓液。我已找到肿疡的所在了!于是我把钳子尽量给张开,使排脓的洞孔放大。于是脓液像一道洪流,涌过我的手,沿着牛颈流到下面所铺的干草上去。我静静地等着,等到脓液流完,才放了钳子。 路德在牛头的那一边向我张望着,低声在问:“现在怎样了?” “我已经把肿疡给掏空了。”接着我开始缝合。终于我说,“很快的它就要复元,别再担心。来,帮我再把它推成俯卧姿势。” 当我们把它安顿好,我充满信心地瞧着它,确信它不久便会有进步的表现。由于肿脓既已排出,至少它会轻松了好多。 但是,细察它的情况,似乎仍是那个样子,那呼吸的声音似乎更糟了! 我把工具放进消毒的温水里去洗涤,一边对路德说:“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那肿疡的外皮已经变厚变硬,因为时间太久了。所以,还得等那外皮收缩才行。 第二天早上,我匆匆走向“草莓”的牛栏的时候,强烈的自信使我步履更加轻快。远远瞧见路德正由牛栏里出来,我大声喊过去:“它今早怎么样了呀?” 路德在犹豫着。我的兴奋登时降到零点。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他是在寻找比较适当的言词来告诉我。 “呃,我想……它跟昨天差不多。” “什么?它应该比昨天好得多才对呀!”我不相信地说,“让我来瞧瞧。” 如果要说“草莓”真的跟昨天有什么不同,那该是它的情形比昨天更坏。而最突出的象征是它的两眼塌陷得可怕。这种现象往往就是死亡的前奏。 我跟路德呆瞧着这头曾经一度非常美丽的短角牛。终于路德打破了沉寂:“嗯,你看怎样?还是去喊收买废牛的马乐克来么?” 听到马乐克的名字,更敲响了我失望的最后音符。不过,说实在的,“草莓”的情况也真是到了该喊马乐克来收取的程度了。 我犹豫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路德。在医术上说,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再瞧瞧那头牛,它的嘴巴与鼻孔上全都是泡沫,“你是不愿意它再受苦,我也是一样。但我还不同意现在就喊马乐克。‘草莓’是很难过的。不过还不至于很疼痛。所以,我希望再留它一天。如果它明天仍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再坚持了。”我这些话说得非常无力。我的本能告诉我,这头牛是毫无希望的了!终于我转身走出来,头垂得低低的,完全是失败的预感。走到了牛棚外面,路德追在后头喊我。 “别难过,吉米!这种事是常有的。我非常感谢你对它所下的一番苦心。” 他这几句话就像鞭子抽在我背上。索性他把我痛骂一顿,我倒觉得好过一些。这是他所有的惟一好品种的牛,而今这头牛正奄奄一息地在那儿等死。这种情况不知道要给他多重的打击,但他却安慰我,叫我别难过。 到了我车子旁边,我打开了车门,一棵卷心菜放在我座位上。路德太太还是这样地厚待我,我以手肘支在车顶上,千言万语涌上我心头。看到这棵卷心菜,就像我掉在失败的陷阱里而听见有人敲那堵墙。我实在没资格再接受这种馈赠。路德一家人这么需要一位好兽医,来医治他们千辛万苦弄到的一头好牛;他们请了我,而我却束手无策。但他们并没有按我所应得的对待——把我赶了出来,却诚心诚意地送我一棵卷心菜作为感谢,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在路上,这个思潮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冲激。回到了西格家里,我仍然感到一筹莫展。如果说那肿疡的外壁该会消退,它早就消退了。这么没希望,我还要留它一天,万一明早死了怎么办?但是,我实在不甘心在它没断气之前就送给屠宰商。 所以,第二天早上,再去路德农场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匆忙。到达那儿的时间,差不多都快要中午了。进了大门,我知道我会看到的是什么:那牛栏的门打开着,地上留着一条拖曳的痕迹,那是马乐克叫人把死牛拖上他货车沿途所留下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情况却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走向那无声的牛栏,心里稍微坚强了一些,因为路上没有拖痕,显然马乐克并没有来过。不过,这并不能说明我那头病牛不曾倒毙在栏内;也可能它仍在那儿苟延残喘。走到那关闭的栏门前,我的手又发抖了。最后我硬起头皮,推开栏门。 “草莓”在里边站立着,正向饲草架上咬干草吃。它不但在吃,而且觉得好像很好玩似的把干草甩得满地都是,正像许多牛每逢食物很合口味的时候,总是那么高兴地甩着一样。此刻它吞食的神态真可以说是狼吞虎咽,一扯就是一大把草,那粗锉似的大舌一下子便给卷进嘴巴里。我凝然不动地瞧着,心底响起了乐声,那不是小乐器的声音,而是大教堂里有气管高抵屋顶的那种大风琴!于是我进了牛栏,随手把门关上,坐在它旁边瞧它吃草——我真高兴瞧它这个样子。 当然,它的身架仍是那么皮包骨;一度那么值得骄傲的乳房,现在空吊在腹下。它虽然站立着,四肢还不时发抖无力,但是它眼里已经有了光芒。它那种着急吃东西的神态,使我相信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恢复往日的丰满。 牛栏里就只有它和我。它嘴巴有规律地磨嚼着。它不时掉转头来瞧我,那眼色是十分友善的。即使它向我眨眼示意,我也不会觉得惊异! 我忘了坐在那儿多久,但我每一分钟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我真沉醉于我所看到的确是真有其事,而不是幻景。它的吞咽一点也不费力,它的嘴角没有再流泡沫,它的呼吸也不再急促。当我最终走出牛栏,把门带上了以后,我脑子里听到的大教堂的歌唱声,真的是响彻云霄! “草莓”恢复得非常得快。三个礼拜以后,它的肌肉全部复元了,毛皮照旧发亮。最重要的是它的乳房,丰满而饱胀。 我在高兴之余,冷静地检讨这个案例,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在它喉咙深部那儿开刀,而当时我竟然不知道怎么着手。所以,后来我对于这种症状,都是用手术刀绑在我手指头上,由张开的牛嘴探入喉咙去割破肿脓。当然,这样做牛是极不舒服的,可能把我一起摔倒在地而让我断了胳臂,但我不能不冒这个险。 如今我跟年轻的兽医们谈到这种手术,他们大多数都对我茫然呆视着。因为这一类的肿疡大都有着结核性的病根,而现在牛的结核病他们无法看到实例,所以他们听了半天仍摸不着头脑。但是跟我同时代的老兽医们,回忆起从前的日子,他们就会不期然做个苦笑。 不过,由颈部开刀戳破肿脓的做法,有个优点,就是患牛会恢复得非常得快。我侥幸独享了这种小胜利。但是,在“草莓”以后我所做的手术,都没有像对“草莓”那样错误做法,反而更使我满意。 “草莓”病愈之后好几个礼拜,我又在路德厨房里,他们家里人围坐在我周围。不过,这一次我不再像往常那样独自卖弄智慧了,因为我正在为路德太太的苹果馅饼而忙碌着。路德太太会做非常好吃的苹果馅饼,但这一次她做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是他们带到田野里去工作的时候吃的。馅饼的皮做得特别厚,我咬嚼得几乎嘴里的口水都被吸干。馅心里无疑的是有切成细丝的苹果的,但我一直寻不出来。我在吃这种饼的当中,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把嘴里的饼全喷了出来。 在静默之中,还是路德太太先开了口: “哈利先生,”她认真地说,“路德有些话要对你说。” 路德清了一下喉咙,在椅子里坐直。我转脸向他,我嘴巴里仍塞满那难以融化的饼壳。路德的神态是异于寻常的严肃。我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我想要说的是,”路德开口了,“我与我太太的银婚纪念快到了,我想我们应该热闹一下,希望哈利先生能做我们的上宾。” 我几乎噎了咽喉:“路德!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我一定来参加,我觉得我非常的光荣!” 路德仍然正襟危坐,态度也仍然严肃,似乎他接下去还有大事要宣布。终于他说:“我们非常高兴你答应了。所以,我们已经在卡斯莱的金士赫大饭店订了房间。” “喔,真妙!” “嗯,我跟我太太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了。”他引以为荣地昂着头。“我们就要有一次盛宴,同时还有娱乐节目。” 欠债不还的行家们 由于时间的积累,以及我所学的理论装配上了实际经验——像光秃的骨骼装配上了肌肉与内脏那样,我开始体会到兽医行业尚有基本上不曾提到的一面: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金钱常常在农民与兽医之间构成了一道壁垒。我认为这是由于农民脑海里深埋着一种信念——也可以说是深藏在他们潜意识之中的——他们自以为对于牲畜的了解远超过局外人,因而以为付了钱请人来诊治他们的牲畜,无异于自己承认对于牲畜的了解是完全失败了。 在早些日子里,当时没有免费的农牧指导机构,农民们不得不付钱给兽医,当时横隔在彼此之间的壁垒是非常坚固的。可是,到了后来,有种种免费的牲畜健康服务机构出现,兽医更突出地变成了惟一要收钱的人了。 所以,大多数农民都是咽下苦水,而拿出支票簿付款给兽医。但也有一小部分,大约是十分之一吧,对于兽医尽量选取了不合作不信任的态度。 在德禄镇,我们就有这么十分之一的农民,为数虽小,却永远让人恼火。我只是西格的助手,当然谈不上有这一类为收取医药费而怄气的事。但西格自己就时常要受烦扰。 女秘书哈伯图小姐不断地把账单打出来,弄成整齐的一叠送给西格。西格的烦恼往往也就在这时候开始。他先一张一张地看,接着他的血压就升高了。 有一天夜里,我发现他在伏案工作。这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而这一天他已经工作得够辛苦,他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但他仍在细核每一张账单,核过以后,把账单面朝下地堆成一叠在他左边;他的右边也有一叠薄得多的账单。每一次他核过一张账单而把它放到这较薄的一堆上时,他嘴里总要怒骂一声,甚至有时还拍桌子大发脾气。 “你相信不相信?”当我走进去时他对我说,“勃伦桑这家伙,两年多以来没付过我们一个铜子。可是他一点也不穷,生活好过得就像一位苏丹,附近几英里以内的市场没有断过他的足迹,一个礼拜总有好几夜喝得醉醺醺的,而且上月我看见他花十英镑赌跑马呢!” 西格把这一份账单“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到右边一堆上去,气呼呼地又去看下一张账单,却像被冷冻那样地呆住:“喏,再看这一张!劳勒农场的老夏!我敢赌咒他床底下至少埋了几千镑金子,却不愿先还一点医药费给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几张账单看过而放在左边的大叠上去,然后又大声对我咆哮着,还把一张账单在我面前抖动: “天老爷,天老爷!吉米,这个真是太过分了!白梅逊欠了我27先令6便士。我一年又一年地寄账单给他,所花的邮费恐怕比他欠的钱还要多了!可是,你知道吗?昨天我瞧见他驾着一辆崭新的轿车,由我们门前经过!这家伙真混蛋!” 像旋风一般他把这账单放下去,又开始去看另一张。他只用一只手按着账单,而另一只手在头上乱抓着。我迫切希望他遇到好主顾的账单继续多一些,因为我担心他的神经系统会受不了。我这个愿望似乎暂时实现了,因为他持续了好几分钟,都是静静地看看账单就把它放在厚的一叠上去。可是,一下子,他又突然发僵地坐在椅子里不动,两眼呆望着面前的单子,然后把单子举起来,凑近眼前再看了几秒钟。我硬起心肠注意瞧,这一次爆发一定很可观! 然而,使我惊讶的是,西格竟然吃吃发笑,接着把头一仰,变成了捧腹大笑。最后他笑到几乎筋疲力尽,才转过头对我说话: “这是那位少校的账,吉米!”他说,“那位有义气的上校。你知道,你是不能不佩服他的。当我买下这间诊所的时候,他就欠了前任一大堆的债。到了现在,他仍然在欠我的医药费。我替他医疗动物,根本是一个铜子也没拿到。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跟别人一样欠债,但他是一个铜板都没给。别人欠债只是业余的,而他却是有高深的欠债艺术!” 说着西格站起来,走向玻璃橱,拿出了一瓶威士忌,两个杯子,阔气地把酒各倒了一大杯,递了一杯给我,他自己走到沙发里坐下去,脸上仍然微笑着。那位上校已神奇地恢复了西格的幽默感了。 这位上校名叫薄烈文,我记得是一位有着强硬的使人不得不服从的性格的人。他的仪表好似罗马贵族,说话声音有如莎士比亚戏剧演员,他举止优美,轻松愉快。随时只要他随意地对我说两句友善的话,我就觉得非常的荣耀,虽然我知道我替他所做的工作只是一些琐碎而已。 薄烈文上校有个安乐的小农场,有个俭朴的好太太,还有几个善骑猎的女儿。他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但他绝不付他该付的钱。 他在这儿立足才不过三年。当他刚来的时候,本地的生意人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纷纷抢着想赢得他的光顾。他们以为他正是跟他们同一类型的人,宁可在德禄镇享受财富。但是,跟我常常在苏格兰所发现的比较起来,人们对于这位自己独力挣扎的人,怀着颇深的疑问。不久,一项流言传开了,说他刚来德禄镇之初是一文不名的,这时候人们开始对他失望。 当上校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逐渐下降之后,人们开始对他抗拒,却没有什么效果。本地一家修车厂,把上校送来修理的一辆老爷车给扣留住一个时期老不放,结果却被上校连哄带骗又讨了回去。上校赖账的惟一失败是欠了电话费而被剪线。那位电话局局长似乎是能够不受上校诱惑的少数人之一。 不过,即使最精明的行骗专家,也有技穷的时候。有一天,我驱车经过离德禄镇大约十英里的荷纳顿,瞧见薄烈文的女儿们手挽大篮子,在商店区转来转去。看起来薄烈文上校已经把他的魔网张大到邻镇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要迁居。等到几个礼拜之后,他果然搬走了,让镇上一大堆人自己去舔自己的创伤。是否有的人曾经找回一些债我可不知道,但西格是一个铜子也没捞回来。 然而西格似乎并不心痛,反而把上校看成是这一行里的能手,一个独一无二的怪杰。“吉米!”有一次西格对我说,“如果把道德观点放到旁边去,你必须承认,一个人能在德禄镇上的理发店欠了50英镑的理发费,这人不能不使你钦佩!” 西格对于欠债的人,怀有两种很令人吃惊的相反情感。某一时间,一提到这些欠债者的姓名他就大光其火;另外一些时间他又以十分奇异的仁慈看待他们。西格更时常说,如果他要举行一次鸡尾酒会招待主顾的话,列为最先邀请的就是那些老欠账的顾客,因为这些人都是很会迷人的! 话虽这么说,西格对于这些人,仍然借助着一连串的信函,发动了无情的讨债战。那些信函是按照欠债的情形,一封比一封严重。这种办法西格叫做“先礼而后兵”,先是去一封很有礼貌的,再去就是使收信人很难堪的,最后是以律师的口吻拿法律来做盾牌。西格起初对于他自己的这一套很有信心。但是,事实上是很可悲的,因为他这种办法对那些死赖债的人根本没什么作用。他们已经把这一类带威胁口吻的信,看作家常便饭了。他们对于有礼貌的来信,甚至对于看了很难堪的来信,都打个哈欠就扔了;对于带着法律威胁的,也不加以重视,因为他们由经验上知道,真正到了要上法庭的边缘,西格必然会退缩不前。 当这些办法都失败之后,西格开始动起非正统的脑筋来索债。他对于邓尼就是个例子。邓尼是个矮胖的人,他欠的医药费真是不少。大约十八个月前,西格就已经通过“先礼而后兵”的全程,索回了一部分大约五英镑的欠款,而余额仍是个大数目,邓尼却一文也不给。西格十分为难,因为他不愿意跟这位亲切而又愉快的人闹翻。 邓尼脸上是经常挂着笑意的。我记得有一次,他有一头母牛乳部生个肿疡,我跟西格一起到他农场去治疗。在路上我跟西格谈了些好笑的事。当我们到了农场下了车,我们仍在大笑不止,就在这时候,邓尼开门出来。我们跟他相距大约三十米,他绝对没听到我们在车上所谈的笑话,但他一看见我们笑,他也来个捧腹大笑,笑得几乎要晕倒。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瞧见他眼里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每一次我们做完工作,邓尼总要我们尝尝他太太做的烤饼。在冷天里,他也必先为我们的到来而烧好热咖啡放在热水壶里等我们。而且他有个可爱的好习惯,那就是在替我们斟咖啡之前,必定在我们杯子里倒了多量的甜酒。 “你可不能把这种人送上法庭的呀!”西格每每对我这么说着,“可是,我们必须另外想些办法来使他还我们的债。”西格望着天花板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握拳在自己拳心里一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吉米,你知道,邓尼可能从来不曾想起欠的账是要还的。所以,我要把他放在一种环境里,使他幡然自觉应该要还我们的钱了。我们向顾客讨钱的账单都已发出去了。下一次赶集日,农民们都会来还钱,我设法把邓尼请到这里来,说是要跟他谈谈他的牛生病的问题。那么一来,他就会处在人们纷纷还钱的环境之中,我特地留他单独在这种环境里大约半小时,我相信他一定会自感不安而愿意再还一些钱给我。” 对于西格的这种方法,我不禁怀疑有多大用处。我深知西格的为人,他有些办法的确想得很好,但是有些我却是不敢恭维。而且他有时会有很多见解在同一时间里到来,就像万流归汇,使我不能判定哪一个是哪一个非。就以对付邓尼这个例子来说,他就像是个替人看病的医生,一边打开水龙头,以全力引诱一个患了尿道闭塞症的病人,要他在尿瓶里撒点尿来。 我的怀疑一定是表现在脸上,因为西格哈哈大笑地拍着我的肩膀:“别担心,我们只是试试看。我相信会成功的,你等着瞧。” 到了赶集日这天的下午,我正由窗户望出去,果然看见邓尼朝我们这里走来了。这天街上来往的人很多,但邓尼的走路样子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他下颚翅得高高的,一脸含笑,提起脚跟走路,一步一颤,好像有弹簧似的。我到前门迎他进来。西格故意把他安置在哈伯图小姐旁边坐着,让他能看清楚桌上的文件。然后西格借口要进手术室替一只狗开刀,就转身走开。留下我一边跟顾客们周旋,一边注视着西格对邓尼所做的策略安排有什么发展。农民们陆续进来了。一部分站到哈伯图小姐桌边,拿出了支票簿;一部分坐到靠墙的一长列椅子上去,等候轮到他们时才上前来。 这是个典型的还债日子。像往常一样,来还债的人总是心里叫痛,舍不得掏钱。最普通的要求是希望再打些折扣。西格授权哈伯图小姐自己斟酌,如果生病的牲畜已经死亡,或是所欠的金额相当庞大,她可以酌量给些折扣。 其中有一个名叫布鲁威的,要求打个大折扣,却被哈伯图小姐冷眼拒绝了。“布鲁威先生!”哈伯图小姐说,“你这笔账欠了一年多,照理你应该付我们利息才对!我们只对那些立即付款的人允许打折扣,你这笔老账我们实在是爱莫能助!” 邓尼笔直地坐着,两手按在膝盖上,显然对于哈伯图小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认为理所当然。他不但瞧着那位布鲁威先生,脸上表现出不齿的样子,而且也向我作个愤愤不平的表情。 前来还债的人也并非个个有所抱怨。其中就有个驼背的老头子,是接了头一封有礼貌的催函就来的。他一再道歉说:“真对不起!我好几个月忘了付款。我们牲畜有毛病,一请兽医,兽医立刻就来;而我们给兽医付款却要拖延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看得出来,邓尼对于这位老人的一番话,衷心地赞同。因为他不断地点头,而且对那老人和善地微笑着。 另外有个面容严肃的农民,付了钱没拿收据就走。哈伯图小姐把他喊住,而且淘气地对他说:“你最好留着这张收据,免得以后我们又向你讨钱。” 那个人手抓住门把,回转头来说:“我告诉你,这位小姐!这一次能收到我的钱就已经算是你们的好运气了——你们还想收我第二次的钱吗?” 邓尼的所见所闻可真够多的了。这会儿他又瞧着不少农民把支票簿往桌上一扔,让哈伯图小姐自己去写上金额。(农民们向来自己不写支票金额的。)等哈伯图小姐写好了,农民们心痛地缓缓签了字。邓尼也看到农民们有的付现钞,哈伯图小姐把一捆一捆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我在旁边不时地旁敲侧击邓尼,例如说:“看见钞票不断地收进来,这才是正常的现象。想想看,没有进账我们怎么维持这个诊所呀?”等等。 排队的农民开始稀落了。有时只剩下我们三个在座。所以我只好跟邓尼闲聊着,谈谈天气啦、他的牲畜啦、当前政治情势啦等等。最后西格出来了,我也乘机溜出门去干我自己的事。 等到我回来的时候,西格已经在吃晚餐了。我自然是渴望听听他对于邓尼所施的那一套策略结果如何。但他一直不开口。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后来结果怎样?” 西格用叉子叉了一块牛排,放些芥末在上面,然后回答: “什么结果怎样?” “我说的是邓尼呀!你后来跟他怎么解决的?” “唔!很好。我们谈到他牲畜的病谈得很彻底。下个星期二,我要上他农场去,把每个受感染的牛棚,用啶黄素溶液洒一洒。这是一种新的办法,据说十分有效。” “可是,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是说,邓尼是否表示愿意付些欠账呀?” 西格没什么表情地咀嚼了一会儿,然后吞咽了下去:“一点也没显示什么。”他把刀叉放下,一脸憔悴的神色说,“我那办法没作用,是么?” “喔,别烦恼。你不说过,我们只是试试么?”接着我有点犹豫地说,“不过,西格,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又怕你会发脾气。我知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于欠账不付的人别款待饮食。可是,邓尼一直要我给些东西喝,最终我拿出了两瓶冷饮给他。我真的不晓得我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昏了头!” “他喝了两瓶冷饮?”西格两眼茫然前望。一会儿之后,他对我淡然一笑,“你忘了这件事吧!邓尼在我手上还拿去了六听的胃粉呢!” 双胞胎小牛和它们的吝啬主人 如果我们兽医举行鸡尾酒会,有一个顾客不该邀请的,就是厄古娄村的屠户,何雷斯先生。他是根深蒂固的欠债不还者,同时性格也丝毫不讨人喜欢。 何雷斯的肉店就在风景如画的厄古娄村大街上,生意是很不错的。但他的大部分交易都在邻近小乡村里,以及分散在那儿的几个农家附近。每当他自己出来做这些近村交易的时候,他的店则由他的太太与一个已出嫁的女儿来照顾。我时常瞧见他那一辆蓝色篷车,开着后车门,停在某一家农户前面,那农户妻子在那儿等着他切肉。他的肥胖身躯俯在砧板上切着,有时他也会抬起头来,让我在一瞥里看到了他那大警犬似的面孔与那一对忧郁的眼睛。 何雷斯自己也是个小农户。他在肉店后面弄了个小牛棚,饲养了六头母牛,每天出售牛奶。另外他还养了一些肉牛和猪,随后在他店前的橱窗里就出现了腊肠、肉饼、烤肉片等等。事实上,何雷斯似乎混得很不错,甚至有人说他在那一带购置了不少产业。但是,他欠西格的钱却极不容易偿还。 所有欠债慢慢还的人都有个共通之点,那就是他们要兽医的时候总是一刻也不允许迟缓。他们的牲畜一有问题,他们总是要兽医火速采取行动。“你会不会立刻就来?”“要多久你才会到我们这儿?”“你不会叫我们久等吧!”“我要你立刻赶来!”我经常看见西格拿着电话,听到这种口气时,前额青筋暴涨,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在类似这么个情景里——比如星期日夜晚10点钟,何雷斯把西格请了去医牲畜的病——之后,西格愤然地把那一套“先礼而后兵”的讨债办法加在何雷斯身上。结果却依然不能叫何雷斯松一下荷包,反而使何雷斯的感情受了很深的伤害,因为他认为他是受到了虐待与侮辱。由那时候起,他开着他的篷车在乡村路上遇见我,总是向我瞪白眼。奇怪的是愈这样我们愈常碰面。 然而,还有些更糟的事。我与屈生经常去厄古娄村里的一家酒吧去喝酒。那儿环境很舒适,而所卖的啤酒又是符合屈生的严格标准的。以往我并没注意到何雷斯也常常占据着那同一角落,可是如今我一抬头就看到他那一对忧郁的眼睛,以不赞许的神色对准了我看。我也曾经设法忘了他,而专心去听屈生所讲的一些故事,但我总觉得何雷斯的眼睛老在看我。每次我发笑的时候总是突然收敛起尾声而掉头回顾,嘴巴里老觉得一阵苦味。 为了躲避何雷斯,我改坐那酒吧的隔间而不去那大厅。屈生真是个具有高贵气质的人,他也牺牲了自己的老习惯而随我到这完全相异的环境里来。这隔间部分铺着地毯,人们坐的是小圆桌,喝的是杜松子酒。不料,我的躲避并无效果,因为何雷斯在酒吧间里也变换了座位,能由那儿的格子门很清楚地看到这隔间。这仍然使我坐立不安,虽然我极力想忘记他,但每次我在喝酒笑谈之际,另一半的我却在潜意识里不时探望他是否又在那酒吧里。果然,当我转头瞧时,他那沉郁的面孔,尤其那一对忧愁的眼睛,由格子当中显现得更可怕。 所以,我不得不停止了去那儿喝酒的习惯。当然,这对于屈生来说是很可惜的,因为他非常舍不得那儿的诗情画意,尤其适合于他品尝的那么好的啤酒。 我是尽力把何雷斯忘掉的。可是,有一夜大约在下半夜3点钟左右,电话铃声响,我由听筒里一听到是他的声音,他的影像又在我脑海里强迫出现。 像这样三更半夜里来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母牛要生产。何雷斯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只是要兽医要得更急切。当然他也像大多数农民一样,在这种深夜打电话时总是再三道歉。我说我立刻就会去,但他一定要知道到底我会在几分几秒里出发。我讽刺地告诉他:我起床要几分钟,穿衣要几分钟,下楼要几分钟,发动车子倒出车库要几分钟……我想他这么听着至少要损失了好几分钟时间了。 等我把车子驶进那沉睡的村落,何雷斯肉店的窗户里已亮着灯光。当我由车厢里取出工具的时候,何雷斯在店前往返踱步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我想我的迟缓动作,必定使这位一年多来欠债不还的人,感到万分不耐。 经过店内到了后面的牛棚,要临盆的是一头胖胖的大白牛,看样子它并不怎么慌张不安,只是不时扭一下身躯,让那小宝宝的脚在那么一扭里又伸出来寸许。这种脚先出来的生产,算是给兽医初步的暗示:这将是一次麻烦的接生了!母牛初次生产,胎牛脚先出来,每每叫我顿失笑容。 “我曾经伸手进去摸到了小牛头,”何雷斯说,“但我没办法使它转头。我也曾拼命地拉它的脚,拉了将近半小时!” 我脱光了上衣,但是还在担心这里太热。以往在别的农场里接生,他们的牛棚都是粗陋而通风的,可是何雷斯这儿却是一间现代化的牛屋,六头牛都有暖气供应,而且屋里点的是电灯,不像一般农家用油灯。 我将双臂消毒而且擦上肥皂,开始伸手进去探看,这自然不难找出毛病的所在。不错,我手触到这里边的一只小牛头与两只小牛腿,但它是属于另外一头小牛的,而不是已经伸脚出来的这一头。 “这是双胞胎啊!”我说,“你所拉的这一对后腿,原是该后出世却抢先占住了出口的。” “你是说……” “里边的一头是顺产的,它的头在前脚在后,但是被这头脚先出来的难产者挡住了去路而出不来。所以,我现在必须把顺产的一头给推回去,让这头难产的先出来。” 这是很不容易处理的,因为牛子宫里挤得要命。在通常情形之下,我很喜欢双胞胎,因为双胞胎的小牛都是小个子的。可是,这头母牛的双胞胎却都很大。我伸手进去找那一头部位正常的小牛,推它的嘴巴使它退进去,却被它的舌头在我手指上舔一下,因而我知道它确实是活着的。从部位来看,它的鼻子离外间世界不过几英尺,它几乎就要进到人世来了,现在却要受我的推力回到它的出发点去,我不知道它心里在做什么样的想法。 同样,我也不知道那母牛本身在做什么样的想法,因为它开始了一连串的挺动,硬要把那头顺产的小牛给推出来。一头母牛的力气本来就比人大了很多,而它肚子里的这种推挺力量自然比我强过十倍。我使劲地把小牛给推回去,而母牛则尽力要把它推出来。因而我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小牛推回到骨盆的边缘去。 但是我在喘气了,所以我对何雷斯说:“顺产的一头,头部阻挡着子宫口,现在已被我推开了。你现在赶快抓住难产这头的一双后腿,把它拉出来。” 何雷斯胆怯怯地上前一步,伸出两只大手,一边抓住一只小牛腿。他自己先闭上眼睛,嘴巴里痛苦地哼着,开始往后拉。然而,那小牛一点也拉不出来。我不由得颓丧起来。这个何雷斯原来也是个“猪哼者”!“猪哼者”这个名词的来源,是有一次西格到一个农场里去替一头母牛接生,西格跟那农夫各拉住一头小牛的腿,说好两人一齐用力拉,可是那农夫光是由嘴里发出怜悯的哼声,而手上一点力气也不用。西格看了着急,就对那农夫说:“这样吧!我们俩交换一下,小牛腿由你来拉,猪哼声则由我来做,怎样?” 显然,现在这位何雷斯,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了。我决定由我自己独力来进行,可能好运气会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放开那顺产小牛的头,缩手出来,迅速抓住那难产小牛的双腿。可是,那母牛的动作比我更快。我刚刚抓住那滑黏黏的小牛腿,母牛肚子里又是那么猛然一挺,那顺产小牛又被推到产道当中来了! 于是我只好从头再来。当我再把手伸进母牛子宫,托住那湿漉漉的顺产小牛嘴巴的时候,痛苦的推拒程序再度开始。然而,这时候已经下半夜4点钟了。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等到我最终又把这顺产小牛头推回到骨盆后部,软弱无力的感觉爬过我全身,似乎我全身的骨骼都被人拿走了一般。 这一次我必须在缩手出来之际,稍微喘息几秒钟再去抓那难产小牛的双腿。但是母牛的阵阵收缩又把我打败,那顺产小牛的头部又给挤到产道中来! 这种把戏我已经玩够了!我想起在里边的那头顺产小牛,对于这种进进退退的玩法,必也已发腻。因此我不怕光着上身受凉,穿过店堂来到外面寒冷的街上,到我车里把那局部麻醉药拿来。急忙在母牛子宫注射了8CC,立刻整个子宫起了麻醉而不再有收缩的动作。但母牛本身倒觉得舒服,由草架上去拉干草来吃。 这时候我就像探囊取物那么便当了。推进去的小牛头,推一步它就退一步,不再跟我抗拒。惟一对我的障碍,也就是由于没有了子宫的收缩力量,那头难产的小牛,单纯地只靠外面的拉力。于是我拉了一只小后腿,气喘吁吁的何雷斯拉住另一只,很顺利地便被我们拉了出来。这头小牛已经吸进了不少羊水到肺里,所以我倒提着,直到它咳出羊水为止,才给放到地下干草上。这小家伙摇了几下头,便想坐起来呢。 接下去我进行那原应先出世的那头小牛的接生。它现在躲在子宫的深部,显然在生我的气了。等到我最终也把它弄到外面来,它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踢着四蹄。如果它这时骂我两句,我也不会怪它:因为我太使它委屈了! 揩干了上身,我万分高兴地瞧着那两头在地上扭动的小毛牛,这时何雷斯只以干草在它们身上抹擦着。 “这双胞胎可真大啊!”何雷斯自言自语着。 我奇怪他竟然没有表示对我辛劳的慰问。因此,我不得不提醒他:“是的。这是罕见的大双胞胎。通常双胞胎如果是像这样互绞着出世,必定双双死亡。我们今夜能把它们都保全下来,实在是不容易!”我顿了一顿再说下去,“你知道,这样的一对双胞胎会值很多钱呢!” 他没回答我的话。我不知道我这些启示对他是否发生了作用。 穿好衣服,我收拾起工具,随着何雷斯走出牛棚,进了那清静的店堂,穿过两边用钩子悬挂着的长列牛排,以及用盘子盛着的碎肉与新制的香肠。到了店门外,何雷斯停住了脚,踌躇着,似乎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之后,他对我说:“你喜欢香肠吗?” 我几乎感到一阵晕眩:“喔,我喜欢。非常谢谢你!”我不相信我自己会这么说,但此刻我不能不试一下他的真意。 他走过去,割了一串大约有一磅的香肠,迅速用油纸包了,塞在我手上。 我俯视着手上这沉甸甸的一包,心里仍不敢相信他会这么阔气。这家伙不知道一时冲动的慷慨是多么的奢侈。所以我决定再试他一下。 我伸手到裤袋里去拿钱,一边盯着眼睛问他:“这一共多少钱?” 他突然发呆地站在那儿有好几秒钟不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颊肌一抽,眼睛里渐渐升起痛苦的神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斗争。 等到他最后开口说话了,那是个近于耳语的低嗄声,好像是被他无法控制的一种强力在逼迫着他说出来似的。“那,”他说,“那是二先令六便士。” 不是冤家不聚头 站在医院外面等候护士小姐下班,对我来说还是个新经验。但对屈生来说,这却是家常便饭,因为他每星期总要花几个夜晚去守候。他所尝到的滋味是多方面的,而其中最主要的则是缩在煤气公司门口的暗角里,街灯照不到的所在。那儿他可以直接望见对街的医院大门,以及那条通向护理部门的白色长廊。另一好处就是他的藏身之所很隐蔽,万一西格由这里经过,绝不会看到他。 晚上7点半刚过,屈生以手肘撞撞我。我瞧见有两个护士小姐由医院里出来了。她俩走下大门前石阶,有所期待地在街边站着。屈生朝街头街尾小心地瞧瞧,才拉了我的胳臂:“走,吉米!她们出来了。左边的那一位黄铜色头发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康妮,你瞧多可爱!” 我们走过去,屈生刻意为我做了个介绍。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一夜是特地为了治疗我心里的创伤而作的安排,那显然有了效果,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很快活了。就以这两位美丽的护士小姐对我的态度来说吧,她俩是那样瞧着我,她们的嘴唇微张着,眼睛发着光芒,好像我就是她们所祈求的答案一般。 她俩有很多地方都很相像,只是头发不一样。白兰的头发是乌黑的,康妮在灯光照耀之下发色是火红的。两人身体都极健康,红红的双颊,雪白的牙齿,灵活的眼睛,以及使人高兴的风韵。 屈生打开了车子的后门,打趣着说:“跟吉米在一起得小心些,康妮!他看起来好像很文雅,但对女孩子来说却是个危险人物,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大情圣啊!” 她俩吃吃地笑着,以更大的兴趣来瞧我。屈生跳上驾驶座,以飞快的速度开车上路。 车窗外,夜景在黑暗里迅速飞逝。我靠在角落里听着屈生大声说笑。也许他是有意在使我高兴,也许他只是觉得非说笑不可。总之,他滔滔不绝地说话。两个护士小姐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康妮挨着我颤摇不停。她坐得离我非常近,而留着那一边的空位很大。当车子急转弯的时候,她更是整个人倾向我身上。于是她就那么自然地紧靠着我,把头也枕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发磨蹭着我的面孔。虽然她没搽什么香水,但是香肥皂与消毒药水的气味直钻进我鼻子。我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农场女孩子海伦。近来我不大想到她,因为一想到她,我就把她由脑子里赶出去,这是一种精神力的运用,最近我运用得很好。毕竟我与海伦的事已经过去了——在开始之前就已成为过去了! 于是此刻我伸臂揽住了康妮,她也仰头望着我。哈,真妙,我想吻她! 屈生的说话声变成了歌唱,白兰又是吃吃地大笑。老爷车在崎岖的路上吱吱嘎嘎地叫着。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叫做波顿的小村,另有一条街蜿蜒在山边,街角是个绿草圆环,一边山坡上有一座集会堂,我们就是要到那集会堂里参加舞会的。 然而,屈生却在参加舞会之前另有计划。他说:“那边还有个很好的小酒店,我们先喝些酒提提神。”于是大家下车,屈生领我们走进一间石屋。屋里没有什么古物装饰,只是四面空壁,一间厨房以及木板隔间座位。靠壁有一座火炉,上面的屋梁长年被烟火熏得发黑。 我们占据了一个隔间座位,有屏风挡住更觉得温暖。老板亲自进来招呼,他的服饰并不拘泥,没有穿外衣,只有一件无领的条纹衬衫,下面长裤,腰部绑了一条花边宽皮带。一看到屈生,他圆胖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嗨!屈生先生!你好吧?” “很好,孔雀先生,你怎样?” “很好,很好!毫无怨言!呃,我认识这位先生,他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对不对,你这位先生?” 我这才记起来,那是有一天在波顿这儿做牛试验时,我经过整日的跟小牛群在山坡上头捉迷藏,弄得饥寒交迫,而跑到这儿吃顿饭。当时这位老板并不太热情地接待我,我坐在外面的厅子里,当他用炒锅放到炉子上去煮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衬衫背部以及那花皮带。那一顿午餐几乎把小圆桌排满,一块厚厚的牛排,配着家制腌火腿、两只鸡蛋,一块鲜烤面包上插着小刀,一碟农家黄油、一碟果酱、一壶茶、一整块大约十八英寸高的雪白英国乳酪。我记得当时这一餐饭吃得难以置信得长久,而最后又吃那一片又一片的美味乳酪。这一餐花了我将近两先令半。 “是的,孔雀先生!我以前曾经来过。如果我现在是在荒岛上饿着,我会想念你给我的那一餐。” 他耸耸肩:“那不算是很多东西呢,先生!只不过是通常的一客罢了!”他虽然这么说着,却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那好了。”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今夜不是来吃东西,而是来喝酒的。孔雀先生这儿存有约克郡最佳的麦勒牌啤酒。吉米!我希望你品尝品尝。孔雀先生,你可以来一品脱的两个大杯给我们两个男的,半品脱的两杯给我们两位小姐,好么?” 屈生并不问她俩喜欢喝什么,而她俩似乎也非常乐意接受屈生的安排。 老板孔雀先生有点喘吁吁地由地窖里上来,提着一只高高的白搪瓷壶,倒出来的是淡褐色的啤酒。他非常有技巧地随着屈生所吩咐的分量,斟到每杯的白沫恰好到杯边为止。 屈生举起杯子,怀着敬意地瞧着,又凑到鼻子上小心地闻着,然后啜了一小口到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巴迅速地在动着。在他吞下去以前,还一本正经地不断咂着嘴唇,然后闭上眼睛,才把酒徐徐吞下去。他的眼睛继续闭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睁开眼来,就像他曾经看见过非常美丽的情景似的。 “到这儿来喝酒真是个最好的体验,”屈生对老板说,“把啤酒保存在酒桶里是非常需要技术的。但是你孔雀先生,何止是个技术专家,你简直是个艺术家啊!” 老板谦虚地点点头。屈生又举起酒杯,朝老板面前一献,然后张口一饮而尽。两位护士小姐崇拜而又惊羡地“噢”了一声。但是,接着她俩也各自轻易地举杯喝干。我奋力也把面前的一品脱喝下去。老板的搪瓷壶又开始斟酒。 对于像屈生这么一位品酒专家,我的酒量实在是很不济。然而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老板不断地去地窖拿酒,我似乎越喝越觉得无所谓了。事实上,等到我举起第八品脱的时候,我奇怪我起先何以会那么不容易下咽。此刻是举杯又轻,喝下去又舒服。屈生说得对,我是需要喝些酒。 也正在这时候,我真正地看出康妮的美丽来了!当时在医院门前,看她只是很有吸引力;但那儿光线不佳,我没有注意到她的皮肤细腻,她眼睛是神秘而深邃的碧绿,而她的头发映着火光是那种金黄色中透着红铜色,她那含笑的嘴巴,连同牙齿与舌头部位是那么美妙可爱——她除了在喝酒的时候以外,几乎没有停止过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似乎都是聪明而有趣的。而且,她一直都在瞧着我,有时是由酒杯上面,以公然钦佩的神色望着我。真有意思极了! 当啤酒在身体里流涌着的时候,时光的流转似乎也由迟缓而趋于停顿了。这时候,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康妮的面孔伴着温暖而平静的“现在”。所以,当屈生拍拍我手臂的时候,我才吃了一惊地记起我已经忘了他也在一旁。我聚精会神地去瞧他,只觉得他也像康妮那样只剩下了一张面孔,摆脱了肉身而在这空洞酒厅里浮游着。只是他的面孔比康妮红得多,而且膨胀着,两只眼睛也变得毫无光彩。 “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导演太疯狂了么?”屈生的面孔在说话。 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朋友关切我的另一讯号。屈生所说的疯狂导演很恰当,这包括了巨大体力的消耗,而屈生是不习惯于任何体力活动的。然而今夜他的确做了很大的牺牲。情感的波涛在我心里涌流着,几乎要叫我掉眼泪。结果我紧握着屈生的手:“今夜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我可以告诉你,约克郡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的红脸变得很严肃:“你对我用这种话来逢迎吗,我的老朋友?” “不,”我语音不清地回答,“我的措辞不能确切表达出我的心意。” “你这个人是太好了!”他打着嗝。 “不,这是荣幸,少有的荣幸能认识你!” “谢谢你,谢谢你!”他的脸孔离我只有六寸,我们彼此凝目对视。此刻要不是白兰在旁插进嘴来,我们的对话可能还要一直延续下去。“喂!等你们俩磨完鼻子,再给我叫一杯酒来!” 屈生瞧了她一眼:“请你等一等,我还有些事得先办。”说着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厅子中央,得意地转脸向其他酒客,渐渐举起他的双臂,然后装作他面前有一队交响乐队似的;他扫视那弦乐组、木管乐组、管乐组以及鼓手们一周,然后以交响乐团指挥的姿势一挥手,奏起了一个序曲。——我想这一次大约奏的是罗西尼或是华格纳的交响乐。只见他头仰得高高的,时而握拳挥舞似在带动小提琴的节奏,时而伸出颤抖的手鼓励那管乐的加强。他手上的无形指挥棒每每扣住作品的中节。当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动,他的嘴巴开始要咆哮的时候,我着迷似的瞧着。他身体的痉挛愈来愈不能控制,而他的手臂也挥舞得愈来愈激动。显然乐曲快要到终点了。他的两眼圆睁着,头发散垂到面前来。那乐曲像怒涛一般狂涌在他周围了……突然他身子一直,两臂一垂,整个人倒下地去。 我跟着人们鼓掌喝彩,但我立刻也看到屈生在地上寂然不动。于是我急忙赶过去,俯身去察看,发现他头部撞着了隔间的橡木脚而失去了知觉。两个护士小姐立刻开始行动。白兰熟练地扶高他的头部,而康妮也已拿了一盆热水与毛巾跑来,两人合力用热水敷着他脑后的一块青肿。他睁开了眼睛。孔雀先生在人群里彷徨着:“他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屈生坐了起来,无力地在啜饮着啤酒,脸色十分苍白地对老板说:“我一下子就会好的。有一件事你可以做,赶快再弄些啤酒来,让我们喝,起身去参加那边的舞会!” 孔雀先生急忙跑开,一下子又提了满满的一壶啤酒回来。这临别的一品脱啤酒使屈生奇迹似的立刻重振精神,霍地由地上起立,热烈地跟老板握握手,带了我们离开这酒店。 由光亮的小酒店出来到外面的黑暗里,就像被人用毛毯盖住了头一般。我们摸索着上了山坡,走向那集会堂。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漏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到了音乐与打节拍的跺脚声。 一位笑容可掏的农民在门口收了我们的钱。一进门我们就被拥挤的舞客所吞噬。这儿多数是年轻人,穿了整齐的衣服,女客则都打扮得光艳明丽。大伙儿愉快地流着汗,旋转在令人陶醉的乐声里。 在厅子的一端有一座矮平台,台上四个乐师在沉迷地弹奏着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以及大小铜鼓。厅子的另一端有几位中年妇女站在一张长桌前,管理着火腿三明治、家制馅饼、牛奶壶、葡萄酒,蛋糕上面涂了厚厚的奶油。 绕壁而立的是更多的男士,他们在物色尚无归属的年轻女孩子。我认得其中有个是我们的兽医主顾。我大声问他:“这是什么舞曲呀?” 回答是“夏娃三步舞”。 这对我来说还是新的舞步。但我满怀自信地拉了康妮挤上去。这种舞步多半是旋转与踩脚,当男的把皮靴在地下蹬着的时候,整个厅堂都起了回震,耳朵几乎都要发聋。我很喜欢这种舞,毫不费力地跟康妮旋转在群众之间。我的身子支持不稳,肩膀不时撞着人,我也不觉得我的脚是否踏在地上,这种飘飘然的感觉是很美的。我知道我有生以来今夜是最快乐的了! 跳了五六支舞以后,我觉得饿极了,就跟康妮飘向食桌。我们俩都各吃了一大块火腿与蛋塔,由于觉得十分好吃,我们又各再来一份。这才又钻回人群里去。正跳了一半的圣伯纳的华尔兹,我又觉得两脚沉重不堪了。康妮也有这种感觉,她一直倚在我胳臂上,而且脸色苍白。“我有点晕眩。对不起,我走开一下。”她说着离开我,摇摇晃晃地向女厕所走去。几分钟之后她回来,脸色由苍白而转成青绿,挣扎着投向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能会好些。来,陪我到外面去!” 我带她走向外面的黑暗,我的两脚似乎在一艘浮沉不定的船上走着。地面有时倾斜,有时隆起,我不得不把两脚跨大些以免跌倒。我迅速地拉住康妮的手臂,退到这集会堂的外墙边,把我的背部倚靠在墙上。这样做法并没有使我稳定多少,因为那一面墙也在摇摆不停。一阵阵的眩晕由我脑子里扫过,我一边呻吟着,一边想起那火腿与蛋塔。 在这寒冷的夜间,我张大嘴巴重重地呼吸着。仰望沉寂的天空,几片云影正由冷月的面前拖过。“哦,天呐!”我对那几颗寒星叹息着,“干吗喝了那么多的啤酒啊?!” 然而,我必须照顾康妮。伸臂揽住了她,我说:“走,我们还是走走比较好。”于是我们绕着这集会堂外面,盲目地走着。绕了两三圈就停了一停,让我捡回呼吸,同时拼命地摇着头,希望保持脑子的清醒。 由于我们走的方向不定,同时我更忘了这集会堂是建在一座陡斜的山上。所以,我们忽然一下子一脚踩空,我跟康妮一齐向下滚,纠缠着打筋斗,直落到下面坚硬的马路上才停止。 我静静地躺着,听见附近有人发出怜悯的呜咽声。忽然我记起是康妮!可能她已跌得头破血流!幸而当我把她扶起来时,她一点也没受伤,我也是一样,这真是怪极了!也许因为我们喝了太多的酒,所谓烂醉如“泥”,才没有撞得一身伤痕! 于是我们向集会堂走回去。刚进了门,我们暂时在那儿站着。在灯光底下,康妮已是面目全非。她的头发纷乱而纠缠地罩在脸上,脸上到处都是泥巴,茫然的两眼里溢出泪水,沿着面颊上的泥巴徐徐往下流。我的衣服也沾满泥土,更觉得我脸上一边的泥巴已经在发干。我们就这样在门内紧靠着,彼此可怜地互相倚扶着。望着那狂舞的一群,我的视觉模糊,胃仍在起伏翻腾。 忽然间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再见!”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就在我身边。我定神一瞧,是一男一女正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我们。似乎他们是刚由里边出来的。 我集中精神去瞧这两人,大约有几秒钟之久,才认出来那个女的竟然是海伦!那个男的有一张洗得顶干净的脸,头上发亮的头发分梳到两边,身上穿了笔挺的英国料子的长外套,他两眼带着轻视的神色望着我。 接着他俩的影子又模糊了。只有海伦的声音在说:“我们只是来看看这舞会是怎样的,看看就走。你玩得愉快吗?” 突然我又很清晰地看到了海伦。她依然对我友善地微笑着。但她的眼睛望了望康妮然后又回到我脸上的时候,那眼色就显出了勉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呆望着她。一时之间,似乎该是很自然的由我伸臂抱住她,但我立刻斥退这种念头,只是笨拙地向她点点头。 “那么,我们得走了。”海伦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再见!” 那个男子也向我冷冷地一点头,两人走了出去。 不怕冷的老狗铁普 看起来好像是我在把车子开回到公路上去,没有错。这一点我很感激,因为在这寒冷的冬天的高原上,早上7点钟天色刚刚开始转亮,我是没办法把我的车子由雪里铲开一条路的。 这一条狭窄而没有边栏的公路,环绕一座平顶的山丘边缘而过。它的更狭窄的末端分别通向几个孤立的农场。当我接到急诊电话说是有一头母牛子宫出血,而急忙出来应诊的时候,天上实际并没下雪,只是北风一阵紧似一阵,推扫着几星期来早已盖覆了白毯似的丘原顶上的积雪。由于天色仍暗,我是开着车灯的。由那两道灯光里,我已经瞧见了这些被强风吹刮下来的漫延雪流,就像无数细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爬向柏油路。 这就是公路又开始阻塞的原因。而且,当我在需要诊治的那个农场里,替那头流血的母牛做注射的时候,我就听见那强劲的北风在冲激着牛棚的门,心里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回去。 等到我真的朝回去的路上走时,那雪流已经停止再漫延了,但已经流跨在公路上的就像无数白色的长枕头。我的小车幸而都能冲破这些阻碍而前进,虽然有时我要疯狂地打方向盘,四只车轮猛烈地蹦跳着绕道穿过去。但此刻我已能很清楚地看到就在几百米前头的大公路,在微曦里发着黑色的幽光了。 可是,在左前方隔一片平原后面,就是寇迪农场,我曾经医治那儿的一头羊——吃了冷冻的芜菁而消化不良——照理说我今天该去瞧瞧它病好了没有。如果我能够避免不去,我也不会由这里掉头就走,因为那农舍的厨房窗户里正透出灯光,分明他们家里已经有人起床了。所以我转弯,向下驶进他们的院子里去。 这农屋有一列有檐的小廊,北风早把雪花堆在厨房门前有两尺高。我弓身向前去敲门,那雪堆先在表面颤动一下,接着整堆开始崩散,在微曦的稀薄光亮里,逐渐显出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叫我吓了一跳!我起先以为是什么野兽躲在这儿想取暖,但它比一只狐狸还要大……就是这时候厨房门开了,灯光随着照射了出来。主人名叫彼得,招我进去。彼得的太太也在里边,她对我报以微笑表示欢迎。这一对夫妇都很年轻,也过得十分愉快。 “那是什么呀?”我仍然惊奇地指着门外的动物,它此刻正在抖着身躯要把结了一身的积雪摇掉。 “它?”彼得笑了,“它就是铁普呀!” “铁普?你们的狗?它躲在雪底下干吗?” “我想只是雪花飞堆在它身上而已。它是睡在门外的,你知道。”我瞪眼瞧它:“你是说它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睡么?” “对,不分寒暑。但你可别这么瞪眼看狗,哈利先生!这是它自己喜欢在屋外睡的。别的狗,我们都在牛棚里给安置了温暖的床铺,就是铁普不领情。它已经15岁了,它从小就睡在那门外至今。我记得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千方百计要它睡在屋里,结果都没有用。” 我好奇地望着那老狗,它现在全身都显露了出来。这不是典型的牧羊狗,它的骨架比较大,毛也比较长,而它的精神旺健也不是15岁的老狗所能有的。更难使我相信的是在这荒凉的高原上,会有哪一种家畜宁愿在屋外睡觉,而且强健异常。我凑上前去仔细地观察一下它的年龄表征,它的步态稍微有点不灵活,头脸似乎也嫌瘦了一点,它的眼睛有点不够透明。但一般说来,它有着压制不住的快乐气派。当它把身上的雪全都摇掉以后,昂首阔步地走向主人彼得跟前,作了几声长吠。彼得笑着说:“你瞧!它催我们开始工作了!铁普就这么勤于工作——就像乞丐勤于要饭似的。” 彼得在前领路走到外面,我跟在后面绊着脚踏过坚硬的冰辙,低头顶着像利刃的北风,等到推开牛棚的门,进入温暖的内部,我才舒了一口气。这座长长的棚屋里,绝大部分都是乳牛,此外就是还没长大的小母牛与大公牛。另外在一只空牛栏里,铺在厚厚的干草上面,伏着几只狗。更妙的就是这儿也有几只猫。猫是最懂得选取温暖的地方了!它们都躲在大牛身上热气升聚的所在——木板隔间的上头,把自己身体围成一团毛球,深埋在干草堆中。 铁普充满着自信地巡行在它的同伴之间。那儿是一只年轻的母狗,与三只长得半大的小狗。铁普俨然是这些狗的领袖。 我的“病人”是一头公牛。它今天看起来好得多了。昨天它一直哼着,它的第二个瘤胃完全不能工作,由于它贪吃一颗冻得坚硬的芜菁。今天我把耳朵贴在它左边听得见那瘤胃的正常哗啦声,不像昨天那样寂然没有半点音响。昨天我给的疗法显然很有效,今天再给同样的来一次,必定就会痊愈。我这种疗法早已被现代进步医学所淹没掉,但我仍喜欢使用它。那就是用一盎司的甲醛液,加上半磅的普通盐与黑糖蜜,倒在水桶里,再加上两加仑的热水一调就行。 我把木制的口衔挤进牛嘴里,然后给扣在两只牛角后面。彼得抓住牛头,我把橡皮管通进了牛胃,这才把那药液经橡皮管灌进牛胃里去。药液灌完了,公牛觉得很奇异地瞪大了眼睛,两只后腿也不停地踏动着。我再在它肚皮边听听,那胃里发泡的声音响了。我满意地笑笑,药液又在发生作用了。 我在清理工具的时候,彼得的弟弟提了一桶刚挤好的牛奶,先在狗窝里倒了几碗,铁普摇摇摆摆先走过去吃,一只年轻的狗也正要上前,却被铁普一个咧嘴龇牙,吓得转头去吃另外的一碗牛奶。但是我注意到,那些刚出生不久的小毛狗来吃铁普这一碗时,铁普并没有拒绝。至于那些小猫们,有的是花白的,有的是玳瑁色的,更多的是灰斑的,这时也纷纷起来了,伸一伸懒腰,机警地走上前,现在轮到给它们倒牛奶了。 彼得太太请我进屋喝杯茶。当我喝了茶出屋来,天色已经全亮了,但天空仍是一片沉重的灰色。屋旁的几棵树迎风扭着枯枝。这时的风正是约克郡人所谓的“细风”,有时也称为“懒风”,它是向你笔直地吹过,而不是在你周围绕吹着。我感到这时最理想的所在是躲在农屋厨房的炉火边。这也是人人所梦想的,但是铁普可不然。当彼得在平台车上装了草捆要送去另外几个牛棚给牛吃的时候,铁普尽在他身边跳着跑着。一等到彼得抽抽马缰把平台车驶动,铁普就由后面跳上车跟着走了。 我把工具放进车厢,回头望了望铁普,它四腿紧撑着以免因平台车的颠簸而跌倒,它的尾巴摇动着,向冷空气挑衅似的叫了几声。 我带着铁普的鲜明记忆离开了农场。这只老狗嘲笑一切的柔弱,而睡在它认为光荣的地点——它主人的门外! 类似这些琐事,每每使我的日子过得更灿烂。幸运的是我从事这种职业而有机会遇上这些感人的细节。有时这些琐事并非偶尔发生的,而是对人生有启发性的一种箴言。 就像有一天早上,我正在检查一头牛,在它隔壁的另一头母牛则正在被挤奶。给它挤奶的是个老人,这老人用小凳子坐在牛旁边,头上的布帽摩擦着牛腹,奶桶紧夹在老人两膝之间。由于母牛有点烦而且不时在躲避着挤奶,因而老人坐的小凳也就不时摇动者。母牛更把那奶桶踢倒了两次。尤其是不时用沾着粪便的牛尾,拂打老人的脸。 终于,老人实在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握着无力的拳头在母牛背上一捶,发出一声愤怒的斥叱:“站定了!你这臭牛粪的保卫尔(牛肉汁的一种商标名称。)!” 另一个例子是我有一天,到彭孙先生在希龙村的小农场去。彭孙先生虽然差不多六十岁,却是个强人。他的特征是常常咬着牙关在说话,只靠着嘴唇的动作,他说出的每一字却都非常得明晰。由他掀动的嘴唇里,不时看得见他那平整而像马儿一样的上下列门牙紧咬在一起。这使他所说的最简单的话增加了特别的强烈感觉,而当他在说的时候他的眼睛更灼亮如火炬。 他谈话的大部分,都是对希龙村居民们所做的严厉批评。事实上,他似乎隐含着对整个人类的不喜欢。然而,奇怪的是,我倒觉得他是个可以相处的有理性人物。每次我替他的牲畜医病,他都是毫无问题地加以接受,而且显然是想跟我争取友谊而一再称呼我“基姆”。这个发音是他咬紧牙关所能叫出的“吉米”的讹音。 彭孙先生最强烈的愤恨是他的邻居兼小农场主人基尔。基尔是个跛子,彭孙先生老是不客气地叫他“那个小子”。多年来两人曾经有着严重的不和。我看见只有两次提到基尔的时候,彭孙先生脸上有了笑容,一次是基尔的母猪流产了一窝小猪,另一次是基尔的一大堆干草堆失火烧光。 有一个卖刷子的小贩到基尔农场里去推销货品,基尔的妻子却跟着这个小贩私奔。这件事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希龙村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以致全村的人都大为震惊。我想这件事将是彭孙先生最得意的新闻了。当我去诊治他的一头小母牛的时候,我以为他必定显得很高兴。不料我见到他却是一脸阴郁。在我诊察小牛过程中,他一直沉默不语。一直等到我弄好,进厨房洗手的时候,他才开口。他先小心地瞧瞧他自己那位憔悴而愁眉不展的妻子。他妻子这时正在用铅笔记录着牛奶的等级。 “你一定听说过,那个小子的太太私奔了?”彭孙先生说。 “是的。”我回答,“我听说过。”我停顿下来等候他做出幸灾乐祸的表示。不料他却一点也不快活,而且踌躇不安地等到我擦干了手,才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咬紧牙关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吉米!我真希望有人能惩罚这些淫贼!” 还有就是布伦利一家给我的信,这真的叫我感到快活。这一家人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自从收音机、电视以及机器脚踏车把外面世界的文明带进这最偏僻的山村以来,你平常在僻远农场里所遇见的过着最简单生活的人们,已经迅速地变成跟外面文明社会的人差不多了。当然,也还有一些人仍然保持着旧的生活形式,一切依照他们祖辈的老传统。当我遇到这些人的时候,我每每借故坐下来跟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约克郡的老乡音,以及几乎已经失传的词语。 但是,即使在这20世纪30年代里,有一些地方仍然未被进步的潮流所淹没,布伦利一家就是这其中独一无二的。他们一共是三兄弟,上面有个大姐。大家都已到了中年,却都未曾婚娶。他们的农场是在群山当中的一片广阔低地里。如果你站在杜村的酒店前面,远望那一片丛林,你就可以看到他们的古老屋瓦突出在树梢之上。 由村里到布伦利农场是无路可通的。但在夏天你可以沿荒野驶过去。我就曾经这么做过好几次。当车子蹦跳着驶过沟畦与犁路的时候,我车厢里存放的药瓶叮叮当当地碰撞着。如果不走荒野,那就由卜龙先生的干草场穿过,然后沿一条老车辙前进。那车辙压印得非常得深,只有引拉车才能够适应。 虽然通向布伦利农场实际上没有正式的道路,但这对于布伦利一家人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对于外面的世界没兴趣。他们家里只有大姐偶尔趁着赶集日到德禄镇买些日用品,其余就是老二贺勃有一年进城拔过一次牙齿,其余的人都是终生住在农场里不想出来。 布伦利农场如果打电话来请我们去急诊,往往会叫我们吓一跳,因为这一诊至少要花费掉我们两小时的时间。在干燥的日子里,更安全的办法是我们把车子留在卜龙先生的干草场上,然后步行去布伦利农场。但是有一次是个多雨的2月天夜晚,时间大约8点多钟,我开车沿着老车辙走,一路泥水四溅,甚至流进我的长靴里去。这一次是他们的一匹马患疝气痛,我衣袋里塞满了我所需要的东西:麻药、止痛吗啡以及各种应用药品与工具。车窗外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再前进大约半英里,我就看见树丛里漏出他们农屋的灯光了。 再经过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行程,在看不见的水洼里掉进去又驶出来,其间好几次下车打开那一道又一道的破烂栅门,我终于到了他们的农场里。我走向屋后的后门,伸手正要去旋开门钮,忽然我的手停在那里。因为我由窗户望进去,厨房里点了一盏油灯,布伦利一家四个人都在里面坐着。他们既不在围炉烤火,也不是在谈笑,而是大家挤在一条靠墙的高背木椅上,个个都保持着相同的姿态,双臂高叉在胸前,低头收颔,两脚向前面直伸着。男的已脱去长靴只穿着袜子,那大姐却是穿了拖鞋。 对于这寂然不动的四个人,我起了很大的好奇心。他们并没有睡着,也不是在看书,更不是在听收音机——事实上他们家里并没有这些东西——只是那么静坐着。这种情景我以前从没看见过。因此我站在那儿几分钟,看看他们有什么动作。可是,良久都没有动静。我想起也许是因为他们白天工作太辛劳,所以就这么静坐着等候上床睡觉。 一两个月之后,我发现他们家的另一件奇事,那就是他们养的猫一只接一只地死去。我知道他们很喜欢猫,家里养了各式各样的猫,到处跑。有时遇着冷天,这些猫都爬到我车子的引擎盖上面去取暖。没想到由于猫儿的连连死亡,使他们一家陷入了这么枯寂与凄凉的境地。他们的大姐几乎是每天都到我们诊所里来,用篮子每天装了一只猫来求诊,有时是很小的小猫。 即使在今天发明了这么多的抗生素,猫的肠炎仍然无法治愈。我用了水杨酸盐与非特效药的针剂,并没有多大成功。在我已算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了。我甚至把他们的病猫弄几只在诊所里,每日给它们做几次治疗,而死亡率仍然很高。 看着猫儿一只一只地死去,布伦利家里人个个伤心。这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大多数农民不喜欢猫,认为猫会传染瘟疫的。 有一天早上,布伦利家的大姐又挎了一篮的小猫来。站在诊察桌子前,她瞧着我,那握篮的手不停地一握一放。 “它们全都要受传染的吗?”她颤声说。 “肠炎是非常容易传染的。看起来,你们家里的猫全都免不了。” 她似乎挣扎了好一会儿,然后下巴一翘,整个面孔抽搐了一下。她并没放声痛哭,但眼睛里却已热泪盈眶。我毫无办法地望着她站在那儿,她的几绺花白头发由帽子边缘垂了下来。 “我最舍不得的是这些托普西猫。”她喘着气说,“一共有五只,是我们最好的猫!” 我摸着下巴,对于这一种猫我听说过很多,它们都是最会捕老鼠的。这五只都是刚出生不过两个多月,只要死它一两只,布伦利一家人都要受沉重的打击的。可是我能怎么办?这时候还没有猫肠炎的预防注射问世——哦,不,我尽力地想一想。对了,我记得我听说过一个传闻,说是卫尔康药厂正在试验这一类的预防药。 于是我拉了一张椅子请这位老大姐坐下:“请你稍微等待几分钟,我要打个电话去问问。”我立刻打到卫尔康的实验室。我心想一定会受到他们一阵嘲笑,却没料到他们很客气而且非常肯合作。他们新发明的预防针已经有了令人鼓舞的成就,只要我愿意把临床结果报告他们,他们就会给我送五份来。 我急忙告诉那布伦利家的大姐,我说:“我已经替你的猫要了一些东西来了。当然我不能保证猫儿们不会再染肠炎,但这是我惟一能替它们想到的办法。星期二早上把它们全带来。” 星期二那实验室送来了预防针,布伦利大姐也带了猫来。我一只一只注射。布伦利大妲在旁一直赞誉这种猫:“你看,它们的耳朵多大!见过这种猫没有?” 我不得不承认没见过这么大耳朵的猫,两片耳翼就像风帆一般,喧宾夺主地把它们美丽的小面孔变得更小了。 布伦利大姐满意地点头微笑:“嗯,你说得对,这是优良捕鼠猫的绝对象征。” 第二个礼拜继续了一次预防针。小猫们一直很不错。 “嗯,这就行了。”我说,“从现在起我们只要等着看它们会不会产生免疫性。请你记住我必须知道这预防针的效果,所以你别忘了随时告诉我。” 有几个月之久布伦利家没有消息给我,我也差不多把这件事给忘了。这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弄得很脏,可能是因为邮差把它由大门底下推进来的缘故。信封里装了布伦利大姐给我的一份报告,文字非常简洁,丝毫没有夸饰;写的字体也纤细端正。全文是: “亲爱的哈利先生: 那些小猫现在全部已长成大猫了。 布伦利·R谨启” 吉普赛人一家的老马 当我把车子停在这些吉普赛人身边的时候,我感到我所看到的景象真该用照相机好好地摄入镜头。这是在一条路的弯曲处一大片草原中,他们一共是五个人,看来是父亲、母亲以及三个小女孩,大家静静地坐在地上,围着一堆火在取暖。由那浮动的乱烟里,他们茫然地瞧着我。这时候天空正飘着大片雪花,有些雪花懒洋洋地落在小女孩们的头发上。这种在荒野里的戏剧性场面似乎不是真的,因此我呆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玻璃向他们瞧着,几乎忘了我干吗到这儿来。 终于,我旋下了车窗玻璃问那男人:“你是麦雅先生吗?是你有一匹马生病了吗?” 那个人点头:“是的,没错。那匹马就在那边。”奇怪的是这人说话没有约克郡的口音。他个子瘦小,皮肤黝黑,胡子没剃,一边说着就由火堆旁站起来,走向他的篷车,拿了一张十先令的票子交给我,表示他先付钱,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偶尔跑到德禄镇来的吉普赛人,往往被人看作一种可疑人物。跟这位麦雅先生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夏天的时候才来,在河边搭起帐篷,出售他们的马匹。我们兽医们以前曾经上过几次当,因为他们似乎大都名叫史密斯或是什么的,请了我们给他们马匹看病,等到第二天我们再去的时候,他们早已半点踪迹也看不到了。事实上今早我出来为这位麦雅先生的马应诊时,西格就曾经对我大声嚷着:“尽可能先向他们收钱!”然而西格实际上是过虑了,这位麦雅先生是很识相的。 我下车跟着他走过草丛,走过褴褛篷车,走过系在车辆边的猎狗,而到了有几匹马儿系在一处的所在。我很容易地就发现了我的病人,那是一匹有斑纹的漂亮马儿,大约四英尺高,四蹄干净,气派不凡,只是神情不对劲。其他马匹绕着系绳在转动,带着好奇的神色瞧着我们。只有这只斑纹马跟土塑木雕一般呆立着。 还没走近,我就可以说出它的毛病所在。只有患着很厉害的马蹄内层发炎症,才会做出这种低头呆立的姿势。等我走近了,更看出它的四只脚已经受到相当的感染,因为它把两只后脚都斜撑在肚子底下,好像尽力以后脚跟来支持体重一般。 我把体温计插进它的肛门,一面向麦雅说:“它是否吃了什么东西呀?” “它昨夜吃了一袋燕麦。”麦雅把一袋已经吃了一半的麦子给我看。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他才解释着说这匹马昨夜自己挣开了系绳,几乎把一袋燕麦吃光。为了怕它不消化,麦雅已经给他吃了荨麻油。 马的体温升到40度,脉搏急促。我伸手摸它发颤的四蹄,觉得异常得热。再瞧瞧它那绷紧的面孔,张开的鼻孔,以及那可怕的眼睛。任何人只要曾经在指甲里受过感染,他一定能体会出,这时候的一匹马怎样为了马蹄内层发炎的影响,而使包在蹄角里的脚受到刺激与悸动的苦楚。 “你能叫它走动么?”我问麦雅。 麦雅抓紧马的头勒用力拉,但那马儿一点也不肯走。 我也帮忙拉它的另一边头勒,同时说:“假如马儿肯走动,对于它的病可能会更有效。” 我们俩合力拉,麦雅妻子也来帮忙揍马儿的后臀。马儿发抖地勉强走了两三步,仿佛地上是赤红的烙铁,它每一次一放脚下去就呻吟不已。一下子又那样屈膝半蹲着,体重全放到后脚跟上。 “看起来它是不肯再走了。”我转身走向我自己的车子,心里决定必须设法使这匹马能觉得好过些,尤其首先要让它满肚子里的燕麦下泻。所以,我拿出一瓶槟榔碱,在马颈打了一针。然后我指导麦雅,如何用布包住它的四蹄,又如何不断地用冷水把它泡湿。 等弄得差不多了,我退后瞧着这匹马。它正因为那槟榔碱而流口水,尾巴也翘了起来,泻了一大堆出来。可是,它的病痛并没有消失。如果它的发炎没有减退,就会一直保持这种情况的。我以前看过这种病例,那是血清开始由冠状动脉里漏失。这就由于鼓胀的干泻而死亡。 我正在撇开这种可怕的想法,那三个小女孩走近了这马儿。最大的女孩环臂抱了马颈,把面孔贴在它肩部摩着。其余两个小女孩抚摸着它的肚子。她们并没有流泪,脸上空洞的表情也没有改变,但是很容易看出来她们对于这匹马心疼极了。 临走之前,我给他一瓶用附子调制的药酒:“每四小时给它喝一服,麦雅先生!记得一直要用冷水冷却它的脚。明早我还会来看它。” 关上了车门,我又由车窗玻璃透望那缓缓上升的营火轻烟、那飞飘的雪花以及那仍然抚摸着马儿的三个衣衫褴褛头发未梳的女孩子。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西格说:“你拿到了钱啦,吉米!”一边把我给他的十先令票子随便地塞进鼓鼓的衣袋里去,“是什么病症呀?” “是我所见过最糟的马蹄内层发炎症。没办法叫它走动,一走动就非常难过。我已经照通常所能做的给做了医疗,但是显然都没有什么效果。” “那是说你对于这病症非常不乐观么?” “真的不乐观。即使它能挨过最厉害的发炎,以后它的四蹄也要变成畸形。蹄底会凹进去,后跟突出来等等。这是一匹很好的马儿啊!我真希望上天救助,使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医它。” 西格切了两片冻羊肉放在我盘子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回来之后一直就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有些诊疗结果是不令人愉快的,但是忧愁是没用的。” “我实际上不是忧愁,只是把这件事老挂在心上放不下。可能是因为麦雅这一家跟以往的吉普赛人有所不同,而且那三个小女孩对那匹马爱得要命。要是它死了,那一定很惨!” 西格一边嚼着羊肉,一边在眼睛里呈现出那种不常见的闪光。以往每当他要谈到他所特别精心研究的、有关马匹问题的时候,往往就有这种光芒出现。我也知道他是在等待我首先提出然后才肯谈,所以我就开口: “我希望明天你能跟我一道去看看,也许你会提供一些意见。你看怎样?” 他放下刀叉,两眼向前凝望了一会儿,才转头对我说:“你知道,吉米,我只是‘可能’有些办法。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病例,通常的疗法不会奏效。我打算使用一些很特别的法子。”他冲我邪气地一笑,“也许你不太赞同。” “别管我赞不赞同,”我说,“你是对马儿特别有研究的,如果你能想办法来医好它,我不会介意你是怎么弄的。” “好,把中饭吃饱,我们立刻采取行动。” 吃好了饭,西格带我走进工具房。当他打开老格兰医师存放工具的柜子的时候,我不由得诧异起来,因为那里所放的都是些老古董。 老格兰医师行医到了80岁,把诊所卖给了西格。由那时候起,这些格兰医师所常用的古老工具就那样放在柜里,整整齐齐地,没有再用,但也没有给弄乱。照理说这些老古董该扔掉才对。这些漆得光亮亮的各种盒子、奇形怪状的手术刀、大大小小的灌肠筒、使动物非常难受的灌水器连同橡皮管与铜制用具以及最古老的火烙铁等等,这些工具默默地随着老医师工作了60年。我以往曾经打开柜门站在那儿,默想着老医师正像我一样地探察着一些治疗上的难题,也像我一样地跑过那许多崎岖难行的狭路。60年来,他绝对单独地由他自己去从事种种艰苦的医疗工作,而我只不过才开始摸索而已。但是我已经尝到了胜利与失败、疑惑与忧愁、希望与失望以及各种难以形容的艰苦。如今老格兰已经撒手人寰,把他的技术与学识一股脑儿都带走,而我却正在坚持不懈地想学习这些技术与学识。 西格伸手向柜子后头,取出了一只长形皮套扁盒,吹去灰尘,打开盒扣,磨损的天鹅绒垫子上放着一支闪闪发光的放血针,搁在放血针旁边的是一支擦得也很光亮的血棒。 我吃惊地瞧着西格:“你要给那匹马放血?” “是的,我的小老弟!我要把你带回到中世纪的时代去。”他瞧着我受惊吓的面孔,拍拍我的肩膀,“但你可别用现代科学对放血的观点来敲我的头。我对古法与现代科学,两者都没有成见。” “你以前用过这种方法吗?我可没看见你使用这种工具呀!” “我用过,我也发现用过以后所产生的奇效。”说着他转头去,好像不愿意再跟我说话似的,把放血针彻底弄干净,放进消毒器里,静待那沸水发出丝丝的响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当我俩到达那路边,麦雅一家人仍那么围着篝火坐着。麦雅先生领会到生力军的到来,立即挣扎着站起来,向我们走近,而且又递过来一张十先令的钞票。 西格摇手不接钱,嘴里嘀咕着说:“我们交个朋友,麦雅先生!”于是我们向那匹马儿走去,它仍是那么痛苦地半蹲着,不但没有进步,而且眼睛张得更大,每当它更换姿势来使脚得到休息的时候,就发出呻吟声。 西格嘴里低声说着,眼睛没有看我:“可怜的家伙!你说得一点不错,吉米!请你把车上的那只盒子拿来给我吧!” 等我拿了那盒子回来,西格已经在马颈根部拴了一条勒血管的绳子。“把绳子紧紧地拉高。”他对我说着。那喉部静脉在紧勒的绳子之下渐渐隆起。他立即把那小部位的马毛给剪掉,消了毒,做了局部麻醉。接着他打开那盒子,取出包在消毒纱布里的放血针,对着隆起的静脉管,他毫不犹豫地用血棒“啪”的一声打进血管里去。立刻一注血流由针尾里迸射而出,流到草地上聚成了小血洼。麦雅倒抽一口冷气,那三个小女孩更是彼此拉得紧紧地在细声说些什么,我知道他们心里的感受。事实上我也在怀疑这匹马对于这样大量流血能支持多久而不至于倒毙。 但是,在西格看来,似乎还嫌流血流得不够快似的。因为他这时已由衣袋里取出另一支小棒,放到马嘴里,让那马儿当做马嚼子咬得吱吱发响,那血流也就更激射而出。 等到至少流了大约一加仑的血,西格似乎才满意了。“放松绳子,吉米!”他嚷着,然后迅速用缝针把创口缝上。这才走过草地到了老远大声喊着说,“嗯!果然这儿有一条小河。把那匹马牵过来,大家帮忙呀!”他自得其乐地,显然对于他的做法充满了信心。 麦雅一家人登时忙碌起来了,有的甚至彼此跑得撞在一起。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就是那匹病马,看到人们这么乱纷纷,起先也显出了浓厚的兴趣。 麦雅一家大小五个人在前头拉着马缰,西格与我在两侧各自伸臂兜着马后腿,全体一齐出声哼喝着,马儿终于开始走动了。当然,它的脚仍是很难受的,但它总算在走着。终于到了那儿蜿蜒在草丛里的一条浅河边,由于这里没有河岸,所以很容易就把它推到河当中。那冰冷的河水浸泡在它发烫的四脚周围,我仿佛由它眼睛里看出,它已感到事情有点转机了。 “它这么站着至少要一个钟头。”西格对麦雅说,“以后你必须强迫它散步。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到河里泡一个钟头。如果情况有好转的迹象,你就反复多做几次。这种工作需要专人来负责。你打算叫什么人担任?” 三个女孩子有点娇羞地仰瞧着西格,眼睛睁得很大。西格笑着说:“你们三个愿意担任,是么?好,我来告诉你们实际该怎么做。”他说着由自己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糖,我知道我该坐下来,因为这是有一长段时间需要等待的讯号。以往我曾多次遇见西格到农场诊病而要小孩们帮助的场合。在这种时候,他每每掏出一包糖果,而小孩子们个个呆住了。这也是西格惟一不匆匆忙忙的时候。 三个女孩子规规矩矩地每人各取了一颗薄荷糖,于是西格蹲在地上,开始像老师上课似的讲解着。很快地彼此开始融洽起来,而且女孩子们也提出了一些短短的问话。那最小的女孩子甚至谈起那匹马儿小时候所做过的许多聪明的事。西格专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西格的指导显然十分深入她们的心坎,因为接下去的两三天里我每次经过麦雅的营地外面,总看得见那三个女孩子不是围在河边注视着那匹马在泡水,就是拉着它的长长缰绳在草地里兜圈。我无须走近去看,就知道那匹马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大约一个礼拜之后,我遇见麦雅一家人离开德禄镇而他往了,那辆褴褛篷车摇摇摆摆地由市场穿过,麦雅戴着毡帽坐在前面驾驶座上,他妻子坐在旁边。系在篷车旁边的是他们的几匹马,跟着篷车在前进。那匹曾经放过血的马儿跟在最后,它的脚还有点僵,但是整个情况已经完全改观,不久它就会完全康复的。 那三个女孩子坐在篷车后部观看街景,当她们看到我,我立即跟她们挥手,但她们只是瞧着我,并没有笑,等到车子要转弯了,她们当中才有一个娇羞地先举手向我摇着,接着其余两个也跟着摇手。在我最后的一瞥里,她们三个的摇手愈来愈热烈。 我转进一间酒店,买了半品脱的啤酒到角落里坐着,心里在想,西格已经运用了特别的手法。但是这种古老方法怎样生效我实在怀疑,因为在现代兽医学立场上而言,即使这种疗法有了辉煌成果,也不能作出确定的结论认为可以推荐。那匹马经过放血之后,似乎立即感到松动,它是否真的如此呢?还是仅仅是我的想象呢?当初如果我们硬强迫它走动,是否不必经过放血也会好呢?以这种病症而言,在颈静脉凿了个洞,放走大约一大桶宝贵的血液,是否真的有这种必要呢?到今天我对于这些疑问仍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我自己始终不敢尝试这个古老方法。 为海伦医治爱犬 “我可以请哈利先生来瞧瞧我的狗吗?”候诊室里传来非常熟悉的声音,使得正走向通往候诊室门的我,登时刹脚停住。这说话声音非常像海伦,但是怎么可能呢?当然,这是太不可能的! 于是我由门板的裂缝里向外偷瞧。只看到屈生站在那儿对着另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说话,而那个女子却不能由裂缝里窥见全貌,能看到的只是一只手放在一只牧羊狗头上,以及她的苏格兰呢裙边与两条穿了丝袜的腿。这一双腿很美,很可能属于像海伦这样的大女孩的。我的思虑立刻被打断,因为这时候那女子俯身下来对那牧羊狗说话,让我有机会做个侧面的精细观察,那鼻子是直而细的,那头发是乌黑的,掩盖了一部分凝脂似的面颊。 我还在发呆地凝神细瞧着的时候,屈生忽然推门走出来,差点把我撞到墙上去。闷咒一声,他抓住我手臂,沿走道把我拖进配药室,关上门,低声对我说: “就是那个海伦,她在这儿,要见你!她不要西格,也不要我,单是指名要见你!” 屈生说着睁大眼瞧了我好一会儿。我还在犹豫之中,他忽而打开了配药室的门,要把我推出走道里去。 “奇怪!你还在等什么?”他悄声说着。 “喔!真有点难为情!我是说,经过那一次的舞会以后,那是我在最糟糕的情况里让她看到了!我喝得烂醉如泥,甚至不能跟她说话。” 屈生举手在自己额上一拍:“天老爷!你的顾虑真的太多了!她只是要见见你,你还以为要怎么?出去吧!去见她就行了!” 我踌躇不定,没有勇气挪步,屈生忽然举手叫我停住。“等一等。”他低声说着,匆匆去拿了一件白外衣来给我,“这是刚由洗衣店拿回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让我伸臂套进衣袖里去。“穿了这一件你就好看得多了,像是一位洁净无瑕的年轻外科医生!”我不抗拒地让他替我扣好扣子,又替我整一整领带。最后对我充满鼓励地挥挥手,他自己才走向后面楼梯上楼去。 我不再多考虑,笔直走进了候诊室。海伦抬头瞧见是我,立刻露出笑脸。这就是我们头一次相逢的时候,同样的那种含着友善而目光稳定不游移的微笑。除了这种单纯的微笑以外,没有再包含其他意义。 我们相对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她看我没讲话,就低头瞧着她那只狗:“这次我来是因为这只狗不舒服,它名叫丹,原是一只牧羊用的狗。但是由于它很可爱,所以变成了我们家里养的。” 那只狗听到叫它的名字,就拼命地摇尾巴,可是看到我又大叫起来。我俯下身去拍拍它的头:“它的一只后腿直缩着,是受了伤吗?” “是的。今早它跳过一片墙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一定是什么东西给弄伤了,一直不能把体重分摊在那只脚上。” “你就把它带到那边诊察室让我来瞧瞧。现在你先领它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可以观察一下它的走路情形。”我伸手把候诊室的门推开着,她果然带狗先走出去。由这里到诊察室要走一条颇长的通道,起先我被海伦的步态分散了注意力,一直到了转第二个弯,我才设法把注意力拉回到那只狗腿上。 真要命!这是股关节脱臼,那只后腿根本只是挂在那儿,脚掌刚刚抵着地面而已。我不由得有点迷惘,这是个很重要的创伤,但是如果运气好,我能立刻把它接好,一切恢复原状。在我过去短短的行医经历里,我发现脱臼的重接是最惊人的医术,但是很少能像奇迹一般把它恢复过来。 在诊察室里我把丹抱上诊察桌。当我在检查它臀部的时候,它站立不动。病情果然如我所预料的,那大腿骨由臀臼里脱出来,向上而又向后地突在那儿,可以用手很清楚地摸到。 我轻轻地想把那只腿摇一摇,它回头看了一下,立刻又断然转头向前望,嘴巴微张着,紧张地喘着气。许多动物来到我们诊察桌上,往往有着把自己交给命运去安排的神情。这只牧羊狗也这样。仿佛我就是把它的头割掉,它也不怎么大惊小怪似的。 “真是一只好脾气的狗。”我说,“而且长得好漂亮!” 海伦拍拍它的头,摸摸它头脸上那一大块白色花毛。它的尾巴轻轻地左右摇动着。 “是的。”海伦说,“它作为家庭的爱狗,就像作为牧羊的工作狗一样讨人喜爱。但愿它伤得不太重。” “它臀部脱了臼。这是很难弄的伤,但愿它运气好,能让我给重新接上。” “如果不能接上怎么办?” “那就会在那儿形成一个不正确的假关节,跛了几个礼拜以后,就那么经常用着那一条短了一些的后腿了。” “喔,天!我不希望它会那样。”海伦说,“你认为可以把它弄好么?” 我瞧着这只驯良的仍然意志坚决地望着前方的狗,我说:“我想弄好的机会很大,因为你没有拖延它就医的时间。这种伤是越早治疗越有希望。” “好。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它弄?” “我现在马上就弄。”我走向门边,“我要把屈生喊来,这需要两个人合力来做。” “我不是可以帮忙的么?”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非常愿意帮上一手。” 我怀疑地望着她:“我还不知道呢!你可能不喜欢有爱狗夹在当中的拉锯战。当然它是要麻醉的,但是总免不了要拉来扯去的呀!” 海伦笑了:“我足够强健的,而且也不讲究细节。我跟动物相处很习惯,你知道。我更喜欢跟它们一起工作。” “很好。”我说,“那么,穿上那件我们备用的外衣,我们就开始工作。” 我把麻醉针刺进它的静脉,它并没有畏缩。不久药力发生作用,它的头枕在海伦的臂弯里,它的脚开始在光滑的诊察桌上滑开,终于失去了知觉倒下去。 我瞧着它,仍没把针抽走:“最好给它多注射一些麻醉药,才能克服肌肉深部的阻力。” 再注进1CC,它就麻醉得整个像布制的洋娃娃了。我握住那脱臼的腿,隔着桌子对海伦说:“我希望你双手紧抱住它身躯,让我来拉它这只后腿,好吗?那么,来!” 要把那脱臼的肢骨拉过关节窝边缘,所费的力气真是惊人。我用右手不断地拉,同时以左手抵住那臀部的关节头。海伦果然也大力紧抱着狗身,我一拉她就往后一收,她的嘴唇也跟着一努。 我猜想这种恢复脱臼一定有个最简单的方法。也就是说,一开始有动物脱臼这么回事时就已经想出来的好办法。可惜的是至今还没有人发现它。人们往往都是经过长时期的“尝试与错误”而后才获得成功的。我今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我试过各种角度,扭转那无力的腿,尽力不去想如果接不回去怎么办。这时海伦仍拼死力抱着狗身,对于我们这样做摔跤似地扭来扭去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呢?…… 正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当儿,忽然听见臀臼肌肉“啪”的一声响,这真是最受人欢迎也最感甜蜜的一响——脱臼已经接上了! 我继续摇动几下它的股关节,现在已非常圆滑而没有半点阻力了。那腿骨的头部已经重新落入原先的关节窝,而能圆滑地正常工作了! “行了!”我说,“希望这次接上以后不会再滑出来,阿弥陀佛!普通脱臼接上了偶尔会有再掉出来的情形,但我觉得你这只狗不会再脱。” 海伦轻抚着沉睡中的这只狗的耳颈:“可怜的丹!如果它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它早就不该去跳那一片墙。现在它还要多久才会醒来?” “喔,大约要到晚上药力才会退。晚上它醒来之后,我希望你随时注意它,别让它跌倒以致又脱臼。最好等它醒过来你就给我个电话,我想知道一下它复原的情形。” 把丹抱起来,我沿着走道走出来,由于丹太重,使我有点摇晃。中途我们遇着了何嫂,她端着茶盘,上面放了一壶茶与两个茶杯。 “我正在饮茶,哈利先生!”何嫂说,“我想你跟这位小姐或许也喜欢喝杯茶。” 我眯起眼睛瞧她。这种情形是很不寻常。是否她跟屈生联合起来在玩“爱神丘比特”的把戏呢?可是何嫂的宽阔而发黑的面孔上并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她用意何在。 “好,非常谢谢你,何嫂。不过,我得先把这只狗送出去放好。”我抱着它出了诊所,放在海伦车子后座,用毯子盖好,只让它的眼睛与鼻子伸在毯外。它的样子十分平静。 当海伦坐着喝茶的时候,我想起我来德禄镇不久,有一天,我也曾陪着一位小姐在这屋里喝茶。这位小姐是西格的许多位女朋友之一,自然也是最难缠的一位。 这一次我跟海伦是截然不同的。当我跟她在手术室拉扯的时候,我能够在非常贴近的距离里观察她,发现她的两边嘴角经常是向上有点翘起,好像正在微笑或是刚刚微笑过一般。同时在她的蛾眉之下那一对深藏着的温暖而闪烁的蓝眼睛,跟那黑褐色的丰厚头发相得益彰。 同时,这一次跟海伦的谈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时常中断而不顺利。可能因为这一次是在我自己的地方,而且有个生病的动物做媒介,使我的情绪非常轻松。总之,无论如何,我发现我自己毫不费力跟她很自然地闲谈着,就像我们头一次在山上她的农场里见面时那样。 何嫂给我们的一壶茶喝光了,最后一块饼干也吃光了。终于,海伦告辞,我也开始了我自己的日常工作。 这一夜,当海伦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的时候,我也感到同样的放心与自信。 “丹已经醒了,也能四处走动了。”海伦在电话里告诉我,“它还有点摇摇摆摆的,但是那条腿一点也不跛了。” “好极了,它的复原第一关已经过去了。我想它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了。” 她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替它那么用心治疗,我真的非常感激你!起初我们十分为丹担心,尤其是我的弟弟与妹妹。所以,我们大家都非常感谢你!” “不必客气!它能治好我也非常开心。这么好的一只狗,不是么?”我犹豫了一下,这种犹豫是此刻所必需的。接着我说,“喔,你记得我们今天曾经谈过苏格兰,是吗?嗯,今天下午我经过广场,看见有一张电影广告,他们正在上演一部有关苏格兰的片子。我想也许……也许……你会喜欢跟我一起去看看。”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 “好吧。”海伦说,“是的,我很喜欢。你说什么时候去?星期日晚上吗?喔,谢谢你!呃……那时再见吧!” 我以颤抖的手,放回了话筒。为什么我把这些事搞得这么胆战心惊的?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很可能“破镜重圆”了! 贫穷与富裕 对于一只狗,风湿症是个非常可怕的病。人类患了风湿症就已经够痛苦的了。一只健康的狗患了风湿症,就会在凄惨的叫喊里死去。越是雄壮的狗所受的痛苦越深。 这一只史塔佛郡出产的小狐狸公狗。我细心地用手摸索它鼓起的肩部三头肌与臀肌。它原是一只非常强壮的小家伙,什么也不怕,而且对人十分友善,往往跳得高高的要舔人们的面孔。但是,今天它僵硬地、发颤而又焦灼地茫然前望。即使稍微转动一下它的头,都会使它发出痛苦而尖锐的嚎叫。 侥幸的是我们还能迅速地给它做个治疗。我把安乃近吸进针筒,立即给它注射一针。这只狗受着风湿症像刀割那么样的痛楚,对于我的针刺已毫无反应。我拿了一些水杨酸钠药片装进小盒子,在盒盖上写下吃法,然后交给这只狗的主人泰文纳先生。 “等我打过的这一针减轻些它的痛苦以后,每四小时你就给它吃一片药片。我相信它的病状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进。” 泰文纳先生正要细瞧我写在盒子上的吃法,他太太却一手把盒子抢过去:“让我来瞧!要照顾它的人无疑的只有我。” 泰文纳的屋子十分漂亮,有个有花坛的庭园直通向河边。自从我进了他这美丽的屋子起,他太太就是这么跟先生啰嗦个不停。那只狗叫的时候,他太太喊着:“泰文纳,别把狗抓得那么紧,你会把它弄伤的!”要不就是催着他干这干那的。等泰文纳走出了房间,他太太就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我丈夫的不对。他不该让狗到河里去游泳。我早就担心它会生病。” 在我还没弄完以前,他们那名叫娇娘的女儿走了进来。显然从头至尾这女儿总是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的。她不时帮着腔尽说:“爸爸!你怎能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爸爸!”要不就趁着她母亲不乱叫的时候,由她来填补那空当。 泰文纳夫妇年纪都在五十开外。泰文纳自己是个讲究打扮的人。他曾经由汀河造船厂创立起百万家财,然后弄到这么可爱的一处住宅。我跟他一见面,就喜欢他这个人。我原先以为他是个顽固的暴君,结果却发现他是个温暖、友爱而情感出奇脆弱的一个人。他对于这只病狗显然是十分担心。 对于泰文纳太太,不管她是多么风韵犹存,我对她的态度却有相当的保留。她的笑容很容易像开关一般一下子关掉,而她的蓝色眼睛里也有一点嫌多的冷酷。她的必须由丈夫手里接过那只狗,似乎更甚于她对狗本身的真正关切。 成为母亲缩小模型的女儿娇娘,无目的地在我旁边荡来荡去。这位被溺爱过深的女儿,使人有不胜厌烦之感。她不时无聊地瞧瞧我,或是瞧瞧那只狗,再不就空虚地由窗户望出去,望着那平坦的草地、那空旷的网球场以及那在树荫底下的河岸。 我在那只狗的头上做了最后保证平安的一抚,然后我自己由蹲伏的姿势改为站立。我正要把针筒放到一边,泰文纳一握我手臂:“嗯,这行了,哈利先生!我们非常感谢你替我们减轻了心里的负担。我不得不说,起先当这只狗开始呜呜叫个不停的时候,我还以为它的一条命就这样保不住了!现在,我得请你在临走之前,跟我喝上一杯酒。” 他一边说着,握住我胳臂的手一直在发颤。当他抓住狗头的时候,我也发现他的手在抖。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他有帕金森病呢,还是神经太紧张,再不就是酒喝得太多。此刻,他替自己斟的是一大杯威士忌。当他倾杯一饮而尽之际,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而他起先斟酒时,也把酒洒了不少在酒柜上。 “喔,我的天!我的天!”他太太失声地叫着,叫声里带着痛苦的语气,似乎在说:别喝得这么多!不要再这么灌酒等等。她女儿娇娘一只手按在前额上,翻着眼睛看天。泰文纳向她们投以探询性的一瞥,这才微笑着把原已斟了给我的一杯酒递给我。 “来!请坐下,哈利先生!”泰文纳说,“我相信你还有时间轻松一下。” 我们移向炉边,泰文纳愉快地谈着他们的几只狗,谈到他这儿的乡间居民,也谈到挂在这大房间壁上的几幅画。尤其这几幅画都是名画家所画的本地有名风景,而成为泰文纳生活里的主要兴趣之一。他的其他嗜好是那些收集的各种罕见而精美的大钟,这都是立放在许多代表着各种时代的家具之间。我绕室鉴赏,心里益加相信我所听到的传闻,说泰文纳家里是如何的富有。 我们一开始继续喝酒,她们母女就走开了。但是这会儿我把杯里的酒喝干,房门忽然推开,母女又出现在门口。两人身上穿的都是高级呢大衣,头戴毛边女帽,样子十分相像。那母亲手上还戴了一副开车用的手套,以一副厌恶的神态对她丈夫说:“我们要上巴村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娇娘在母亲后面,冷眼瞧着她父亲,嘴角向下微撇着。 泰文纳没有回答。我听见汽车引擎呼喊声,望出去看见车轮子走动粘起不少小石子四处飞溅。泰文纳仍那么坐着不动,只是转头茫然望着车子走后剩下来的一阵飞烟。 由于泰文纳脸上这种表情很使我扫兴,我放了酒杯站起来:“我得走了,泰文纳先生!谢谢你的酒。” 他好像才突然发觉我的存在似的,脸上友爱的微笑又恢复了:“喔,不必客气!谢谢你诊治我们的狗,它大约已经好得多了。” 当我开车起行之际,由照后镜里望见他仍然孤零零地呆立在门口台阶上面。终于让树丛遮住了他看不见了。 我这一天的另一个电话出诊,是去看一头生病的猪,地点是在马斯坦丘陵。我驾车起先走的一段路是沿着肥沃的盆地走,蜿蜒绕过河边树丛,以及许多农舍与牧地。等到车子离开了马路走向陡起的乡村小路时,景色就开始不同了,青草与绿树立即稀疏起来,代替的是巍峨的山石与绵亘不断的灰色岩壁。先前盆地里的一片青翠,此刻则仅见到苞芽未放的树木,而枝丫撑天,依然到处是冬天景色。 我要去的厄尔顿农场是在丘陵高处。驶到了农场门前,我心里又涌起了以往时常感到的疑问,搞这个农场的人,怎能在这种简陋的几英亩场地里维持生计呢,经常受着强风吹袭而把牧草吹得压地而发黄?他们的屋子是蹲伏在矮小而吹得弯弯的防风林之下,巨大墙石经过三百多年的风雨侵蚀,一碰就碎。然而,几代以来,他们都在这种屋子里完成了维持生计的奇迹,挣扎着活下去,而且走完了生命的整个历程。 为什么有人要在这种地方建农场呢? 打开了大门,我上车把车子弯进去,一面回顾一下这条小路,它穿行在两边岩墙之间,越降越低,一直到了春天阳光照射着的粼粼河流为止。也许当初建立这农场的人,曾经站在这里,俯望下面盆地的绿色旷野,一面呼吸着清凉而甜蜜的空气,认为这一切就很理想了。 农场主人丁蒙已由院子里向我走来。那一片院子是不需要铺小石子或是铺水泥的,因为在他们主屋与附属棚屋之间,就是一大片平坦的岩层,只要把上面薄薄的土壤扫掉,就现出了一层经久耐用的地面了。 “那么,这一次是你的猪生病了?”我说着。丁蒙直点头,他说: “昨天它还挺好的,今早四脚躺得直直得就像死去了一样,我倒饲料在它槽里它看也不看一下。天呐!一头猪如果不吃东西,一定是问题很严重了。” 丁蒙腰间栓了一条宽皮带,他那过分大的裤子就靠这皮带扎住。这样,就像把他狭长身躯截成了两半。这时他双手插在皮带里,领着我走进阴暗的猪栏。不管他的现实生活是如何得贫穷,他仍是一个愉快地迎着不幸的人。以往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忧郁。我想我已知道他的原因,一定是关于这头自己家用的猪的问题。像丁蒙这样的一个小牧农,一家子生活就靠那几头乳牛。他们卖牛奶给大的乳品商,或者制成奶油出售。每年杀一头或是两头猪,做成咸肉存起来供一家人吃。就我看来,他们再没有吃别的东西了。任何时候我偶然到他们家里去,遇着他们在吃饭,我都是闻到同样的气味——烤的咸肉。 因此,要把猪养肥,显然是他们的重要工作。事实上,在这个多风的小农场里,不论是人、狗、牛,都是瘦的,只有猪是惟一肥胖的动物。 丁蒙养的猪我是曾经见过的。大约两个礼拜以前,我就来过这里替他的一头母牛缝合裂开的奶头。丁蒙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跟我来,哈利先生!我要请你看一件东西。”结果我看到的是猪栏里一头肥猪,毫不费力地吃光一大槽湿麦。我记得当时丁蒙眼睛里泛起的得意神色,同时听那肥猪稀里哗啦,口沫飞溅地吃东西的声音,丁蒙就像在听音乐那样。 今天情形完全不同了。这头肥猪由于侧卧着,身体看起来虽然比先前更肥大,但是眼睛闭着,像由海里捞上岸来的鲸鱼那样占据了整个猪栏。食槽里的饲料丝毫未动,丁蒙用棍子搅动那饲料发出声音来鼓励它的食欲,但那肥猪毫不理踩。丁蒙憔悴地望着我:“真糟糕,哈利先生!不管它是什么毛病,一定总是很严重的。” 我先给量了体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41.7度,必然是患了什么热病。” 丁蒙脸色开始发青:“啊!41.7度!那是没希望了,完蛋了!” 我检察了一下猪的侧身,然后说道:“不!别发愁,丁蒙!我想它会好起来的。现在它只是患了丹毒。喏,你可以用手按在它背部这儿,摸得到有一片肿,对么?在几个钟头之内还会肿得更大。但此刻你只能摸得到,还没办法看得出来。” “能治好它么?” “我相信没问题。给它打一针血清,两天之内它又会把鼻子浸在食槽里张口大嚼了。大多数患这种病的猪都会很快治好的。” “噢?这倒是个好消息!”丁蒙脸上泛起了微笑,“你的41.7度把我给吓死了!” 我笑出声来:“对不起,丁蒙!我不是故意吓你的。高温有时反比低温叫我放心。不过,这时候有丹毒病却是很奇怪的。普通丹毒病都是在夏季才发生。” “好吧,这一次我不计较你吓到我了。进屋来,洗洗手吧!” 在厨房里我尽量低头,却仍不免碰着由天花板上挂下来的咸肉。这些咸肉摇摇摆摆的,有的厚达八英寸,几乎全是肥腻腻的,只有凑近去细瞧,才看得出来夹有几缕痩的。 丁蒙太太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着,一边望着丁蒙。他仰靠在一张靠背椅上,两手松垂,闭了一会眼睛,脸上显出疲倦。我一再想到他靠这小小农场维生的辛劳。他的年纪才不过四十岁左右,背部已经微驼,身体也由于过劳而损伤。人们可以由他筋腱虬结的前臂以及那粗糙隆鼓的手指,了解到他的辛苦。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天天挤牛奶没有间断,惟一间断的一次是12年前,为了他父亲下葬那一天才没去挤。 当我告辞之际,看到了丁蒙的大女儿珍妮,把一辆脚踏车靠在厨房外面墙边,正在那儿拼命地给车胎打气。 “上什么地方去呀?”我问着。珍妮迅速抬起头来,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掠掠。她已经十七八岁了,长得很清秀,尤其那一对大眼睛。不过,她的容貌却正受着强风、烈日与沼野孤寂的折磨而损蚀。 “我要上村里去,”她偷望厨房里一眼,“我要去买一瓶金利牌黑啤酒给爸爸。” “上村里去买金利?那是好远的路呀!至少有两英里呢!去得下山,回来又得上山的。跑这么一趟长路就为了买一瓶金利么?” “嗯,只能买一瓶。”她仍是低声说着,一边点数手里的一个六便士与另外一些铜钱,“为了母牛生小牛,爸爸昨夜忙了一整夜,他太累了!我去村里来回不用多久,今夜吃晚饭爸爸就有一瓶金利黑啤酒。这种酒是他最喜欢的。”她诚挚地仰头瞧我,“我不让他知道是去买酒,到时候让他惊喜一下。” 就在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父亲仍是那么半仰在厨房椅子上,转头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地望着她。我瞧见那是一张崇高的父爱的脸,而且在眼睛里充满了晴朗与祥和。 珍妮望着她父亲一会儿,一对蛾眉底下的眼睛里闪动着秘密的快乐。然后她迅速跨上脚踏车,开始朝那下山的陡径踏去。 我把我的车子以二挡慢速度跟随在她后头,车轮在崎岖石头上蹦跳着,放眼向前茫视,我脑子里涌起了思潮。这两家的情形太不相同了!一个是在那河边的富裕家庭,那泰文纳的妻子与女儿;一个是在这山顶上的贫穷农户,这丁蒙的一家。那泰文纳身上衣着漂亮,两手保养得洁白细腻,家里还有那么多的名画,那么多的古钟作玩赏;而丁蒙则是一身褴褛,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这不毛的山顶上,为着生活而折磨自己。 这两家的女儿更是有天壤之别。泰文纳的女儿娇娘,总以轻蔑的眼色望着父亲。而丁蒙的女儿珍妮,则在眼里洋溢着一片纯孝! 我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两家女儿的不同,谁由生活里获益最多。我久久想不出答案。等到我由崎岖难行的山路下来,到了平坦而光滑的柏油路面时,我才恍然大悟到一句古训: 只有寒门才能出孝子! 失败的电影院约会 屈生打开一大包药,里边是一瓶一瓶殷红的药液,这是我们对付动物疾病的最后防线。它的英文简称是UCM,全名该是“家畜万宝灵药”,在标贴上就印着这么几个黑体大字,下面有几行小字说明这种药,对于家畜的咳嗽、受寒、腹泻、喉炎、乳热、肺炎、疔疽以及肿胀等都有奇效。最后加上一句以增强使用者信心似的:“保证必能解除痛苦。”这种标贴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常见了,因而我对它只有半信半疑。 由于这种药带红宝石的深红色,而且闻起来有强烈的樟脑与氨水的气味,使得农民们莫不深信不疑地说:“哟!这种药好厉害呀!”所以,如果它实际上没有作用的话,那也太可惜了!何况我们可以用的特效药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往往也被迫来使用这UCM。如果我和西格在诊察日记上写着:“诊一头牛。处方:一瓶UCM。”那是80%由于我们对于那头牛究竟是什么毛病,还没摸清楚的缘故。 装这种药的瓶子高高的,样子十分好看。买来的时候,瓶子都装在白色大纸盒里。这比起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抗生素等一片谦虚的面孔可吸引人多了。 屈生正把这些UCM由茶柜里取出来,在药架子上一长列地给排好。看见我进去,他放下工作,就在茶柜上坐下来,取出香烟,点了一支,猛吸一口,然后睁大眼睛瞧我:“今晚你是准备带海伦去看电影吗?” 在他的逼视之下,我不觉有点不安。把一衣袋的空瓶子倒进废物篮,我回答:“是的。大约一小时之内我就要走了。” “嗯!”他眯着眼睛瞧那缓缓吐出的烟圈,“原来如此。” “那么,你又何必这个样子呢?”我抗辩着,“带她去看电影,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不!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吉米!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很健全的追求方式。” “可是,你分明认为我不该带她去看电影。” “我绝没这么说。相反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个美满的观赏电影的过程。不过……”他抓着头,“我起先以为你们会找个比较更……呃……更富有冒险进取的什么。” 我苦笑着:“上一回,我试过雷列斯顿大饭店,是么?屈生!我不是在埋怨你,你当时建议原是一番好意的。但是你知道结果我搞得一团糟。今夜我不愿意再出任何差错。我希望进行得平平安安的。” “你要到广场那儿去看电影,我不跟你争辩。”屈生说,“你没办法找到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等到我在西格这个又大又透冷风的浴室里,一边发抖一边洗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想到屈生是对的。我带海伦去看电影,是个懦夫的做法,是由现实里退缩,缩进我希望在黑暗而又安全易获得与海伦共聚的机会。洗完了澡,我把毛巾包住全身借以保持温暖之际,透过窗外紫藤望那黑暗的庭园,我心里又感到安慰的是:今夜总算是个从头再开始的机会;哪怕这只是个小机会,我也不能再掉以轻心。 走出西格的屋子,沿街望过去看到头一家商店的灯光在黑暗里向我招手。我觉得我的心突然一升,好像由附近山上吹下来的风,拂过我身边,带来一阵芳香,告诉我说冬天已经过去了。虽然天气还是很冷——此地总要到了5月才开始暖和,但是希望已在前头,那风和日暖的春天已有了消息! 那一间电影院很容易错过,我必须注意瞧。它挤在比克铁器店与浩华化工原料店之间。它的建筑毫不雄伟,而大门也不比一般面店更宽大。但是,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当我车子驶近的时候,那儿大门前一片漆黑。我算了一下时间饶有余裕,至少还有十来分钟才会开映,为何这么漆黑而且没有人影? 我没敢告诉屈生,我的谨慎态度迫使我不得不跟海伦约定在电影院门口相见。因为我对我这辆老爷车常常怀疑它会准时到达什么地点,而且也为了怕车子中途会出毛病,故而不打算到她家去接她。 “我们在电影院门前碰面。”天呐!这实在是太不高明,是么?我回忆起少年时代,真正第一次跟女孩子的约会。那时我才14岁。为了那一次约会,我把仅有的一个银币(合二先令六便士),交给狠心的电车售票员找换一个便士的车资。售票员认为我不该用这么大的银币来跟他找麻烦,因此,他为了泄愤,故意在皮包里翻了半天,给我找的钱全是半便士的小铜钱!所以当我在电影院前排队走到了售票口的时候,在我那位小女朋友以及其他等候买票的人一个个瞪着眼瞧的情形之下,我以一大把小铜钱数给售票口来买一先令一张的电影票。那一次的出洋相给了我很大的刺激。这一道创疤迫使我等待了四年之后,才敢再跟女孩子约会。 这一幕惨兮兮的往事突然在我脑海里中断,因为我已经看见海伦由市场那边绕路过来了。她微笑着向我挥手,那样子十分高兴。好像被请到德禄镇广场来,是一个女孩所祈求的最了不起的招待似的。等她走到了我跟前,她的两颊微红,眼睛尤其发亮。 好了,一切都突然好转了!我感到无比欣慰地认为今夜不至于再有什么枝节横生,我俩一定会观赏得很愉快的。我们相互说了声你好之后,她告诉我那只脱臼的狗已经到处跑跳,丝毫没有跛脚的现象了。这个消息在我欣喜的巨浪之上更加了个高潮。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电影院门口空无一人。 “奇怪!为什么没有人买票呀?”我说,“差不多都到了开映的时候了。难道电影院今晚不开放?” “也许是不开放的。”海伦说,“这个电影院夜夜都放映电影,只除了星期日晚上,今天正是星期日。不过,那边的一些人不也都在等着么?” 我转过头望向四周,看不见有人排队买票。只有一小群的人四散站着,其中有些是一对对的,大多数都是中年人。另外一些是小孩子,他们在人行道上打滚,开玩笑互扭着。似乎没有人愁着买票的事。 他们的无忧无虑的确是有道理的。因为在电影放映前刚好两分钟,一个穿橡皮雨衣的人,低着头,拼命地踩着脚踏车,一个急转弯车子几乎要倒地冲到电影院门前,才吱吱连声地紧急刹车。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去扭开一个电灯开关,我们头上的霓虹灯一闪一灭了几次,终于不再亮了。这人提起脚跟,用拳头把开关敲了一阵,霓虹灯才又亮起来。于是他脱去雨衣,露出一身晚礼服,我们才知道这位电影院的经理先生现在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由哪儿钻出一位胖女人,由后面挤进售票房里去。现在真的是要卖票了。 我们开始列队而入。小孩子们交了九便士一张票钱抢先掀开门帘,挤了进去。我们成人们有礼貌地挨次付了一先令六便士,向楼座进发。那位经理早已挺着晚礼服与胸前雪亮的白衬衫,在对我们微笑鞠躬着。 走完了上楼的楼梯,我们停住,等候前面的人在墙上所钉的钉子处挂上大衣。我看到铁匠的女儿麦姬在那边收票,不禁有点出乎意外。她看到我也大感兴趣,一脸痴笑地先盯着海伦看,然后又用手肘暗中扎我的肋骨。终于她掀起门帘让我们先走进去。 立即使我感觉到的,是那一阵阵闷热!大约这电影院老板为了怕观众受冷而装了暖气的缘故,要不是那闷热把沙发座位的臭味也都蒸散出来,我们一定会误以为是掉在热带森林里来了!麦姬收票还兼带位,她领着我跟海伦到了我们的座号上。我坐下来才发觉座位与座位之间是没有靠手的。 “这是情侣席!”麦姬冲口而出,立即掩嘴逃掉了。 电灯还亮着没熄掉,我翘首四望,这楼座里稀稀疏疏的一共才坐了十一二个人。两边墙上有许多简陋的图画,大家就这样默坐着等候开映。银幕旁边墙上挂了一只钟,长短针指在4点20分上面,显然停摆已久。 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跟海伦一起坐着也不坏。只除了不时有着窒息的感觉,仿佛在水盆底下的金鱼那样急忙升到水面,张口要吸些空气。 正在这时候,有一位小个子的男人,带着太太坐在我们前面座位上。那男的缓缓转头来,他一脸憔悴,撅着嘴巴,以一副挑战的眼色向我们一直瞧着。我跟他沉默地对望了好久,他才开口说话。 “它死了,那只母的。”他说。 一阵冷飕飕的恐怖穿过我脑子:“死了?” “是的,它——死——了!”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语音中带着悲哀,也带着愤恨的满足,两眼仍然盯住了我。 我容忍了几下才说:“喔,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他悲哀地点点头,仍然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希望我多说几句。终于见到我没有再说什么,他才很不情愿地转回去坐好。 我毫无办法地望着他那顽固的背部,望着那狭窄而高耸的肩膀撑在厚大衣里面。天老爷!这人到底是谁呀?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孔,他一定是我们诊所的一位顾客。那么,他说的是什么东西死了?是一头母牛?一只母羊?还是一头母猪?我拼命去回忆过去几周来所看过的病家,然而这个人的面孔一家也拼不进去。 海伦带着询问的眼光瞧我。我不得不扮个著名人物的微笑回答她。缠住我的这个谜暂时不再骚扰我,我也正开始对海伦说些什么,而前面那个人故意而且具有威胁性地又转回头来,再一度以敌对的眼色盯住我。 他说:“我到现在还不认为是它的胃有什么毛病。” “你不相信,啊?” “不!年轻人!我不相信。”由我脸上收回眼光,他又极不情愿地转过头去了。 这第二次的攻击是很短暂的,因为电灯立刻熄灭了,同时扩音器里爆起一阵刺耳的声音,开始放新闻片了。这一套扩大器,就跟这里的暖气一样,一定是专门设计了供给千万人集合之需,就像时常作音乐演奏或是群众示威所用的伦敦阿尔特大会堂那样的场面一般。在这样的烦扰之下,我不由得更缩进椅子后部。又由于这些新闻片内容都是两三个礼拜以前的旧闻,因此我索性闭上眼睛,尽力去想前面那个家伙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农场的。 我通常有这种毛病,往往记不起一个人,如果他走出了他经常所处的环境之外而让我遇上。有一次我把这种情形跟西格谈起。西格迅速回答说:“那很容易解决,吉米!你只要问他,他的姓名是怎样拼的。那样你就掩饰过去了。” 我曾经如法炮制过一次。对方自然也是个农民,他大感惊异地瞧着我,嘴里回答说:“我的姓名你不会拼吗?那是S—M—I一T一H。”(史密斯是个最普通的姓氏,而且是人人会拼的。)然后迅速一转身走了。所以,我以后就不敢再用西格所说的办法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眼一再研究这人的背影,而心里拼命去回忆。等到新闻片以沙哑而聒耳的音乐结束,我已经追想到三个礼拜以前的顾客而没有一点线索。 扩音器经过可喜的短暂休息,然后再度聒噪起来,正片上映了。内容描述的是个缠绵的爱情故事。我不记得片名是什么,只记得片子里很多拥抱接吻的镜头。这本来是没什么的;可是楼下的小孩子们,每当银幕上接一次吻,他们就跟着做出一长声的“吁——”的一声,甚至有的哇哇大叫起来。 更糟的是,电影院里愈来愈热。我把上衣扣子解开,衬衫的领口也开放,却仍阻止不了开始感觉到头昏眼花。可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仍然穿着厚大衣,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热。放映中有一两次断了片,大家呆呆地望着那空白的银幕,而楼下的小孩子们吹起怪口哨,甚至砰砰乱跺脚。 那个收票兼带位的麦姬站在门帘的阴影里,仍然好奇地望着我与海伦。随时我转头望麦姬,总看到她那一双媚眼仿佛在说:“我知道了!”可是当电影放映了一半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忽然被门外的小骚动所吸引,接着她被挤开,而进来了一个魁梧汉子。我难以置信地认出这人就是柯柏警官,上次我在大罗溪曾经体验过他同情开酒馆的人,让他们半夜以后走后门营业。通常下午时光他都消磨在当地酒吧的后面房间里,而今夜他可能是在辛苦工作之后,来这里散散心。 使我泄气的是他进来以后,竟然寻座位寻到我们这一排来。他先经过海伦面前,挤过海伦膝盖,而后把他的庞大身躯坐到我左边的椅子上来。幸好座位没有靠手间隔,他坐得比较离开一些。但他显然感觉到坐得不够舒服,因而不时转动着,在黑暗里他不停地喘气、哼鼻子、发嘶撕声,好像那儿是一大堆的肥猪在窝里。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舒服的姿势,打了一声大嗝,然后垂头打起吨来。 实际上,柯柏警官替这一部缠绵的爱情故事片敲起了丧钟。他的鼾声在我耳边起了回响,浓重的啤酒气味钻进我鼻孔,使我无法欣赏半点情节。 终于这第一部片子映完了,电灯复明。我担心海伦今夜看得很不舒服。我早已注意到,眼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消逝,她的嘴唇不时牵动着,眉间更不时起皱,不知道她是否心里在生气。正好这时麦姬又兼做休息时间的贩卖食品者,一只长盘子挂在她面前,停在我身边。我买了两份巧克力冰淇淋。麦姬始终凝视着我跟海伦。 我才咬了一口冰淇淋,在我前面的那人扭动了一下,又转头来了。他那带着伤感的两眼比先前更冰冷。 “你从开始就该知道,”他说,“你是搞错了方向。” “真的吗?” “我养牲畜已经五十多年了。如果是胃有毛病,它们绝不会是那样的。” “是吗?你也许对。” 那人更加变本加厉,站起来扭过上身。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他要爬过来揪住我了。幸好他只是伸出一只食指指着我:“最重要的一点,牲畜如果是胃坏了,它的粪便就会硬得不得了。” “唔?” “你回想看,当时它拉的粪便是软的,很软很软的。” “喔,是的,是的,一点不错。”我迅速回答着,同时瞟了海伦一眼,心里想这样不就结了?我需要结束这种无聊的交谈,全部认错不就没事了? 那人嗤之以鼻,然后转回身去。就像导演在指挥拍摄一样,电灯适时再度熄灭,扩音器的噪音又起,第二部片子开始上映了。 我仰靠在椅上等待欣赏。可是,忽然我觉得不对劲!片头怎会播出美国西部片的音乐来?果然,那银幕上闪现了片名:“威镇亚利桑那”。 我转过头问海伦:“怎么搞的?广告上不是说要放映苏格兰的片子么?我们来这儿要看的就是那部片子呀!” “照说应该是的。”海伦顿了一顿,半笑地瞧着我,“但是我恐怕他们在放映的却不是那部片子了。实际上他们往往不公告就把片子换掉。观众似乎也不在乎。” 我疲惫地半躺在椅子里。真的倒霉运又来了!上回要带海伦去雷列斯顿跳舞,结果他们不举行舞会;这一次是约好要看的片子,结果他们又换了!我真的是专门搞这种事! “真抱歉!”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她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来了,我们就看看这西部片吧。也许这片子不错。” 可是,当这古老的西部片子噼噼啪啪一开始就演出那一套陈腔滥调的时候,我对它放弃了一切的希望。今夜又是白白浪费掉了!我毫不受感动地瞧着一群暴徒骑着马,乱哄哄地一共四次跑过同样的一块岩石,同时那些枪出其不意而无事自扰地“砰砰”发出震耳的枪声,倒把我吓了一跳,在我旁边酣睡的柯柏警官也被惊醒了。“喂,喂,喂!”他哼喝着把身子坐直,双臂乱挥差点打到我,我一个闪避撞着了海伦肩膀。在我转头就要跟海伦道歉时,却又看到海伦嘴唇一动、眉梢一皱……不过这一次她这种表情却把整个脸展成了笑容而不是发怒——她在黑暗里无声地笑着,无可奈何地笑着。 我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笑法,这好像她是早就想这么笑笑似的。银幕上的情节她不看了,身子向后一仰,头靠在椅背上,双腿向前直伸着,双臂松垂在两边。她是在等候着笑意成熟了,才转头向我,一边手按在我臂弯里。“这样吧。”她低声说,“下一次,我们干脆找个地方散散步算了!” 我定下了心。隔座的柯柏警官又睡着了,鼾声比先前更响,仿佛跟银幕上的枪声与咆吼比赛似的。对于前座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仍然想不出来,但我预感到他会跟我来个没完。银幕边的那只时钟,依然指在4点20分。麦姬也仍在那门边偷瞧着我们。而我已被这里边的暖气蒸得汗流浃背。 这完全不是我原先理想的情景。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海伦已经表示过,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的。 赛马场出丑 西格有个习惯,每当他在沉思的时候,总喜欢两眼茫然前视,而一只手拉着自己耳朵。现在他又这样弄着了。下拉耳朵的另一只手,则是在盘子里捏着面包。 我并不经常窥探我老板的沉思。何况今早我就要出去早诊。不过,我看他的脸容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动问:“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吗?”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睛里瞬间闪着光芒,最终他回到现实里。不再拉耳朵了,站立起来走向窗户,他呆望着外面空旷的街道。 “是这样的,吉米!事实上我正要你给我一个建议。那是今早我收到的这封信。”他有些着急地搜索着自己衣袋,掏出手帕、温度计、烂钞票、出诊单……最后找到一个长形蓝色信封,“喏,你看看这封信!”我由信封里取出单张的信纸,迅速浏览一遍,抬头迷惘地望着他:“很抱歉,我看不出什么。这信上只说,蓝桑少将希望你在星期六跟他一起参加勃罗顿的赛马。这有什么问题呀?你不是很喜欢赛马么?” “对。不过,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西格说着又拉起耳朵来,“这是含有试验性质。蓝桑少将是西北区赛马协会的大牌,这一次要带个朋友一起,为了比赛的公正,准备在星期六来考察考察我。” 我一定是表现得太摸不着头脑了,因此他笑着说:“喔,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简单一点说好了。西北赛马协会正在想找个外科兽医来监察每次比赛的马匹。你知道本镇如果有赛马,本地兽医就得派一个去,以备遇到马儿受伤,可以即时医治。不过,他们要找的这个兽医可不是干这种工作的。这人是负责处理万一有欺骗的事什么的,例如给马儿吃什么刺激性的食物,使它能拼命地跑啦等等。所以,这个兽医跟一般不同,他必须是马科专家。据我风闻,他们有意找我来担任。所以这星期六之约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个。我了解蓝桑少将的为人,但他带来的朋友我可没有认识。他们的想法是把我弄到赛马场去,在那儿衡量衡量我的火候。” “你是说,如果你接受他们的聘请的话,就要关掉这个诊所么?”我问着,似乎有一阵冷气在我周身爬行。 “不,不。那至多是每星期花两三天到赛马场去。我甚至想两三天会不会仍觉得太多。” “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把咖啡喝干,推椅而起,“对于你这件事,我真的不适合提建议,因为我没有赛马的经验,我也没有这种兴趣。你可以自己作个决定。你不是常常谈到对于比赛的马所做的专精研究么?你不也是十分喜爱赛马场的环境么?” “你说得不错,吉米!我的确是兴趣很浓,而且有这种额外收入也是十分有益的。这也是兽医们实际所需要的——订立某种合约,取得经常性的收入,免得过分依赖农民们求诊,甚至还有欠账的。”他由窗前走回来,“总之,这星期六我得去勃罗顿一趟,看看事情究竟怎样。我要你跟我一道去。” “我也去?干么?” “这信里不是说欢迎我跟我的伙伴一道来的么?” “这是指女眷啊!无疑的他们都带着妻子的。” “这无所谓吉米!你就是我的‘伙伴’,我们一道去。停止一天半天工作,吃吃不花钱的饭,喝喝免费的酒,何乐而不为呢。让屈生守住家,独撑危局几个钟头是没有问题的。” 星期六将近中午时分,门铃大震,我去开门。沿通道走出去,透过大门的玻璃,我很容易看出那访客就是蓝桑少将。他那短而方的身材,一丛乌黑的胡子在上唇富有积极性地突出来。陪他一起来的是崔猛上校,高高个子,鹰钩鼻,有点驼背。这两人都有一种可以让人切身感觉得到的威严,自然是由于长期担任指挥工作的缘故。在他俩后面,低一层的石阶那儿,站立着两位妇人。 我打开了门,在这两位高级军官的威严目光之下,我不禁两肩抬平,两脚后跟一靠。 “找西格先生!”那位少将吼着,“我想他正在等我们。” 我退开一步,把门开大一些:“哦,是的!请进!” 两位太太先进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少将蓝桑太太,她身材矮胖,脸孔比她丈夫更凶。在她后面是上校崔猛太太,年纪轻而漂亮,穿的是保守的服饰。他们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有那位殿后的上校,以怀疑的眼光,瞪了我一下。 西格早就吩咐过由我担任递送雪梨酒。因此,他们一进了客厅,我就拿了圆形而有玻璃塞子的酒瓶,开始给他们倒酒。才倒了第二杯的一半,西格进来了。我一分神,把雪梨酒洒了一些在杯子外。西格这会儿打扮得可真神气。他那瘦骨架套在精细剪裁的斜纹骑服里,那长而露骨的面孔刚刚刮过,那一小撮浅褐色胡须也修剪得非常整齐,头上戴着崭新的常礼帽,一进来就把它取下。我放下酒瓶,引以为荣地瞧着他。在西格的家系里可能有过公爵或伯爵,但是,如果西格真的有的话,那这两位高级军官可就要登时矮了半截了。 那少将带着一副颇为巴结的神态,走向西格:“西格!我亲爱的朋友!你好吗?真高兴再看到你!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这位是崔猛太太,这位是崔猛上校。” 上校竟也扮出了笑脸。但我的注意力却在于两位太太的反应。蓝桑太太当西格巍临她身前的一刹那抬起头来,先前的凶脸消失了。我真不敢相信她那么强固的堡垒怎会在对方头一声枪响就倒塌了!此刻她脸上的生硬的线条既已软融,笑意自然流露着,这就像常人的亲爱妻子了。 崔猛上校的太太,反应跟少将太太不同,但也仍有其戏剧性。当西格的眼睛扫向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朵花突然萎谢了。她脸上肌肉痉挛一下,仿佛发生了敏锐的疼痛。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但当西格回身转向那两位男人时,这位上校太太饥渴似的紧望着西格的后背。 我气得狠狠地倒酒到杯里去。又是这种老戏重演了!我来当佣人,而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神气十足地招呼客人,实在是不公平! 喝过了雪梨酒,西格请大家上他的柔佛牌新车。这辆车子自从上次被屈生撞坏车门之后,已经全部钣金、喷漆,并且内部装修过,里外焕然一新。更加上今早经屈生加意洗刷,光亮得像一面镜子。西格坐进驾驶区,伸手拍拍他弟弟屈生表示慰劳他的辛劳,然后开动了车子。我不禁更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我半蹲地坐在可以折叠的小座位里,面对后座的两位正襟危坐的高级军官;而坐在这两人当中的崔猛太太,仍凝望着西格的后脑勺。 我们是在赛马场里吃午饭的。西格毫不客气地享受着熏鲑鱼、冻鸡与香槟酒。无疑的他在这一餐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跟这两位军官畅谈马经,同时对这两人的太太献了殷勤。那位凶脸的蓝桑太太,当西格给她指点座位卡的时候,一直就对西格痴笑着。这非常明显的,如果西格想要争取的这个新职位,今天是系于他的风度与做人的话,这时举行投票的人该看看他在家里的实际情形。 吃过午餐,我们下去到赛马场,去看那第一场比赛。赛马场里群众拥挤,赌马的商贩在高声呼喊,漂亮的马匹在场外试跑着。西格周旋在人群之间,有时更跟那些骑师与驯马师闲谈,评鉴评鉴马匹。由于他喝够了香槟,他的鉴别力更敏锐了。总之,他的姿态正表现出他是深知今日是他走向成功的日子的那种人! 马场兽医马尼威也加入我们一起看第一场比赛。西格很熟悉这个人。彼此正在闲谈着,而第一场已跑完,场中却吊起一面牌子“有请兽医”,同时有一个人匆匆向马尼威跑来:“有匹马在最后弯道里滑倒,躺在地上好像一直爬不起来。” 马尼威立即奔向他的车子,那是早就停在栏杆边以备万一的。他一面跑一面转头来问我们:“你们两位要不要一起来?”西格向蓝桑少将等一干人作个探询式的一望,他们都庄严地点头赞同他离席。于是我与西格奔向马尼威的车子。 几秒钟之后,车子已进入跑道,越过草地,向最后弯角疾驶。马尼威一边紧握着驾驶盘,一边在说:“希望不是骨折。我最怕的是把一匹马由于无法接骨而给活活射杀!” 我们到了现场,情形很不乐观。这匹一身光润的马侧卧在地上,除了胸脯的起伏以外没有任何动作。骑师蹬在马头附近,他自己脸上也由于摔下马而流着血。“你看是什么毛病呀?医师!”骑师说,“是不是腿骨断了?” “我看了才会知道。”马尼威说着,开始摸它的四肢,摸过每一只骨头,还小心地弯动一下它的蹄、踝、膝、肩等各处关节,“都没有呀,一定不是骨折。”最后他忽然指着马头,“瞧它的眼睛!” 我们这一瞧,果然这匹马的眼睛呆滞而显出有点眼球震颤的现象。 “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么?”西格问。 “是的。它头撞上了。”马尼威站起来,高兴地说,“来,我们把它推得站起来。我想稍微助它一点力气它就能站了。” 旁观的人很多,大家七手八脚,先把马儿扶成前脚往前撑、胸部抵地的姿势,几分钟之后它就挣扎着站起来,虽然仍有些摇晃,但已能站得住了。于是就由马童把它带走。 马尼威笑着说:“嗯,不错,毕竟是一匹好马。我想它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西格正要回答什么,忽然听见跑道栏杆外有人在喊:“嗨,嗨,过来一下!”我放眼一瞧,一个红面孔而身体强壮的人正向我们急切招手。我们走过去。西格对这个人的面孔似乎特别有兴趣,以十分认真的态度去瞧这张带笑的胖脸,几绺乌黑的头发覆在前额上。西格兴奋地喊着:“天呐,是布南龙在这儿呀!吉米,来!见见我们的另一位同行,而且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呢!” 事实上,西格早已告诉我很多有关布南龙的旧事,讲得那么详尽,以至于我此刻跟布南龙握手就像已是多年旧友那样。以往每当我与西格有空的时候,就弄一瓶酒,我们对坐闲聊到了快天亮,谈的多半是陈年旧事,或是回忆那多姿多彩的人物。我记得西格说过,在大学里他如何努力用功,半数功课都远超过布南龙。后来西格毕业了,而布南龙还在三年级里挣扎着。据西格的说法,这个布南龙是不太肯振作的,不用功读书,不喜欢洗脸刮胡子,认为年轻的人不可能会有什么大成就的。但是布南龙也有他的突出之点,他像小孩子般天真淳朴,乐观愉快,而且对人极为热情。 此刻,在赛马场里,西格回头对马尼威喊着:“你回到看台替我向那几位朋友道个歉好不好?你就说我有个老友在这儿,我们稍微谈个——我说,谈个几分钟好吗?” 马尼威挥挥手,上车开回原先看台。我与西格钻过栏杆,西格双臂抓住布南龙:“快点!我们找个地方喝上两杯!” 旧友重逢 我们走进设在看台下面的长形而低矮的酒吧。我不禁有点奇怪,这儿虽然是看台底下,却是十分舒适,吃喝都是可以坐直的,而且供应的大都是馅饼与香肠卷。 西格挤向柜台,弄了三杯威士忌来。只有少数桌子空着。我们选了一张坐下来。隔邻一桌有个脸孔瘦削的人,低头在阅读一本杂志,一边猛撕着猪肉馅饼,一边牛饮着一品脱啤酒。 “嗯,小老弟!”西格对布南龙说,“过去这六年来你搞了些什么?” “这……让我想想。”布南龙心不在焉地喝下一口威士忌,“你离开学校之后不久,我进入毕业考了。我念得究竟还不算坏啊!有两科一考就通过,然后外科手术方面搞得有点啰嗦,但在四年前我终于投身兽医界。由那时候起我跑过好多地方,北部、南部,甚至在爱尔兰也待了六个月。我一直想找个地方能给我活得下去的薪水。像这样周薪三四镑的玩意儿是养不活一家人的。” “一家人?你已经结过婚了?” “当然。你记得麦琪那个小丫头吗?我时常带到学校跳舞的那一个。我念大四那一年我们就结了婚。现在我已有了五个萝卜头,还有一个正在途中呢!” 西格几乎被威士忌呛住:“五个孩子?天老爷呀!布南龙!” “喔,这的确是很妙,西格!你一定奇怪我们怎能活得下去。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混过的。但我们一直都在每个难关到来前跳了过去,而且我们一直也都很愉快。我想我们现在就要好转了。几个月前我在汉司费尔挂上了牌子,干得还不错。每个月的家用也都能付清,事情就是这样。” “汉司费尔,啊?”西格说着,我脑子里浮现出那荒凉的西边城镇,散落着工厂烟囱。那是另一个约克郡。西格继续说,“我想,你诊治的多半是小动物吧?” “是的。我的每日面包几乎全由鉴别猫儿而来。我替那些屠宰废动物的商人鉴别哪些猫是雄猫,那些是雌猫。当地的人应该感谢我,由于我鉴别的结果,当地的雌猫就能在街上行走而不致再受欺侮了。”西格大笑。这儿只有一个女侍应生,正好此时由我们桌边匆匆走过,西格轻轻拉住她的胳臂。她皱眉转身正要发嗔,但是看清楚西格这么一副派头,急忙改了笑脸:“有什么事?先生!” 西格一本正经地瞧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拉住她胳臂的手并没放,最终才沉静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肯帮忙,替我们拿三杯威士忌来。而且往后只要你看见我们杯子空,你就立刻给我们再斟上。你能这样做么?” “喔,当然可以,先生!”这位女侍应生已是四十来岁,但她脸上却因此发红得像个少女。 布南龙颤动着嘴巴,欲笑无声:“你这个老风流!真高兴看到你一点也没变!” “真的?那倒是很好,是不是?” “奇怪的是我认为你并不真的想要。” “想要?想要什么?” “喔,没什么。算了,我们的威士忌送来了。” 于是这两人谈着又谈着,而威士忌一杯复一杯地送了来。他们谈的既都是两人之间的私事,我没有插嘴,只坐着静听,把每隔一杯送来的满杯威士忌,不带强迫性地推向布南龙。布南龙不在乎地轻轻一举,杯里的酒就不见了。 等到西格说出他自己的进展时,我很惊奇这位布南龙一点也没有嫉妒的表情,而且极高兴地听着西格讲到业务的不断增加,讲到那愉快的屋子,也讲到所有的助理人员。西格跟我谈到布南龙的时候都说当时他是个胖子,但是不管布南龙如今过的日子是多么困难,而他的身体却的确是很肥胖的。我也听西格说过布南龙的这件“海军”大衣,自从念大学起,就是他的惟一御寒的外衣。在当时有这件大衣可能还算不错,但是如今却糟得很,由于布南龙的肥胖,接缝地方都撑得快爆了。 “布南龙!”西格一边摸弄着酒杯,“我相信你在汉司费尔会干得很好的。但是,万一有什么不行的,我希望你不要客气,尽管来找我。我在德禄镇实际上还混得不错,你知道。”他顿了顿,吞咽了一下,“你现在没什么问题吗?如果几镑的数额对你有帮助的话,我此刻身上就有。”布南龙仰头把至少是第十杯的双倍分量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和蔼地瞧着老朋友:“你真是个普度众生的好人,西格!但是我并不需要钱。我说过,我们每月都能付清账单,而且我们会好转的。当然,我还是很感激你的好意,你对我常常都是这么好!你是个奇异的好人,但你对我非常友爱!” “你说我‘奇异’?”西格对这两字感到兴趣。 “哦,不,不是‘奇异’,这个字眼用错了。该是‘很特别’,你特别极了!” “‘特别’?”西格仍在追问着,一边把威士忌吞下去就像好久没尝过什么东西了,“我相信你还是错了,布南龙!” “别为了这些字眼伤脑筋!”布南龙伸手过去要在西格肩膀上捶一捶,但由于判断力的偏差,却把西格的帽子由头上给扫落地上去。帽子滚向隔桌那个人的脚边。 早先我就注意到隔桌那个人曾一度匆匆走出去,一会儿又慢吞吞地回来,重新开始看那本杂志,同时继续他的吃喝。这会儿帽子滚到他脚边,他低头瞧着。由于吞下了太多啤酒与囫囵的猪肉馅饼,他的脸显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此刻他疼挛性地提起一脚,朝那帽子一踢,马上脸色开霁,似乎心里觉得好过多了。 被踢得凹了进去的那顶帽子,在空中飞起,正巧旋向西格这边来。西格伸手接住,不慌不忙地重新在头上戴好。他不但不因帽子被踢而生气,而且显然觉得那人的反应相当准确。 终于我们都站起来了。我感到奇异的是竟然有点摇晃,四周东西也有点看不清楚。等到定了定神,更使我奇异的是这酒吧里的客人几乎全走空了。啤酒机已用布罩了起来,那位女侍应生正在到处收拾空酒杯。 “布南龙!”西格说,“我们这一次的会面,就到这儿结束。你不觉得我们在这儿已经闲扯了两个多钟头了么?” “喔,这两个多钟头使我痛快极了!比起在外面赌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送给赌马的人,要好得太多了!”布南龙站起来的时候也是有点醉,他的手扶着桌子,而且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 “还有一件事,”西格说,“我今天是陪几个朋友到这儿赛马场来的。他们必定奇怪我溜到那儿去了。所以,我希望你跟我一道去见见他们。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是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时,他们就会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们绕道回原先的看台去。蓝桑少将他们全都不见了。最后我们在停车场找到他们,四个人面无笑容地围着西格那部柔佛牌车子站着。停车场里的大多数车子都开走了。西格挺着那顶踢凹的帽子走上前,充满信心,认为他们必然原谅地说:“真抱歉我中途跑开了!正巧遇见了故人。现在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布南龙先生,是干兽医的同行,也是我非常要好的老友。” 那四个人没有表情地瞪着布南龙。布南龙的胖脸比先前更发红了,但仍透过微汗露出了笑意。我发现他的海军大衣扣子上下扣错了、领口处空着一只扣孔,而且整列的扣子也不成一条直线。这么歪歪扭扭的,这件大衣更显得奇形怪状。 蓝桑少将敷衍地点点头,崔猛上校露一下牙齿;两位太太看得一呆,转首他顾。 “喔,是的。”少将含糊地说着,“不过,我们在这儿已经等了好久,我们希望快点回去。”他嘴巴一撅,那一撮胡子更显得有点倒竖。 西格挥一挥手:“当然,当然,那是一定的。我们马上走。”他转头对布南龙说,“好了,再见,小老弟!我们会再碰头的。我会打电话给你。” 说着西格伸手在衣袋里摸车子钥匙,起先是很从容的,越摸就越急。经过五次彻底探索之后,他停住了,闭起眼睛显然有点紧张地在苦思着。然后,好像他决定再来个系统的检查,把衣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利用车子的前盖作桌子。看到堆在那儿的东西越多,我越断定他的劫数终于难逃了! 问题不止是车子钥匙使我为他担心。他喝的威士忌比我多,由于他的酒意发得比我慢,而现在我瞧见他已开始有点摇晃了,头上的帽子也渐渐向前滑到眉梢,但他仍在另一衣袋里掏东西出来,像猫头鹰一样笨拙地在察看。 有个拿着长扫帚、推着小车的人缓缓经过西格身后,西格一把抓住他:“呃,我请你替我做件事,这儿是五先令,给你。” “可以,先生!”这人把钱收进衣袋,“你要我做的是什么事?” “找找我的汽车钥匙。” 这人开始在西格脚边俯瞧着:“我会尽力去找。是掉在这附近吗?” “不,我不晓得掉在哪儿。”西格茫然伸手乱指,“可能在跑道上的什么地方。” 那人脸上呆了一呆,然后转头望望那几英亩大的草场,那到处都是撕碎的入场券以及失效了的赌马卡片。终于他转身来突然对西格吃吃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掉头干自己的事去了。 我偷瞧一下那军官与太太。他们原是沉默地看西格在寻找,却没有一个人感到这种事很好玩。这时,少将首先发话:“天知道,西格!你到底找到没?如果是丢了,我们得赶快另想办法,可不能让太太们老在这儿站着呀!” 仍待在一旁未走的布南龙,轻咳一声,踉跄地上前,在西格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西格热情地搓着双手回答说:“布南龙!你真是太好了!你救了我的窘境。”于是他转向那四人,“现在不必发愁了,布南龙先生非常好意向我们提供了交通工具。他现在就去那边另外一个停车场,去把他的车子开过来。”说着西格打了胜仗似的指着那穿着海军大衣、摇摇晃晃走向停车场门道的布南龙。 这儿的谈话可不能冷下来。因此,西格尽量跟他们四个交谈,然而情形是十分吃力,没有人对他的诙谐有所反应。终于他看到少将脸上现出愤怒与怀疑的怒容时他停了谈话,原来布南龙已把车子驶来了,那只是一部小小的奥斯丁。由于前面驾驶座里坐着臃肿的布南龙而更显得全车的侏儒矮小。从车子栗色喷漆的锈烂,以及车门车窗的破裂情形看来,这部奥斯丁的车龄必是老得不得了。它的原有车篷早就解体了,代用的是自己手制的帆布罩,以数不清的绳子绑在歪七扭八的支柱上。 布南龙挣扎着钻出车来,打开车头的另一边车门,颇为得意地探头进去推动一堆布袋,那儿该是驾驶员身旁的一个座位,而现在只有这些布袋搁在底盘上。后座也没有座位,只有两只粗木板箱,上面贴着彩色标纸“美国最佳苹果”,半开的箱盖缝中看得见箱里的药瓶、听诊器、药粉、装注射针筒的盒子等等。 “我想……”布南龙说,“如果我们把这些布袋给放到后面箱子上去……” 蓝桑少将没等他说完立即发脾气:“哼,这是开什么玩笑?”少将面孔跟红砖那么红,脖子上青筋直冒,“西格!你是打算侮辱我的朋友跟太太们吗?你今天真的是该打马鞭子,西格!你真该挨马鞭子!” 正在这时候,西格那辆柔佛车忽然引擎暴鸣。原来那位上校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把引擎的发火线圈直接绕过开关给接上了,侥幸的是车门没有上锁,否则引擎虽然发动,人上不了车也是枉然。 现在是两位太太与上校坐后座,我仍是坐那小座位。少将现在已经控制住脾气。他对西格命令着:“你坐进来,我来开车。”那口吻就像斥责一个犯错的下士。 但是西格举手阻止他。“等一下!”他口齿不清地说,“挡风玻璃太脏了,我要替你擦一擦。” 两位太太沉默地瞧着西格摇摇晃晃绕向车后,在行李箱里翻查着。她们眼里已失去早先的可爱光芒。我不知道西格为什么要找这种麻烦来擦玻璃,也许是透过他的威士忌醉眼,认为自己必须重新振作起来,作为我们这一群中仍是有用的人才。 但是他的努力完全糟蹋了,因为他拿着在玻璃上揩擦的竞是一块脏腻得发黑的擦油布! 两星期之后,仍是在早餐桌上,西格在喝第三杯咖啡,一边在看报。忽然他对我嚷着:“嘿,这位一度曾是皇家陆军兽医团队上尉的夏伯兽医官,当上了西北区赛马协会的兽医监督了!我认识夏伯,是个好家伙,担任这个职务是再适合不过的!” 我望着他,预期他脸上有失望之色,可是,他半点也没有。 他仅仅放下咖啡杯,用餐巾抹一下嘴巴,满意地吁一口气:“你知道,吉米!每一件事都搞得很不错。那一天在赛马场上,布南龙似乎是天赐给我的救兵。我无意取得那个工作,因为在马场我发觉如果去干,一定会把我弄得惨兮兮的。走吧,小老弟!咱们上山应诊去!” 是否求婚 自从那一夜跟海伦一起去看电影之后,我似乎变成有习惯性地趁夜晚顺路去她家瞧瞧她。在我还没来得及知道事情的实际进展前,我习惯性的每晚在8点钟左右,两脚就自主自动地走进海伦的家。当然,我是尽力抑制自己,因为我不可能每晚都去。我的工作常常占住我的昼夜全部时间,同时太常去了也不适宜,而且不合礼节,何况那还有她的父亲海德生。 海伦的父亲不是一个个性非常鲜明的人。自从几年前海伦的母亲去世以后,他自我萎缩得很厉害。他原来精于畜牧,他的农场可以跟许多好农场相比,但他的大部分心思似乎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同时他还有点怪癖,每遇到事情有什么不顺遂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很久。可是遇到高兴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弄出不成调的哼声。这种哼声很有穿透性,我以往为了诊治牲畜到他的农场去,常常只要在那几幢农舍建筑物里,循声追寻,就能找到他。 当我最初几次去找海伦时,我相信她父亲并不特别注意我,认为我只不过是追求海伦的一群年轻人当中的一个而已。等到时间一久,我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似乎突然发现了我,开始注意我,而这种注意也就迅速加深而提高成为警觉了。我自然不能怪他,他是那么关心海伦,当然希望海伦所找到的是个足以匹配的对象。而在那儿追求的一群人当中,就已有了这么门当户对的一位,那就是年轻的李察。李察的父亲跟海伦的父亲是老朋友,拥有农场几乎一千英亩,家里有钱有势,李察又是个认真求上进的人,与我这位默默无闻的穷兽医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海伦的父亲如果在家,我的造访就造成了很不安的局面。我跟他时常由眼角里彼此偷望着。我要是正视他,他就转望别处。我得承认如果他正视着我时,我也会突然把眼光避开。 在他的本性上,我是很喜欢他的,因为他厚道而善良,很投合我的脾气。如果我们不是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但是,就现在事实来看,不说假话,他是在生我的气。这不是由于他要留着海伦不嫁,他不是个只替自己打算的人。何况他已有了个很好的替他管家的人,这人是他的姐姐露西,最近丧寡而来投奔他家。露西勇毅而干练,管理家务照顾海伦的两个小弟妹是绰绰有余的。海伦的父亲之所以对我不高兴,主要是由于他已经有了个很安乐的预测,预测他女儿有一天会嫁给他老朋友的儿子李察,而让他自己有个无忧无虑的后半生日子。更由于他有着顽强的固执脾气,他极端抗拒改选任何有前途的东床。 所以,每当我有机会把海伦带出去的时候,我总觉得松了一大口气,什么事都感到如意了。我们到什么小地方去跳跳舞啦,沿山中矿路散散步啦,或是她随着我的夜间出诊一起去瞧瞧啦等等。在德禄镇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好做,但是这儿没有过分的紧张,这儿会给你自我存在的温暖与满足,使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 要不是我跟西格谈起我与海伦的事,很可能我与海伦就这么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那是有一夜,像往常一样,就寝之前我与西格在屋里坐着,闲谈一些琐事。西格忽然拍膝大笑说: “今夜老弗斯特到这儿来付账款。他环顾一下这房间,笑着说:‘这是很美的小窝,西格先生!非常得美!’然后他又很机密似的对我说,‘只是你这个小窝该有个鸟儿的时候了,你知道。这儿该有个依人的鸟儿啊!’” 我听了也不禁笑起来:“西格!你是德禄镇最有资格当选的钻石王老五了!你大约也习惯于当老处男了吧?人们总是不断地来嘲笑你,直到你结了婚为止。” “咦?慢着!”他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我忽然想起来了!弗斯特这句话,不会是指我,反而可能指的是你呀!” “你怎么会这样说?” “嗯,想想看!你不是说过,有一夜你遇着了弗斯特,那是你跟海伦在他地界附近散步,是么?弗斯特这个人就是这样,他评论一件事,往往就凭那么一刹那的观感。所以,他认为是你该有鸟儿同巢的时候了,对么?” 我往椅背一靠,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说我要结婚?是会有这种日子的,但你能想象得到多遥远吗?可怜的弗斯特,太会凑热闹了!” 西格弯身向前:“你笑什么呀,吉米?弗斯特是对的,你是到该结婚的时候了!” “什么?”我怀疑地瞧着他,“你在扯什么?” “我说得很简单,我说你应该结婚,而且要快!” “算了,西格!你还在跟我开玩笑!” “我为什么跟你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的职业是刚开始不久,我又没有积蓄,我什么也没存,所以我从来没想到要结婚这么回事。” “你什么也没想到!嗯,告诉我,你是在追求海伦,有这回事么?” “这……我……我想……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西格安然往椅里一靠,两手的指尖合在一起,扮起法官的面孔:“好,好。你承认你是在追求那女孩子。现在让我们再往前一步。由我个人的观察,她是很动人的——事实上她在赶集日穿越街道时几乎使两方来车都停得排起长蛇阵来。众所周知,她聪明、脾气好,又很会煮菜。这几点你都同意么?” “当然啰!”我故意激怒他,“不过,你这是干吗?你扮演这一副神态就是个高级法院的法官嘛!” “我是正在确定我的观点,吉米!我的观点是:你似乎已经有了个理想中的妻子,可是你却什么行动也没有。实际上,你并没有太重视这件事。我希望你赶快停止这种闲混,让我们看到你的一些实际行动。”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提高了声调说,“我告诉过你,我必须有所成就。从另一方面说,至少我要有跟她更多的接触机会以后再说,我到她家里去才不过少数几个礼拜的事,你当然不会认为这么快就可以谈到结婚。此外,她的父亲可不见得喜欢我。” 西格把头歪向一边。当他脸上开始有些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时,我磨着牙表示愤怒。他说:“嗨,小老弟!你别生气。有些事为了你好我必须告诉你。谨慎固然是美德,但是在这件事上,你是太过谨慎了!你的性格里有个小缺点,而这小缺点却在多方面显示出来。举例说吧,在工作方面,对困难问题你是小心谨慎地去处理,但你往往有太多的顾虑。当你应该勇敢直前的时候,反而担心害怕地只进一步,然后再进一步。你一直以为前头有危险,其实什么危险也没有。所以,你必须学习怎样抓住机会,怎样鞭策自己上前。现在这件事情就是这样,你由于自己的怀疑,而把活动限制在极窄小的范围里去。” “事实上你是说我顽固、保守,是吗?” “别扯了,吉米!我并没有这么说。不过,既然我们在谈,有一件小事我顺便提一提。我知道你不会介意我说这件事的。等到你结婚之后,我想我不可能在业务方面得到你全力的协助了。坦白地说,这是因为你正在变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发怯,我敢说你已经到了不知道你自己正在做什么的程度了!” “你怎么会这样讲?我从来没听过你……” “请你听我讲完,吉米!我所说的话都是实在的。你正像梦游的人在走路一般,而且当我在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往往呆望着前面。小老弟!这只有一种疗法……” “而且是个非常简单的小疗法,是不是?”我高喊着,“我不需要钱,不需要房子,只要快活地高喊一声,就跳进了婚姻里。别的任何东西都不必顾虑了!” “瞧,你又来了!专门找难题!”他轻笑一声,十分同情地瞧着我,“你说没有钱,啊?我告诉你,就在这几日里,你会成为我的合伙人,你的名牌会挂在这个屋子外面栏杆那儿,因此你今后不必再为每日面包而发愁。至于你说的房子,你看看这个屋里哪一间房间有空,你尽可以在楼上找个你们的私人套房——我讲的这一些都只是小细节而已!” 我伸手在头发里错乱地抓着,我的头开始有点晕了:“你讲得好像太容易了。” “它‘是’容易呀!”西格由椅子里跳起来,“你明天丝毫不用迟疑地出去向海伦求婚,然后在这月底以前带她到教堂举行婚礼!”他伸着一只指头指着我,“学习向困难搏斗,吉米!丢掉你所有的犹豫观念。同时记得,”他握紧拳头在空中一击,“这是实干者的潮流,趁着浪潮前进!” “好了,好了!”我说着,疲乏地由椅里站起来,“你讲得很够了。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我要去睡了!” 西格善心的突然大爆发,使人在生活上起了根本的影响的,我不是第一个。他当场提出这种构想的时候,我认为是无稽的。但他的确替我播下了种子。到了第二天,这种子竟然发芽以至于开花。无疑,我后来仍在青年时代就已成为一个成长中的家庭的父亲,这一事实是拜他的催促所赐。因为当我把求婚的意思向海伦提起的时候,海伦答应了,她说她是要嫁给我的,所以我们就尽早选定日子。起先,海伦对于我的求婚很感到惊异,因为她对我的看法跟西格差不多,认为我至少要拖好几年才会提出这问题。 总之,在我有时间来把这件事想得更周到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发现我已经奇迹似的由嘲笑结婚,而转变为计划我们在西格屋里的洞房布置了。 这真是个喜气洋洋的时光,可比万里晴空,但天边却有一片乌云,而且这乌云却是有相当阻碍的!每当我跟海伦手牵着手在散步的时候,我的思考都在高空中,而海伦不断把我拉回到地上来。 她恳求似的瞧着我说:“你知道,吉米!你真的该跟我爸爸谈起。这是必须让他知道的时候了!” 求婚告捷 人们早就提醒过我,在乡下当兽医,是又脏又臭的工作。我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调节我自己去适应它。但仍有许多时候,我在这一方面的生活突然地扰乱了正常的一面,使人几乎不能支撑。就像此刻一样,虽然我洗了好久的澡,我身上仍闻得出那种臭味。 当我由蒸汽氤氲的热水里坐起来,闻闻我的手臂,那臭味还在。那是在汤姆农场里弄到的动物胞衣的恶臭,这恶臭成功地打倒了所有肥皂与消毒剂的作用,此刻仍像下午4点钟刚接生完毕的时候的臭味那么浓重那么厉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洗掉它,除了等待时间的消逝而自己消失。 但我不甘心就带着这种臭味上床。于是我眼巴巴地细看这浴室架子上的一排瓶子,我眼睛停止在何嫂的那很大一瓶紫红色的浴盐上。这种东西我以前没试过,所以我倒了一小把在我脚边附近的浴水里,那升起来的水蒸汽突然放出刺激性的美味,一时之间我的头有点发晕。但我定一下神,立即把那瓶浴盐再倒了大部分到热水里,然后躺下去浸泡着。 泡了很久很久,当那油一样的液体环绕在我周围的时候,我胜利地微笑着。现在即使那胞衣再恶臭些,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之下再顽留下去了。 那浴盐对我有点麻醉作用。我一躺上床,就有半睡的感觉,接下去有一段时间仿佛愉快地浮在空中,终于可喜的酣睡盖住了我。所以,当那床头电话铃声在我耳边猛响的时候,我心中感到的冒犯比以往更强烈。硬撑起眼睛望望时钟,才半夜1点15分。勉强拿起听筒,嘴里稀里糊涂地回应着。突然我整个清醒过来,因为我听出对方正是海伦父亲海德生的声音。他说那只名叫“冰糖”的母牛初次生产,情形很不对,问我能不能立刻去。 对于夜间的电话求诊,每每有生命开始的感觉。所以,当我的车灯扫过那无人的市场路上时,这种感觉又发生,仿佛我已回到原来的真我。那寂静无声的屋宇,那低垂的窗帘,那空旷的长街接连着无尽的乡道。这时候我往往都处在半休眠状态里,只维持着足够的神志去转动驾驶盘。不过入了夜我却是完全清醒着,心里充满了焦灼。这主要是因为这只名叫“冰糖”的母牛,它的身份特殊。 “冰糖”不是出售牛奶的乳牛,而是供海伦一家人自己饮用的。它是泽西种,生得娇小可爱,老海德生把它当做猫狗小宠物一般宠爱着。在海家所畜的牛群里,惟有“冰糖”是佳种。别的乳牛挤出牛奶都放进搅奶器里去,供大盘商来收购。“冰糖”的金黄色的乳汁则进入他们一家人每日早餐桌上的麦片粥里去,或是堆在葡萄酒蛋糕以及水果馅饼上面,再不就制成了使人沉醉的金黄色奶油。 除此以外,老海德生就单纯地爱着“冰糖”。他往往在去其他牛栏中的路途中,特地停在“冰糖”面前,嘴里轻哼着,在它背上抓抓痒,然后才走开。这很难怪他,连我也都希望每一头都像“冰糖”那样的好种,小个子、鹿眼睛、性情温和,你可以毫无困难地推它团团转,就是被它踢了一下也只像有爱意的一敲,比起荷兰牛踢得你青紫大不相同。 “冰糖”的生产,我希望不至于太棘手,因为我的行情在老海德生眼里并不太高。我也预计当我为他的心爱牲畜进行难产取牛婴的粗重工作时,他的反应绝不会很好的。不过,想到泽西种的乳牛生产通常都是很顺利的这一点,我又把心里的恐惧驱逐了出去。 老海德生是个有效率的农夫。当我一驶抵他的前院,就窥见那光亮的牛棚里放了两桶热水,正在蒸汽弥漫地等我。那半截门上放着一条毛巾。在牛棚里,服务海家已经很久的两个牧人史登与柏特,都正站在老海德生身旁听候着。“冰糖”躺在厚草堆上,样子颇为舒服,而且并没有扭痛,小牛头还没露到产门,只是“冰糖”有点呆滞的神色,看得出来是有毛病。 我一进牛棚就把半截门给关上:“你已经摸过产门内部么,海德生先生?” “我伸手进去过,没摸着东西。” “一点也没摸着么?” “一点也没有。它已经阵痛了几个小时,小牛还没出世,所以我伸手进去摸,却没摸到头或是脚,什么也没有。同时通道并不大,我才急了打电话给你。” 这样看起来是有点奇怪。我脱下外衣挂在旁边钉子上,接着解开衬衫全部纽扣。就在我剥下衬衫的同时,我看见老海德生皱起鼻子,那两个牧人也掀着鼻孔彼此奇怪地对望着。我知道这是由于何嫂的浴盐香味,原先覆盖在我衣服里面,这时一下子飞散出来,充满在牛棚内的空气里了。我匆匆去洗涤双臂,希望能把那香味洗掉,然而结果是更糟,因为那香味由我温热的皮肤里涌出来,掺和了“冰糖”身上的甜蜜香气,更加上干草,一股脑儿形成了更奇怪的味道。然而没有人说话。这几个人都不是那种开口不敬的人,免得使我难为情,因为那浴盐的香味分明是浓郁的女人所用的。这就难怪那两个牧人张大嘴向我呆望,而老海德生嘴角下弯地转眼去看那边的墙。 怀着畏缩的心,我在“冰糖”身边跪下来。顿时我的受窘心情被抛到九霄云外。“冰糖”的产道里果然是空的,产道后部缩小到了一处小开口,刚刚能容得我的手伸进去,终于我摸触到小牛的头与脚。我的心变得像铅一般沉重。这是子宫扭转而难产!今夜我不会轻易得到胜利了! 我跪坐在脚后跟上,转过头对老海德生说道:“它的子宫扭绞着,里边的小牛还是活的,只是生产不出来,连我的手都没办法整个伸进去。” “嗯,我早就想到是个奇症。”他揉着下巴,带着征询地问我,“那么,我们能怎么办?” “由我来抓住那小牛,你们想办法把母牛滚一个转身,把那扭绞给纠正过来。好在我们这儿人多。” “这样就一切行了?” 我吞咽了一下。这么做并不是顶有把握,有时行,有时不行,而且在这时我们还没有进步到可以实行腹部开刀的分娩手术。万一今夜失败了怎么办?告诉老海德生把它送给屠宰场吗?我急忙排开这种想法。 “不会有问题的。”我说着。我是不得不这么说着。接下去我叫柏特抓住它的两只前腿,史登管它的两只后腿,老海德生抱住牛头。我自己平扑在水泥地上,伸手进去握住小牛的双脚。 “好,开始滚转!”我喊着,他们三人合力把“冰糖”做了180度的逆时针方向翻身滚转,我紧紧抓住小牛双腿,没什么现象发生。 “请你们顺势再把它弄成伏卧。”我怀着热切的希望说。 柏特与史登熟练地把它四肢给放到胸腹下面,完成它的俯伏。它才伏好,我突然猛喊:“赶快转回来!我们弄错了方向!”那光滑的胞衣组织强韧地捆缠着我的手腕,几乎使我麻痹。我霎时大起恐慌,以为永远无法挽回了! 幸好他们三人动作快如闪电,几秒钟之内“冰糖”又恢复了最初侧卧姿势。我手腕上的缠捆压力全部放松。 我们又得从头再来过了!我咬紧牙关,再把小牛脚抓紧,“好!现在反个方向再滚转!” 这一次是采取顺时针方向,也是滚转180度。内部没有再生异常现象,我用全力抓牢小牛腿。这一次内部的阻力很大。稍微停歇几秒钟我喘了喘气,背上汗出如雨,那浴盐的香味散发得更浓。 “好,现在顺这方向再弄成俯伏!”我喊着,他们三人立即动手。 真像是奇迹一般,纠扭全部解开了!我的手伸在它宽大的子宫里了!小牛也开始向外面滑动输送着! “冰糖”似已立刻了解到情况完全改变,此刻它肚内第一次开命有了坚强的挺送力量,一阵又一阵。仿佛它深知我的胜利已在望,因而以最后一个深而长的推力,那头小牛全身毛茸茸而又湿漉漉地霎时落在我怀抱里! “天!真是奇迹!”老海德生自言自语着,一面抓了一把干草,来为小宝宝擦拭。 直是谢天谢地,我怀着感恩的心在热水桶里洗涤双臂。每次难产接生得到成功之后,我都会大大松一口气;而这次更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我不再在乎那浴盐的气味像个女子喷发的香水,我真的是心满意足了。 柏特与史登跟我道个晚安,回他们住处去睡。临走的时候,经过我身边,他们俩讥讽地对我做个最后的吸鼻闻香。老海德生还在慢条斯理地,一忽儿跟“冰糖”安慰几句,一忽儿又去揩擦那已经揩擦过好几次的小牛。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那小牛疼爱极了。真是难怪他,那小牛就像迪斯尼乐园里的造型,淡黄褐色的毛,大大的黑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它也是一头母牛。 老海德生现在把它抱起来,抱得像只可爱的狗,然后给轻轻放在它妈妈头部附近。“冰糖”伸鼻子朝着这小宝宝全身闻过,嘴里发出咕噜声,接着开始舔它。我暗瞧着老海德生,他站在那儿,两手背在后头,身子在摇动,显然正在欣赏这一幅舐犊情深的画面。我心里在想,他马上就要哼着了。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不成调子的哼声立即响起,这次比以往大声得多,像是快乐的赞曲。 我把长靴也穿上。这会儿正是个好时机跟他谈谈了。我紧张地先咳嗽一声,然后坚决地说:“海德生先生!”他半转过头来。我接下去,“我要娶你的女儿!”那哼声突然关掉,他由侧面而徐徐地转成正面向我。嘴里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不高兴地在向我搜索着。最终,他弯腰去把那水桶一桶一桶地倒掉水,他提着两水桶走向牛栏门。 “你最好到屋里来讲。”他说。 由于家里人都已就寝,那厨房里显得空洞洞的。我坐在空的火炉边一张高背椅上,老海德生放好水桶,挂起毛巾,在水盆里洗了洗双手,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向客厅。我听见他在墙架那边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等他再走进厨房里来,双手已端了个方盘,上面放了一瓶威士忌与两只酒杯。我细瞧之下,发现这一盘东西,已为我这简单的求婚仪式平添了几许隆重,因为那两只杯子是水晶玻璃制品,而那一瓶威士忌则是原封不动未曾开过的。 老海德生把方盘放在小餐桌上,再把小餐桌移近我们座位,然后他自己才在炉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没有人说话。我在等候那越来越拉长的沉默,而他则瞪视那威士忌的瓶盖,好像他从来没看见过这种东西一般。随后他缓缓地旋开那盖子,仿佛他害怕那盖子会突然弹到他脸上去。 终于,他开始斟酒了,以完全认真而精确的态度,低头不断地比较两边杯子,不让哪一边多斟了一些。最后他才提起盘子向着我。 我取了一杯,仍等候他发言。 他凝望着无火的壁炉,好一会儿,转移视线到壁炉上面挂的那一幅群牛戏水大油画。他的嘴努出来好像要吹口哨,显然立即改变了主意,不曾对我劝饮而竟自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可能喝得太急而引起了咳嗽,这又花了不少时间来等待那咳嗽平息。等到他的呼吸趋于正常,他坐直了身子,两眼盯住了我,同时清清喉咙。我感到有些紧张。 “嗯,好,”他说,“这两天气候太干燥了。” 我表示了同意。于是他以完全陌生而又怀着好奇的眼光,环视着厨房。环视完毕之后,又喝了一大口酒,扮个苦脸,闭上眼睛,摇了几下头,然后倾身向前:“告诉你,只要夜里下一场雨,情形就好得多了!”我表示下了雨情形无疑地会好些。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甚至比先前更长久的沉默。老海德生不停地饮酒,好像现在他对于这种威士忌已经喝得顺口了。我看得出这种酒对他也有放松的作用,他脸上绷紧的线条开始放松,他的眼睛也不再有那种追寻什么似的神色。 我们继续没有话说。老海德生再度为我俩斟酒,仍是衡量着两只杯子,使斟的酒一样多。对于这第二杯他自己先啜了一口,这才望着地上而以细小的声音在说:“吉米!我曾经有过一位好太太,她是一千人当中说不定还找不出一个的好太太!” 我登时张皇失措得几乎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喔,是的。”我喃喃地说,“这……喔,我早就听说过。” 他继续说下去,眼睛仍望着地下,声调里充满着怀念: “嗯,她是这儿几英里范围内最好的也最美的太太。”突然他朦胧地笑笑,“没有人认为她会有像我这样的丈夫,你知道。但是结果她还是有了我。”顿了一顿,他望到别处,“嗯,她有了我。” 接下去他就告诉我他太太的死亡经过。他说得很镇静,没有自怜的意味,但带着感激过去幸福的心情。我发现他跟他这一代的农民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因为他没有说他太太是个“好工人”。这个时代里的人们对于女人的评价,似乎主要的是以她的工作能力来衡量。当我刚来德禄镇的时候,我跟一个新丧妻的老人谈话,他挥泪说:“我的太太真是个好工人!”我当时听了很觉得诧异。 然而,老海德生只说他太太美丽,说她心地好,说他非常爱她。老海德生也谈到海伦,谈到海伦小时候所做的和所说的,以及海伦怎样处处像她妈妈。老海德生没问起我,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之所以谈这些事自始自终就是为了与我有关。同时,他会对我谈得这么无拘无束,似乎是一种预兆,显示我们之间的栏栅已经撤除。 实际上他也真的谈得太不约束自己了,因为此刻他已喝到第三杯威士忌了,而且杯里只剩下了一半的酒。据我所知,约克郡的人不大喝威士忌的。我曾经在一个酒吧里看见一个能喝十品脱啤酒的约克壮汉,才闻一闻那琥珀色的威士忌,就昏过去了。老海德生平时几乎不喝一滴这种酒。所以我渐渐开始替他担心。 但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因而只有让他快乐地边喝边谈下去。现在他又仰靠在椅背上了,完全放松着,陶醉在回味里,两眼茫视着我头顶上面什么地方。我相信他一时之间已经忘记了我还在那儿,因为当他良久之后眼睛放低下来而突然瞧见我的时候,他似乎一下子认不得是我在那儿了。等到他终于认出是我,也才记起他正是以主人的地位在招待我。不过,他伸手再去拿酒瓶之际,曾瞧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咦,已经凌晨4点钟了。我们谈得也够久了,照说是不值得再上床去睡。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小憩一两个钟头。”他把最后一杯威士忌喝光,霍然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四顾一下,然后头先朝下在“砰砰嘭嘭”声中跌倒下去。 我吓了一大跳,急忙冲上去想把跌在壁炉里的他扶起来。可是我的前冲是多余的,因为仅仅这么一两秒钟,他又跳起来,站得好好地,直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根本就没有跌倒一般。 “喔,我得走了。”我说,“谢谢你的招待!”我不需再多等一分钟,因为我知道要等他说“祝福你,孩子”这种话可太遥远了。不过,我觉得有点安心,事情进行得很不错。 我走向厨房门,老海德生还打算送我出去,但是他弄错了方向,跟我越走越离开,终于撞倒在一座橱柜边。当他由一列木餐盘下面张眼望我时,他脸上呈现出一片迷惑的神色。 我急忙回到他身边:“我扶你上楼去然后再走,海德生先生!”我认真地说着。我扶起他的胳臂,他没有反对。可是,在上楼途中他又软倒下去,要不是我紧抱着他的腰,他就要滚下楼去。这时他有点清醒:“谢谢你,孩子!”我跟他彼此笑笑,然后再继续登楼。 到了楼上,我一路搀着他到了他卧室门前,他站立了一会儿,好像要对我说什么,结果却只点了几下头,就进门去了。 我仍在门外等着,听听有没有碰撞的声音。可是,一会儿他像平时那样发出无调的哼声来了,我才放心下楼。 一切事真的进行得很顺利了! 蜜月 我们在度蜜月的时候,还兼替各处农场做牛群肺结核试验。结果这件事做得很成功。我所知道的一些人,他们在庆祝生命上的里程碑上花了一个月时间,在阳光灿烂的海上虚度,而仍然不认为在时间上是个无可挽回的损失。跟这些人相比,我们实在是够爱惜光阴的。海伦与我,共浴在生活的欢笑与职务的忠实执行里,而总共时间只花了一个礼拜。 事情之所以会作这样的决定,是由于那一天我跟西格共进早餐而起的。西格前夜为了医治一匹马儿的疝气,到了早餐的时候两眼还是红红的。他一边吃着早点,一边在拆阅信件。当他由一个公文封里抽出一卷厚厚的表格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老爷!你瞧瞧这些牛肺结核试验表!”他把皱巴巴的试验报告表在餐桌上按平,一边瞧着所附的要接受试验的农场名单,“这上面说,要我们在下个星期里把艾纳索山区的许多农场都试验完全,不得有误!这时间真是紧迫极了!”他瞧着我好一会儿,然后才说,“下个星期正是你的婚期,对不对?” 我在椅子里不安地转动着:“是的,正是我的婚假期间。” 西格由烤面包的小架子上取了一片土司,挑起一大堆牛油抹着,就像泥水匠在砌砖墙时发脾气那样:“嗯,这是无巧不成书,对不对?最近医务忙得要死,再加上这要到本镇的高山地区去做结核试验,而你的婚期又这么恰巧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你飘飘然地去度你们的蜜月,一点也不必担心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得忙上加忙,连命都不要了!”他咬了一口吐司,用力猛嚼着。 “我很抱歉,西格。”我说,“我并非有意使你这样为难。我没想到这两天医务会这么忙起来,更没想到牛试验的工作也会在这时候来凑热闹,而且紧急得要命!” 他停止咀嚼,伸着手指指着我:“这正是这样,吉米!正是由于你没有往前看的毛病。你就知道匆匆忙忙往前走而不肯多想一想。甚至像结婚这么一件大事,你也没有考虑一下它的后果。”他咳嗽了几下,因为在激动里有些面包跑进他气管里去了,“事实上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仓促要结婚。你还这么年轻,尽有时间来慢慢谈婚姻这种事。而且,你对于海伦实际上是毫无认识,你跟她经常相会只不过几个礼拜而已!” “可是,呃,你慢着,你说……” “你听我讲完,吉米!婚姻是你一生的大事,绝不能不经过长久而认真的考虑就这么一脚踩进去。为什么你偏偏订在下个礼拜结婚?等明年你再谈结婚的事就已经够快的了,你为什么不先订婚,然后享受长期间的缔结良缘的乐趣?结果你却这么匆匆忙忙地缠进去,而且一下子便打了个死结。你不知道打上结容易,要再解开那个结可就太难了么?” “噢,天老爷!这是怎么搞的,西格?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初就是你……” “你再听我说,吉米!你拼命赶着结婚真叫我头痛。可是,你要相信我,我是为你好,我希望你一切都是顺顺利利的,不管你是多么缺乏瞻前顾后的能力。同时,我必须提醒你,古语说得好:‘匆忙中结婚,闲暇时后悔。’你是知道的!” 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了,猛然由椅里跳了起来,捏拳在桌上重重一击,咆哮着对他: “天晓得,我的赶快结婚不是你最初提出的意见,哼?我原是要慢慢来的,可是你……” 西格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的话。他先是冷冷静静地,然后脸上泛起如同天使般纯洁的微笑:“好了,好了,好了,吉米!你又激动起来了!坐下来,把自己冷静一下。你可不必介意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你比我年轻,对你提出忠告是我的责任。你一点也没有做错什么,我认为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就是在你这般年纪里做事不先考虑考虑,开始行动之前一点也不用脑筋。这正是年轻人无远虑的通病啊!” 西格比我只大了六岁,却不费力地把知识渊博与经验丰富这两件东西像白胡子般挂了起来! 我用手捏着腿肉,抑制自己不要跟西格再斗嘴,更不必再指责他什么。因为他既不让我有反驳的机会,同时我心里也正在想,实在不好意思只顾跟海伦度蜜月,撇下西格一个人压在工作的沉重担子之下不管。我踱着方步到了窗前,望出去瞧见威尔老先生又像我经常瞧见的那样,把一袋马铃薯放在脚踏车把手上,用力把车子推到街上去。于是我转回身来面对西格,我竟然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是过去罕有的现象。于是我说: “西格!我可以到艾纳索山区去度蜜月,这一点我并不在意。何况那一带山区目前正是好玩的季节,我们就住在麦束旅社。所以,我可以在度蜜月中兼做牛结核试验工作。” 西格吃了一惊地瞧着我:“到艾纳索去度蜜月?而同时替我做牛结核试验?这太不可能了,这么一来,海伦会怎么说?” “海伦不会介意我作这样的安排的。她固然不能在医务方面帮什么,但她也可以替我填填表,做做记录。我们度蜜月本来就不曾有什么大计划的,这样我们乘车在途中旅游旅游也很有趣。海伦常常跟我说,我们要是能到麦束旅社去住几天一定很妙,因为那儿的酒馆很好。” 西格坚决地摇头:“不行,吉米!我不愿意听你这种计划。事实上你这样做会使我产生犯罪感。我会自己完成这些工作的。所以,算了,你忘了我方才所讲的那一些话吧!照你原先的计划,好好地去度你们的蜜月去!” “不,”我说,“我已经决定这样做,我真的高兴我这个新计划。”于是我迅速地把要试验的农场名单看了看,“我可以由最大的爱兰农场开始做起,在下星期二那一天内就能把所有其余更小的农场全部做完第一次注射。在下星期三我们行过婚礼后,再到那儿去做第二次注射,然后在星期四与星期五两天做最后的检查。照这个进度,我相信在星期六以前一定能全部完成任务。” 西格望着我,仿佛他是第一次才看见我那样。当然他还在反对,但我这一次特别要坚持照我的意思做。我把农业部的全部文件表格一起拿走,同时,开始计划我的蜜月新安排。 星期二中午12点,我自己一个人在艾纳索山区最大的一处农场——爱兰农场,把散处那儿几英里广的草坡上的牛群,全部都做了第一次的试验,而后接受亲切的农场主人艾先生招待午餐。艾先生坐在破桌子上端的主人席位上,面对我的是他的两个儿子31岁的杰克与17岁的罗比。这两人都是身体非常精壮的。整个上午我瞧着他俩忙着把分散在各地的牛又追又赶地捉住,来让我注射。他们那种奔走而毫无倦容的情形真叫我佩服。我更睁大眼睛亲眼瞧见老大杰克追赶一头溜跑的小母牛,一把抓住它的两只角,徐徐给按得快到了地上,来让我打进注射液。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真该是奥林匹克的入选人才,埋没在约克郡这些僻远山区里真是太可惜了。 艾先生的太太是个偷快而健谈的人。她常常喜欢跟我开玩笑,有时我不得不加意忍耐而不能生气。以前我到他们这场里来的时候,她每每开玩笑说我寻找女朋友是坐着慢车去慢慢地物色;而且思想落伍地认为我的对象最好是管家型能照顾我的。我知道她今天一定又会开我这样的玩笑。但我在等待机会使她惊奇,我心里是早有准备的。 现在艾太太在打开烤炉的门了,一阵烤火腿的香味立刻充满整个房里。当她在桌子上“砰”地放下来一块好大的烤火腿的时候,她带笑地瞧着我说: “喂,哈利先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说你关于找对象的笑话呀?你真是到了该找女孩子的时候啦!你知道我们常常关心你这件事,而你总是满不在乎的。”她吃吃地笑着,匆匆返身又去灶台那边拿一碗薯泥。 我不答话,一直等到她回餐桌这边来了,这时我才扔下一颗炸弹:“呃,事实是这样的,艾太太!”我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决定接受你的忠告,明天我就结婚!” 正舀了薯泥要往我盘子里装的艾太太,竟然让那大匙子停在空中:“明天结婚?”她果然吃了一惊地呆望着我。 “一点不错。”我回答,“我想你听了一定大为高兴!” “可是……可是……你不是星期四跟星期五这两天都要在这儿的么?” “当然,当然。我必须来完成那结核试验,是不是?星期四我会带我的新娘子一起回到这儿来,那时我会给你介绍介绍的。” 他们突然都沉默着了。那两个年轻儿子干瞧着我,艾先生停止了咀嚼火腿而对我发呆。艾太太则对我怔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哈哈大笑:“喔,别来这一套,我不会相信的!你真会跟我开玩笑!如果你真的是明天结婚的话,怎会在这种时候跑到我们这深山里来,而且星期四五正是你赶着蜜月都来不及的时候呢!” “艾太太!”我严肃地说,“我不会把婚姻大事这样开玩笑的。我再说一遍,明天就是我行婚礼的日子,到了星期四我就会带我的新娘子一道到这儿来看你。” 她完全泄了气似的,拼命在我盘子里添加食物,而大家仍都默无一语。但我知道艾太太是在心里发闷,她不断地抬眼看我,因为她极想再问几声我是否在开玩笑,却由于我的态度而不敢再多问。那两个儿子也是满腹疑云的样子,不知道我葫芦里到底卖的是真药还是假药。只有平素沉静的艾先生埋头在吃着,即使我明天要去抢银行,他也是会相信的。 就这样大家一直沉默着。到了我要走的时候,艾太太按住我的手臂:“你所说的结婚那些事,不会是真的,是不是?”她的面孔带着不服气的表情。 我上了车,由窗口嚷出去:“再见了!谢谢你们!星期四我一定跟我太太一道来!” 我不大记得婚礼的情形。总之那是一个“平静的行动”。我只记得我急着整个过程越快越好。我脑子里印象最深刻的是西格,在教堂里他就站在我后面,仪式进行中他有规律地一声又一声地哼着“阿门”,这是我所听过的惟一回应得最好的一个人。 等到我可以跟海伦一起上车开走时,我难以置信地感到松了一口长气。车子经过西格的诊所门前,海伦抓住我手臂,兴奋地喊着:“瞧呀!瞧那门前栏杆上的牌子!” 西格的铜牌平常总是有点歪歪地单独挂在那儿,现在在他的铜牌下面,又挂了一面崭新的、最流行的人造橡胶牌子,黑衬底,白色凸字,非常明显的几个字:“兽医外科,吉米·哈利”。这牌子挂得十分端正。 我回顾街上,想瞧瞧西格是否在那儿。不过我们已经跟他道过别,关于挂牌子的事只好以后回来再向他道谢了。因此我们驶离了镇区,我心里感到非常的荣耀,因为那牌子正说明了我是西格的合伙人而不再是雇用的医生。也就是说,我在这兽医世界上已经有了个真正的立足点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事实上,我与海伦都有点高兴得昏沉沉的。 我们在乡野行驶了好几个钟头。兴尽时我们便下车散散步,毫无时间的拘束。大约到了夜晚9点左右,天空完全黑暗了,我们才知道绕得太远了。因此,我们不得不在高原上面的冷僻沼泽区绕了十来英里的路,才由一条又陡又狭的路下来,进入艾纳索山区。麦束旅社是在村里惟一长街的不太显眼的一段。它是一座由灰色石块筑成的,前门没有灯。当我们走进那微带霉味的门厅时,由左边传出酒吧里的隐约杯盘相碰的叮当声。 这个旅社老板是个老寡妇邦太太。她由后厅转出来,向我们细瞧着。 “邦太太!我跟你以前见过面的。”我说着。她点点头。接下去我为太晚来投宿而道歉,同时问她在这么夜深时候是否可以弄些三明治让我们充充饥。 这老板娘平静地说:“你们不必吃三明治。你们的晚餐早已预备好在等候你们了。”她说着领我进了餐厅,她的侄女立刻送上来热腾腾一顿丰盛晚餐。先是一盆扁豆浓汤,接着上来一道菜,在当时大约是叫做菜炖牛肉,而实际是以香菇与青菜由烹调奇才所炖制的烂牛肉。所以,等到鹅莓馅饼与冰淇淋出来时,我们几乎都吃不下了。 住在麦束旅社就是这么个风味。整个旅社都是那么古老,到处油漆斑驳,到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但它却是十分得有名。这儿没有时髦的客人,但多的是由工业化的西区里来的胖子携着妻儿一道到这儿来度周末,出去钓钓鱼,或是在山间呼吸着无可比拟的新鲜空气。这就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了。当我们住进去的这天,旅馆里另外只有一个客人而且是长住那儿的,他原是在达林顿由绸缎业生意里退休下来的。这人每餐必定准时上桌,一大块白餐巾往胸前一摊,闪烁着眼睛瞧老板娘侄女白莉端来的盘子。 我跟海伦不单是被这里的家制火腿、名产乳酪、美味牛排、腰子馅饼、覆盆子饼以及约克布丁等等所吸引,同时更喜欢这儿平静得像睡梦一样的酒吧。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与海伦仍在怀念这个地方。我也不时经过这麦束旅社门前,瞧着它的古老前院,30年了它一点也没有改变,所有的一切记忆都那么新鲜那么温暖,仿佛仍听见我们最后一夜在空街散步的脚步声在回响。旅馆里那只古老铜床几乎挤满了整个卧室,由窗外望出去那黝黑的高原沼地边缘像巨人一样遮住了夜空,以及隐约传来楼下那酒吧里的农民爆笑声…… 我特别高兴的是这头一天早上,我带着海伦在爱兰农场做牛结核试验。我一跳下车,就看见艾太太在厨房窗帘边偷觑一下,立刻跑到院子里来。当我把海伦带到她面前,她两眼几乎突得要掉出来。在德禄镇,海伦是女子穿西装裤的先锋者之一。此刻她穿的正是淡紫色的一条,照现代流行的说法,该是会使你看得“热烘烘的”。艾太太就是看得又吃惊又羡慕,但是她随即发觉海伦跟她一样也是农场出身的人,所以两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我由艾太太的拼命点头以及那不停的微笑里,知道海伦正在说明我们是怎么结婚的,以解除艾太太闷在心里的痛苦。这当然得谈很久,终于艾先生说起话来:“如果我们的牛必须再试验,我们就开始再试验吧!” 于是我喊了海伦,开始我们的第二次试验。首先我们到山边的一处牛栏,一群年轻的牛已经被搁在那儿。杰克与罗比挤在牛阵中帮忙,艾先生脱下帽子把矮石栏顶上的灰尘打掉:“你的太太可以在这矮石栏上坐。” 我正要开始工作,听了这句话突然停止。我的太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人们对我这样说着。我问头瞧海伦,她已在那矮石栏上坐下来,交叉着两腿,一本笔记簿搁在她膝盖上,手里拿着铅笔等待记录。当她把前额的头发掠向后面时,她遇着了我的目光而不禁微笑了起来。我也回报她一个微笑,于是我突然发觉英格兰谷地的荣光正围绕在我俩的周围;也闻到了谷地里的苜蓿与暖草的芳香,那是比任何纯酒还要令人陶醉的!看起来似乎我这头两年在德禄镇的所有辛劳都为着这美好的一刻。似乎我生命中跨越第一大步也就在海伦对我这么一笑里,以及我的新招牌挂在西格诊所门前的鲜明记忆里。这第一大步我是完整地跨过了! 一定是我这么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儿太久了,因而艾先生干咳一声,而且做了该继续工作的表示。因此我才清醒过来。 “好,”我把卡钳按在一头牛的脖子上,“第38号,7厘米,反应明显。”我对海伦喊过去:“第38号,7,C。” “第38号,7,C。”我太太一边复述着,一边俯身在那笔记本上开始记录。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